明澈

作者:绿宛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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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并舟



      他记得很久以前,他睡了一觉醒来,也是这样一室懒洋洋的光,有着星星点点的水色,耀目而且温暖。
      他记得那个人就坐在他的身边,离得他很近,他的手可以感觉到他的手的温度,但是他没有探过来相握,他也没有……他自己撑着床坐起,那一夜的梦里,他睡得无比安适。
      后来的日子他无数次梦到那个清晨,然后在醒来时忘掉了那些细节,只记得那懒洋洋的光,以及呵着热气的微笑——也许每个人都会遭遇到注定是背弃着自己心意的记忆,一边遗忘着折磨,一边在折磨里遗忘,而他所要做到的,就是要当做那个清晨从没有发生过。

      此时他醒着,看角落里的他疲倦却仍强撑着振作的目光,忽然就明白了这么长的时间里,自己已经下意识的依恋上了那个清晨,那种暖心的感觉……甚至包括……那个人……
      所以才不肯原谅——自己沦陷的,这样轻易。

      他始终欠店小二一句道歉,现在药碗殷勤送到嘴边,他诚恳的跟他说,“对不起”。他看得出店小二的脖子上有缠过纱布的痕迹,店小二伸手摸摸,不自然的道,“其实也没破,喜娃作张作致的非要缠上,第二天就拿下去了。”
      “不管怎样,我还是伤了你,我包袱里还有些散碎银子,你好歹收了买些药吃,也算是我……”
      “公子爷,您瞧瞧,这连点红印子都没有呢。”
      “可是小二哥……”
      “我已经收了那位爷的一锭金子了,您要再提这事小人就更没脸了。现下您醒了,吃点东西成不成呢?”
      他不提倒还罢了,这一提,饥饿困顿一起苏醒,明澈嗯了一声点点头,“多谢成全,我果然是有些饿了。”
      “好极了,”店小二拍拍手,“想吃些什么呢,咱们厨房一应俱全,说起来……灶上倒是一早就熬着参汤。”
      明澈很认真的想了想,“不要那个,我想喝青梗粥,菜要八宝豆腐、三丝鱼卷、木樨肉、水晶鸡片……”
      他一口气说了六道菜,脸色雪白,深深吸了一口气。
      袭昊身子一震,极快的向他这边瞥了一眼,哑声道:“我去做给你……”急步走了出去。
      明澈收回视线,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六道菜是那天早上,他醒过来时已放在桌上。粥冒着热气,菜氲着浓香,他亲手递过来热茶,却只让他握在手里汲暖……
      味道,和记忆深处重重叠叠,时光就这样一退而回。他和他的初识,相交,背弃,反目……一碗粥递到手边,明澈看着那个人热切的眼,终于叹了一口气,“多谢你。”

      桌上摆了两个碗,那个人坐在他对面,把布好的小山一样高的菜递到他面前,“我也一直没吃东西,能不能陪你一起吃?”
      明澈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
      没有拒绝。

      这顿饭吃得甚慢,两人没有片言只语的交谈,气氛,倒是难得的宁静。
      明澈虽然吃得慢,胃口却很好,接连添了两碗粥。袭昊的眼底已经隐含了放心舒缓,却只一味埋头不语,偶尔筷子碰到了他的也飞快的避开。
      吃过饭袭昊撤了碗筷正要端走,明澈忽然唤了他一声,“袭昊。”
      袭昊微微一僵,半转过身子,见他倚在床上正看着自己。两人四目相对,一时间室内连针落风回的声音俱能听到,过了良久,明澈才转过脸去,缓缓的道,“没事了,你去忙吧。”
      袭昊点点头,闷声道:“你好好休息。”终于还是放轻了脚步走出房门。

      明澈沉沉睡了一觉,再醒时已是掌灯时分。微云遮月,一点烛火昏昏欲断。袭昊半倚在床角,外衣搭在身上已滑掉一半,人倒是睡得很香。
      这种睡颜他所见不多,这个人平时一向生龙活虎得百倍精神,这次睡梦里竟也蹙紧了眉微露憔悴倦怠……
      一丝不忍夹杂着诸多情绪涌上心头,明澈撑起身子,将那件滑下的衣服替他搭上肩头。袭昊在这时倏地睁眼,明澈一惊,手还僵在空中不及收回,袭昊深深注视着他,缓缓拉住他的手握进怀里。
      指腹相接,微微的粗糙和干涩。明澈任由他握着,说不清楚是不敢、不想,还是不愿,他只是一直没有收回。
      在静静的对视中,他的目光穿过他的,反射着他眼睛里的自己,都是几经往事力尽而乏的疏懒,抽掉恍惚剥落血痂的柔软的心,以及极力克制半步也不愿退却的倔强……欲生欲死的纠缠。

