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澈

作者:绿宛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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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挡马



      傍晚,“醉不了居”门外一灯斜挑,照出氲氤暖火。
      一行车马在门前停驻。

      很安静,很安静的静。连马蹄上都裹了厚重的布帛。
      静夜行来只有微弱的沙沙声。
      挂了四匹马的车也不见得如何豪奢,却颇有沉郁贵气。马颈上悬挂的金铃都摘了下去,驾车人只凭一根缰绳趋赶,更不发出丝毫的扬鞭驱策声——若非车檐上一排轻轻晃动的浅色流苏,几要疑心这车是不动的。
      车停了下来。
      一人在马上向“醉不了居”招了招手,店里的小二立刻脚下生风殷勤迎上。
      “……”他其实是想千倍恭谨万倍仰慕的喊一声“爷”的,但那人只摆了摆手。
      他摆了摆手,店小二临到嘴边的一大迭话就咽了回去。
      那个人收回了手,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
      又安静,又诡异。
      黑缎子的车帘微微一动,一个在夜里听来分外冷悒低沉的声音道:“小二哥,烦你给我一碗干净的水。”
      这是这条长街唯一的声音,乍听下不由人激凌凌打个冷战,店小二头一缩,应也没应一声飞也似的跑进店里。片刻之后,用一个擦洗了十余遍的青瓷碗端了水出来。
      恭恭敬敬送到车门前。
      黑缎子车帘再一动,车内的人伸出一只手,将碗接了过去。
      他只来得及看到那只手的拇指上,戴了个硕大的宝石扳指。

      四周还是那样安静,他听到车里人那好听的声音低低的说,温和得像怕吵了人,又像是小心翼翼得不知道如何献这份殷勤似的说,“我知道你又困又痛,但好歹也喝口水吧。”
      “轰”的一声,他整个脸就烫了起来。他发誓他活了二十九年也没听到过这样温柔的声音,这样怜惜的声调。他记得老板和菜场的玲二姐也曾这样甜腻腻的说话,但是但是,哪里及得这人的万中之一呢?玲二姐当时却脸红得可以做布了。
      这车里的女人真是有福,他这样想着,竟然微微起了憧憬之心。
      莫名的就盼着再听一次那个声音。
      但车里却迟迟没有动静。好久,好久了,他才听到那男子浅浅浅浅的叹了口气,“你真不肯喝的话,”他的声音里稍稍加了点什么,笑谑?
      “我就一口一口哺给你了。”

      啊呀呀,他这个人怎么可以公开调情!店小二听得又是羞又是窘,脸上一阵热一阵凉,却又是好奇。这镇里民风古朴,便是泼辣如玲二姐这样的,男人多看她几眼也是要脸红的,怎么就有汉子敢当街说这些话。
      那么自自然然得,理所应当。
      所以愈发的好奇,好奇得恨不得掀开帘子看进去。
      但是他又怎么敢。
      偷偷打量马队的众人,一个个肃立挽缰,灯光下面色不改。难道听得见这两人细语的只有他?还是这些人也和他一样心里面哪怕好奇得发痒,脸上也要做出不动声色的样子?还是,见惯了他们主子的荒唐事,俗话说看啊看的也就不扎眼了。但不论怎样,车里终于还是有了些微动静,想必是那个人一招凑效,他的她不得不起来喝水了。
      这碗水喝得好慢,又等了好久,先前那只手才穿过帘子递了碗出来。还加上一句“多谢。”由此可见心情甚好。
      店小二本想劝这些人在店里住下,但他看这架势不敢多口,却又不甘心的站在车前,盼着车里的人终会下车,磨磨蹭蹭时,车里的人道:“今晚就不住店了,想必这小镇上也没什么良医,咱们吃些辛苦,尽快赶回山庄才好。”
      车里微微有些喘息,很静,店小二想这些人就要走了吧,轻轻向后撤了一步。便听得车里一个微弱的声音道:“那个地方,我无论如何是不去的。”
      这声音低黯如许,分明是重病后的声音,分分明明是,一个男子的声音!
      店小二一惊、复怔,一怔,又狠狠吃一大惊!
      这车里被人百般柔惜千般照顾万般疼爱的,居然,竟然,是一个男子?!
      这这这……
      周围众人依然不为所动,只有他的一颗心,砰砰砰跳得清