      “吡剥”声间灯花一闪,夜归于暗,四下里一片漆黑。明澈便觉得手上一紧,顺着这个拉扯的动作他跌入袭昊怀里,熟悉的手臂弯过来,翕动的嘴唇贴着他的耳侧,湿热温暖。
      “澈……”
      他就着这样暧昧的姿势低低的唤他,破天荒地,明澈低低的回应了一声。

      但之后就是沉默,冗长的沉默,模糊粘稠如陷人的泥沼。明澈不开口,袭昊也不,那么长久的揣测着的默默不语也许是两人之间最习惯的相处方式……任凭周遭的夜里,温柔渐升暧昧吞吐,前事未知……

      所以才会很疲惫,在这一刻,深入骨髓。他倚着他阖上眼放缓呼吸,竟然就这样昏昏睡去。
      朦朦胧胧间耳根下蓦地被人吹了一口热气,明澈身子一颤,本能的转身要逃,但是他的怀抱不肯放过他,那个人埋首在他颈项间低声微笑,“你不怕我了?就敢说睡就睡?”
      明澈脸上一热,一句话脱口而出,“我不怕你!”袭昊对他已是爱煞,就势趁着他失神扳转过来伸嘴吻住,明澈左挣右推抵抗不了,那熏熏的情欲气息逼得他,挟裹着他,渐渐的几乎连神智也昏沌了。
      难得的忘情。

      袭昊顾惜他的伤势,百般不愿也只好硬生生从情欲里拔出,替他梳理他弄乱的头发,重新抱了在怀里。明澈脸热似火,堵气转过头不理,却又被转过来额头抵着额头,那人重重叹了一口气,声音里无限低落,“事到如今,你还是……恨我入骨吗?”
      这句话他问过十次也不止。明澈每听一次便觉得心酸愈重,疼痛加深。
      只是今天无论如何要回他个答案……浅浅的月光漫过床帏,想必是方才挡住它的那朵云,这一会又飘向了不知名的地方……他和他之间不能总是这样粘连不明,那一句话……他抿紧了嘴角,断断续续终于将它说完整,“有什么好恨的……你也……不容易……”

      这一句话,也就是认下了袭昊许久以来的付出。刹那间悲一阵喜一阵冲刷涤荡,他忽然仰头长啸,声穿屋宇!
      明澈一惊,“你……”不自禁的伸了手,却在伸出一半时就停在了那里,袭昊反手握住放到唇边亲吻,低声道:“你这句话,听来得好不容易。”
      两人相拥相抱,明澈几次三番要挣开了,总是给这人死死拉回去,他对他的温柔半点办法也无,过了一会才道,“我有二十多位兄弟死在你手里,袭昊,你自己说……”
      “自然是由我奉养照顾他们的家眷,你知道人死不能复生的老话,难道要我把把这二十余人从地下重请回来?倒不如我每年都做二十多件善事,也算是补偿了这个错,”他声音转柔,小心翼翼的问,“好不好呢?”
      这个结困了明澈数月,睡里梦里也常给那些血肉模糊的尸身惊醒,只有到了此时,才觉得心下稍安,叹一口气,他慢慢倚进袭昊怀里。
      “过去那些事情,再计较也没什么意思,只是有一件事……我是一定要问你的。”他抬头,看着他雪亮的眸子,缓缓的道:“袭昊,你志不在野,你在朝。”

      袭昊微微一震,已是苦笑出声,“澈……有些事情,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
      “我在庄中那些日子,不只是……不只是被你……困在房里……”
      “我知道,我也不想让你禁足,你进书房那几次,我只当你是闲着寻些书看,没想到到底还是给你发现了。”
      “机关五行,我也只是略通一些,若说发现,你庄子里的马队步兵不就是最好的明证?有谁戍驻山庄还养着军队,何况你暗里拉拢京官培植武将……向奉东一死,新任的兵部侍郎自然是你的人。袭昊,你兵权在握只差时机,实在不该太信任我,不信我肯背叛你害你……”
      “你肯吗?”他收紧手臂,怕他说得太久而失了力气,将真气缓缓渡过。
      明澈牙齿咬住下唇,冷声道:“我怎么不肯?!”
      袭昊叹一口气,“明澈啊……你这个人呀,自己都不知道你有多爱我,就只一味别扭着让人堵心。你先前说得都对,我的事情,原本就不介意给你知道。”
      明澈微微失神,“……那么……你是注定是要这么做了……只是时间的早晚?”
      “这天下谁规定了一定姓朱,我在漠北一滞多年,难道不能有所图谋?”
      “只是这次……你所图未免太大。”
      “明澈,你要劝我?!”
      “不,我怎么会那么蠢。”明澈木然一笑,“这里有你一辈子的苦心经营,矢志也要做到的事业……我凭什么劝你。”
      袭昊便觉放心,又来抱他,明澈低声道:“只是明家家训誓死效忠天子,否则车裂马踏不得善终,雷壁电击祸殆先人,后世子孙人人……”
      “别说了——!!”
      袭昊陡然喝止!他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的盯视着他,眼底莫名的光里闪过一抹暴戾,带着极度的愤恨和狠厉。
      “明澈,你居然……用这一招!你好,好……”
      他气得手也抖了,起伏的胸口被憋闷的大团火焰狠狠烧炙,就恨不得立时扒开他的心看看,这人究竟是什么做的——
      竟冷至此,竟绝至此!

      明澈怔怔回望,模糊的视线里是他眉眼间的狂乱。这个人……他一定是气疯了……他怔怔的想,要不要我自己挖了心给他看?
      为谁辛苦?为谁疯狂?为谁强自支撑?
      有麻木的疼,酸楚的苦,不甘的绝望……
      到此地步精神已成强弩之末。
      “那些日子,我之所以要离开你……就是因为,就是因为这是注定的孽,不死不休的结果……!我自己车裂也好电劈也好,只是父亲的在天之灵……我……”
      “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袭昊身子一抖,却反手将他推开,冷冷的道:“你不要再做戏给我。”

      这样一个大力,明澈便给他头昏眼花推在床上,连他说的那句话也没听清。他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旧伤未愈新创已生。只觉得自己和这人总离幸福差着咫尺,好不容易卸下心防,却是一个薄情一个薄命,注定了的两败俱伤。
      他俯着身子死死揪住被角,疼痛不息,心丧欲死,半点声音也不出,只是一味苦忍。
      过了良久,他以为自己就会因这样的喘痛而昏厥时,一双手才抵住背心递送了热气过来,明澈周身瘫软任他抱住,耳后一阵冰凉,袭昊闷声道:“我不和你争了……澈……咱们何苦……”
      何苦……
      何苦……??
      他问过的,已经不止一次。
      明澈想要苦笑,却扯不出半点力气,忽然心下一惊,他急急回身,“袭昊,你——”袭昊迅速抽出一只手在脸上一抹,随即手环过他仍是抱着,咬牙切齿地道:“我没事,不许乱想。”
      明澈哪里还有乱想的力气,闭上眼靠住了他。

      只听他的声音微带起伏,杂陈着百般滋味。
      “我幼年时只知道玩乐享受,权势是在少年时才重视起来。家母是皇上的姨母,我的父亲因犯了些小事触怒先皇,被黜罚流放到塞北,自己圈起了这片庄园,直到后来皇上登基才赦回京里。”
      “从那时起,父亲便和我纵谈天下,审度时势——你想想看,少年热血,有哪几个不爱起居八座,建牙开府的。后来给皇上看出毛病,他不敢明着驱逐,只好暗地里排挤,我索性要跳出他的圈子去施展拳脚,于是要求回塞北旧地。因为当时皇上提防我太紧,所以京里大多数官吏都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能见到我面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这倒能让我在塞北好好做事。”
      “经营了几年就略具规模,我返京陛见时他已只能迫得和我携手了,想起来真个是春风得意。我又搜刮了些官员底细,在回京路上却遇到了你的父亲,明老王爷。”
      只觉得怀里的身子微微一动,知道他呼吸渐畅力气少复,于是将他小心放平,又喂了一丸丹药。
      这才拉过床被子躺在他身边,继续说道:“你父亲是位不世出的臣子,但也只是臣子,和你一样一脑门子的忠勇爱国。他当时便说我眼露精光昔日必有作为,暗地里却旁敲侧击的劝我收敛。我和他交往时日不多,他便重病不治,在他的灵堂上,我第一次见到了你。”
      “我那时一见你便上了心,先前只道是少年人的热血情欲,在漠北三年才知道,原来不是。有四个字形容得好——叫‘情根深种’,澈,我现在才知道这番心思,容不得人不信……”
      “后来机缘巧合,我知道福建那边出了点事,有些倭人在沿海不停骚扰,查访之下才知道是向奉东和秦舫暗中捣鬼。我正要夺兵部户部的权,便借机向皇上提出助他铲除。他也半是怕我,半是要我相助,便做了个顺水人情,我再趁机提到你,他自然无可无不可的应承,反倒成全了我对你的思念之心。前因后果就是这样,澈……我之所以说这些,这多年的经营并不是说舍,就能舍的……”

      明澈静静听着。

      了解这个人吗?一直孤独的他和,总是逃避着的自己。他从不给他说他吃过什么辛苦——他不讲。
      他人前人后的风光,暗地里的磨砺,他也知道疼痛、沮丧和苦闷……
      当日他曾亲见那场叛乱,事先袭昊虽然有所察觉,但那一搏也实在太过于铤而走险。
      如果当时他的心思,不是全部放在了自己身上——
      那势必又是另一番的局面。
      可见自己于他,实在是有害而无益,何况还要他多年经营一朝放弃——
      于心何忍。

      “袭昊,你有胆略有实力,你要做的,尽管去做。一切勿以我为念。”
      袭昊大喜。
      “那和你是答应和我一起了!”
      “一起……?”明澈苦笑,这如何可能。
      “成大事者不拘私情,袭昊,你要得天下,就注定不能得尽天下一切。你要明白,我……我终究是姓明……”
      袭昊心口一凉,缓缓放开手,慢慢自床上坐起。

      明澈知道自己这次伤他太狠,他已经不能感觉到无边的惊惶和绝望了,只是麻木的等着他离开他,或者他放弃他。
      他闭上眼又睁开,可是,有什么区别,前途终究是绵绵黑暗,永无止境。
      只是可怜了他的痴情,可恨了自己的沉沦……

      眼前忽然一点鲜色,啪的微响过后一点火花燃于暗夜。
      光亮下是袭昊俊挺的轮廓!
      明澈吃了一惊,袭昊垂下头去凝视他的脸,沉声道:“我要听你亲口说一声,你是要真心和我在一起,不是为了让我断了夺位的念头。”
      脸上冰凉混和着烛光火热,原来不知不觉间竟然有泪。他于恍惚中看着袭昊的眼睛,然后缓缓别开,力持冷淡清醒。
      “别傻了,我和你怎么会在一起……”
      “明澈!!”袭昊怒喝一声单手扳住他下颔,就这样抓了他起来,“你这懦夫!”
      “男子汉大丈夫,连爱和恨都不敢说一句吗?你现在就冲着我眼睛说一声,你不爱袭昊!你倒是说说看!你说!”
      明澈给他下死劲的一顿摇晃,立时头痛如绞。
      那些孤寂的夜晚,那些纠缠的清晨,那些载沉载浮的往事……那个让疼痛埋于灵魂无时或忘的早春……
      慌了心,酸涨了眼睛,涣失了神智——到了此刻什么都豁出去了!
      还顾惜什么?
      还有什么值得顾惜?什么都不管了——!
      那句话挣扎于心嘶吼于魂灵,终于冲口破喉弥于耳际,“不不,我不是不爱,我爱——我——!”
      那人冲过来把他按在身下,重重堵住他的口,吞噬般的力度狠狠碾着他,霸道的搅着炙热着,一路印下去。明澈伸手回抱,掌心猛的一烫,火摺子还给袭昊捏在手里,这样激烈的交缠狂乱的吻已经快把他给逼疯了,但是他心甘情愿,心甘情愿!

      曾经封冻住的心就这样崩融得一塌糊涂——如果爱注定是一滩死水,他情愿和他就这样一同溺死,在里面……

      夜还很长。
      两人相拥多时,袭昊才道:“我答应你也不是一时意气,这段日子你一直病着,我一直想着,想起这些年来荣华过眼,真正能握到手里的又有什么。皇上每见我一次就多一次的不安心,我那时就想,做个万乘之君也是件累人的苦差事,只不过当时不想放弃罢了。”
      “袭昊……你这样子放弃……会不甘心的。”
      “好在今时不同往日,你既留在我身边,我以前那些名利心也看得淡了。这大半年以来我伤过你也害过你,救了你又一路追逐着你,闹到今天才有个结果,也算是皇天不负。倘若再奢望掠夺,怕只怕到头来两手空空,澈,离开你的滋味有多难熬,我可是再也不想一一尝试一遍了。”
      明澈心下感动,低声应道:“我知道……全都知道……”
      “最重要的还是那个祖训,宁可信其有吧……我只是不服立下这誓言的人。”
      “可是你却宁愿相信。你又何必……”
      “我只问你预备怎么还我?”
      这声音已是含了调笑,明澈脸上一热,别过了头去。
      袭昊也不勉强,只是静静抱着他,感受两人之间难得的温馨。过了片刻忽觉明澈身子一动,他心念转得极快,立刻道:“不许说话,不许动,不许打鬼主意。”
      明澈暗暗叹息这人实在是了解自己,但这句话却不得不和他说清楚,“我若不去做这件事情,实在心下难安。”
      袭昊冷哼一声,“心下难安心下难安,你不留在这里陪我,怎么就安了?”
      明澈知他是吃味恼了,心里很想安慰,但他生性拘谨,竟不知如何示好。
      袭昊了解他的禀性,不禁起了笑谑之心,揽过他道:“你肯亲我一下,我便勉为其难考虑考虑。”
      明澈脸一红,脱口道:“不!”
      袭昊把脸一板,“那就给我老老实实躺着罢!”
      忽然脸上给人蜻蜓点水般碰了一下,待回过神来作俑者已经缩了回去,滚热的温度恰到好处的掩饰在黑暗里。袭昊食髓之味,拉过他的手放在唇上,道:“那里不算,要亲这里。”果然便觉出那手一僵,随即沉了下去在他胸口重重捶了一拳——可见病势虽重身手却不减。
      袭昊哈哈大笑,将他一把抱住倾身吻上,语调含糊的道:“果然,还是这么凶……”

      胡闹了片刻,明澈才勉强挣开这人,竭力紊乱着气息。
      “你既然已经猜到了,就不要阻止我。”
      袭昊认认真真看着他的眼,缓缓的道:“其实大海也没什么好看,南方秋冬两季又潮得很,你生在北方,一定会不习惯。”
      明澈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行。”
      “可是又何必一定去福建?你喜欢的话,去山东怎么样,那边的海水又蓝又干净,还可以顺便看看黄河。”
      明澈微微一笑,“你明知道我不是去玩?”
      “可我也不忍看着你去辛苦。”他叹息一声替他掖掖被角,“那些东洋人也不是好惹的,据说善使长刀,刀法也很诡异,再加上他们熟悉海势风浪,在地利上也占着便宜。”
      “天时地利两去其二,剩下的人和,自然是我们这边占据了。”明澈目光穿过他落在窗外,夜里苍穹辽阔,天边微露了淡霞一抹。
      “福建的烂摊子总要有人去收拾,向楷也是个有志气的,断不至于抹掉祖上的名头。我和他到那边去试试,能出多少力便始多少力,总不能和你这样……像小儿女似的做你侬我侬的痴态,没的让人齿冷。”
      袭昊听到向楷的名字就光火,表情立时变冷,“又是向楷,你就不能舍掉他换一个,我手下什么样的能人没有?”
      明澈听出他语言不善,不由得发急,“你这人别像个小孩子似的好不好?!”
      袭昊吸一口气叹一口气,最后使了性子将他重新抱住,头埋在他肩上动也不动。明澈给他压住伤势,疼得倒吸一口冷气,袭昊才终于闷声说道:“就是要去,也是我陪着你……别人谁也不行……”
      明澈一怔,“你……”
      袭昊冷冷的道:“北方现在已在我掌握,若再取得南方,何愁天下不得。做王爷还是做皇上,所差的不就是一个名号。”
      明澈张口结舌,“你……你方才不是说……”那人嘿嘿一笑以吻重重封堵,将他欲说未说的话全给挡了回去。

      尾声

      二年后。

      这里是福建平海卫,漫长的海岸线延延展展,天与地之间只隔着一条雪白的水线。近百里海面上船艇战舰樯桅如林,巾旗节绒在烈烈南风里抖得笔直。无数鸥鸟挟了云涛海势把泡沫似的浪潮推上岸去,在岸边扎就的长蛇一样偌大的营盘里,还有远远未息的画角鼙鼓的余韵。

      三、四只小舟踏着水浪悠悠的荡向岸边,为首的船头一名汉子手搭在额头上看了看天色,右臂一挥,几支船橹咿哑哑摇头,不一刻便泊上码头。
      岸上几名官军拉动绳索,那人不待船泊稳了,一个纵跃轻轻跳上沙滩。
      他打着赤脚,高挽着裤腿,掖到腰间的一身长袍给海水打得湿透,远远便能闻到一股浓重的咸腥味。
      一把乱蓬蓬的头发还沾了水珠,周身上下唯一齐整的要算是胡子,但这也是前两天被人强逼着用刀片刮了的,这样一个乞丐不是乞丐,渔夫不是渔夫的装扮,岸几的兵士却一起向他行礼。
      “向将军,您巡海回来了。”
      “回来了。”向楷把滑下来的头发随意甩过去,伸手接了余下的人上岸,这些人经年在海滩咸水里跌打,个个晒得黝黑粗壮,模样魁伟,英武得不得了。
      士兵自去拖了船回寨,向楷也不骑马,和人闲聊着一路往回走,有人问道:“小鬼子上回被咱们灭了五十只船,格老子的再不敢打咱们的主意了吧!”
      向楷听得一笑。他的牙齿很白,和深麦色的皮肤并不相称,这样一笑之下竟然甚是俊美。
      “谁说的,这帮东洋儿子才鬼着呢,你当他们不来,他们偏偏给你搞个夜袭,你当他们要战了吧,他们偏偏夹了尾巴逃得远远的。我跟你们说,谁也别给我大意,别忘了父老乡亲们是怎么糟的罪,谁要是敢在防务上失了职偷了懒,我跟大帅请了旗牌斩了你们!”
      那个人吓得一缩脖子,和众人一起应道:“是,属下们不敢!”
      “呵呵,我料你们也不敢。兄弟们跟着大帅好好干,守住了这片海,就是守住了你们的前程。”说着便问,“大帅呢?”
      “回将军话,大帅在府邸里给您收拾东西呢,难不成……您真的要走?”
      “嗯,那有什么假的,”向楷拿出令牌递给营寨兵士,继续向里走,“我老婆在苏州府要临盆,我赶着回家照顾她去,今天回去收拾好,明天一早就走。”
      “啊,恭喜恭喜向将军,苏州府可是个好地方,保管一准生出个英俊潇洒的小公子,长大了封王拜相,中状元做驸马去……娶个千娇百媚的俏公主回来,嘻嘻,嘻嘻。”
      “生个小公子?我倒是想着呢,谁知道她争不争气。”他回头在那人头上敲了一记,“你小子成年了没有,就在这说这些混话,脸不红?”
      “哈哈哈,向将军别看他年纪小,他肚子里花花肠子可多了去了。”
      “呸,马士云,你瞎编排什么。”
      “我编排,你敢说你没转过回家娶媳妇种地的念头?”
      “我,我……我就是不娶又怎么样!一天打不跑小鬼子们,我一辈子也不回去!”
      “好,好得很。”向楷拍拍他的肩头,“就冲你说出这句话来,明个我提你到船舰上去,会装火药不会?船头的火炮见过没有?”
      “会会!我跟着弟兄们往船上运过几次火药,有一回小鬼子派来二十艘船,那时我就正在船头上没走呢。奶奶的一口气宰了他们四五个!”
      “那好得很啊,”向楷微笑,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便点手唤过一个中军模样的人问道,“京里调拨的火药到了没有?”
      那人恭身施礼,“回将军,昨晚上就到了,将军出去巡海,所以不知道此事。”
      “哦,到了?真是天佑我军。海战中火炮枪铳必不可少,此次押运的官是谁,住在帐里还是城里?”
      “回将军,”那人说了这三个字低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卑职不知道押运官的名讳,就连官衔……好像也没有提。大帅昨天和他先是大帐里谈了会事,后来便一起出去了。住的地方卑职也没有问。”
      向楷侧头听着,一条眉毛慢慢挑起,他略一思忖间突然冷哼一声,撇下身边几人快步回帐。随便牵过匹马,跨上后一路催鞭直入城里。

      他的性子一向是想起一件便做一件,脾气上来了谁也拦不住。这时忽然急着赶回城里,沿路乡民大部分都认得他,纷纷向两边让出一条路来,还“向将军”、“向公子”、“向大人”喊个不住。向楷略一点头,快步冲进了元帅府。
      甩蹬,扔鞭,中庭里停着几辆马车,十余人围着正把大包小包往里搬。
      向楷径直走上去,从人群里找到个精瘦矮小,蓄着两撇八字胡的人出来,劈面便问,“大帅呢?”
      “大帅?!”那人一愣,随即满面堆笑,“哦哦哦,赶情是向将军啊,我当是我眼花了呢。您老巡海回来了?”
      向楷闷哼一声,“回来了。大帅在哪里?”
      那人手里还端了个长条匣子,这时递给别人拿着,也不理向楷,一迭声在身后喊,“手脚轻着点哎,可都是金贵的东西,砸了一样命也不够赔的,自己趁早到大帅那磕头去。哎哎哎,我的祖宗,这也是混乱放的,这些香窝折了扭断了就糟了!还有给向夫人预备的花,可别跟酒瓶子搁一起,小心养成醉花……还有还有……”
      还要再啰嗦下去,向楷当胸一把揪了过来,一字一句地道:“大帅人呢?”
      “啊……啊!”这位总算回过神来,“在后院啊,为了给向大人置行李忙了一天了,说什么也不肯缺了一样东西。乖乖的,我怕把这元帅府都能给掏空了……”
      向楷耐着性子听他说完,转身便往里走,走了几步忽然回头,从一人手中接过一块锦色包袱。他一层一层慢慢揭开,突然微微一震,脸色也慢慢沉了下来,“管家,这是什么?”
      “哈?”管家笑容可掬,“是几品孤本的书画啊。大帅知道您的老泰山喜欢这些风雅之物,特意命人从两广买来的呢。”
      “我不是说这个。”向楷铁青着脸一抖包袱,“我是说既然是从两广买来的,为什么要印着济南府平家老字号的印鉴?难道他们又顺路拐去了北方?”
      “哎哟哟,您瞧我这记性!”管家一拍大腿,“大帅明明吩咐我随便找块布把这些个包袱皮替换掉的,我这偏偏的说忘就给忘了。这是怎么话说的,越老越没了用处……”
      向楷嘿的一声把东西塞到他手上,也不理他指天怨地的埋怨,快步走向后院。
      穿楹廊窄巷,后面一排房舍三厢一正,向楷蹑了脚步轻轻走向最左边一间。
      只见窗子半掩,窗纱微透,一个清宁的声音道:“这把剑送他最好,这些胭脂花粉的哪里没有,送给他只怕又要多心。”
      向楷趁着他说话时又缓缓蹭了一小步,片刻之后另一个声音在屋内低缓的道:“这我怎么知道,我差人去买,谁知道竟弄了这些不中用的回来。”说到最后几个字调子沉了下去,微带窘困尴尬之意。
      向楷一听这人声音脑子里便“嗡”的一声,也顾不得再藏身,使劲咳嗽一声飞身而起一脚踢开房门,合身抢了进去。

      这间房东西两面开着窗户,窗下一排梨木桌上排满了玉轸石景端砚纹琴等物,还有些扎好的包袱放在一边,看这架势一会都是要给搬到车上去的。窗边一人穿着浅青色衣衫,听到声音回过头来,向向楷微微而笑,道:“阿楷,你回来得好快。”
      这一笑明利隽亮,清澈若水,清贵如兰。
      向楷冷哼一声绕过他推开窗子,但见四下里花摇草长,哪里有半个人影。他转身向盯着明澈,冷冷的道:“他人呢?有种就出来见我!鬼鬼祟祟的不怕丢人!”
      明澈微笑着听着,摇了摇头,“你怨气太重,他不敢来见你。”
      “哼,那我也不要他卖好。这些,这些,”他伸手指着桌上的东西,“我一件不要,你尽数还了给他。”
      “阿楷,他是有心赎罪找不到门路,只好买了东西送你,还有你的夫人和未出世的孩子。你若是不能原谅,我就替你驳回了他。”
      “好,你这就去告诉他罢,可别净站着不动,你快去啊。”
      明澈叹了口气,“他早走了,为了送火药星夜兼程赶到这,这一会怕是要回去补眠。”他一直神色冲淡恬静,说完这句话不知触动了什么,脸上微微一热转过了身,借着倒茶的动作迅速掩饰了过去。

      向楷知道他面薄脸嫩也就不去开他的玩笑,简要的把这次巡海的事说了一遍,明澈静静听着,取出木图沙盘探讨议论,直商量到黄昏时分。
      两人收拾了下东西,向楷道:“我明天天一亮就走,也不和你辞行了,有什么事飞鸽传给我。我守着江浙两块富庶之地,拼着从盐商们手里多挖点银子,也断不让这边的兄弟们受困。”
      明澈推案而起郑重一揖,“如此我带众位兄弟谢过你,盼你早日整治好河盐两务,做出一番事业出来。”
      向楷道:“是,我断不会忘了你的话。”终于下定决心告辞,人走到门外,明澈在身后喊道:“阿楷。”
      向楷回身,不由自主抹了抹眼睛,“还有什么事吗?”
      明澈道:“你这次走,什么时候再回来?”
      向楷仔细想想,忽然板起了脸,“我还回来做什么?他既然来了,这里万事不用我操心,也省了几扇窗户和门……”他哈哈大笑转过身,看明澈对他最后的话还是一脸懵懂,不禁心情好得不行,“我走了,这回他再也不用翻窗子跳栅栏了,算是本将军对他做媒的回礼,哈哈,哈哈哈……”

      明澈站在门外相送,脸上微热久久不退,他一点一点平复着气息,又把两人商量的布防和攻守认真想了几遍,待月华初露时才合拢门走回卧室。
      那个人果然早早就守在那里,半倚着床上抓了本书,一脸的百无聊赖。见他进门坐起身来,却先冷嗤了一声道:“他果然走了?临走时又开了你的玩笑是不是?”
      明澈自见到他虽然力持镇定,脸上终于还是有些发烫,袭昊道:“我就说我在那里光明正大的等他,偏是你不让,有什么好害羞的!”
      明澈摇了摇头,“我不是害羞……”说了这句话脸上更是发红,他只装做不知,“他那种脾气,你何必一定要去招惹,让他心里快活些不好么?”
      “好啊,那有什么不好。”袭昊抬手将书向外一掷,磕在门上撞拢了房门,他大马金刀往床上一躺,冷笑道:“只是他快活了我便不快活,你既然愿做合事佬,现在就来劝劝我吧。”他声音渐转暧昧低缓,一字一句的道:“还不快吹了灯过来。”
      明澈怔怔站在房中央,见那人已经解开了外衣的扣子,他默默叹了口气,走过去吹熄了蜡烛。

      流苏锦帐,暗香黄昏。

      过了良久。
      袭昊忽然一声闷哼直起了身子,低低的声音带着竭力压制的怒气,“明澈,你灯是吹了,可人在哪里!”
      他又是急又是恼地瞪视着悄无声息的暗夜,咬牙道:“你不肯过来是不是,好,有本事就别发出一点声音,等我抓到了你要你好看!”
      四周安静异常,呼吸几不可闻。
      袭昊终于沉不住气,披了件衣服便下床摸索,“我就不信这点屋子里你能躲到天上去,看我抓着了你,看我抓着了你……”忽然向左侧一晃,合身扑向右面。
      “嗤”的一声一缕微风从指尖滑过,那个人微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倒抓抓看,抓不到今晚就睡屋顶去吧。”袭昊听声辩位手臂一长,不料这一次又抓个空。他恨恨不已的转过身,又向另一个方向扑去。

      于是那夜自大帅卧室里,桌翻椅倒声源源不断传出来,防守值岗的军士们都摇着头含着笑,然后捂住了耳朵。
      很久很久后传来“啊”的一声惊呼,一切归于寂静,照得卧室一片莹白的月色才慢慢缩回云后。

      多年以后,一只黑色信鸽穿屋越脊投入苏州府衙,轻轻巧巧落在廊下一人的手臂上。
      他膝上的孩子叫道:“爹爹,给我给我。”喜得伸出了手,那只鸽子忽然一个转身飞腾而起,鸣叫一声融入天幕,孩子登时满脸憾色。
      “爹爹,鸽子又来送信是不是,都不肯多留一会儿呢。”
      “是啊,它只管送信,可不管陪着咱们睿儿玩哦。”
      “爹爹,我要看信,还是明伯伯的么?”
      “是明伯伯的,不过你看不懂,爹爹念给你听好了。”
      “嗯,信里写些什么?”
      “信里啊,只有六个字,‘一切安,勿挂念’。”
      “那是什么意思啊,爹爹?”
      “这里面的意思么……来,爹爹带你回房找妈妈去,慢慢讲给你。”他抱着儿子走向房里,“哗啦”一声珠帘在他身后合拢,壁上的自鸣钟叮叮当当敲个不住,天边最后一丝红霞终于缓缓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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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章 十一,并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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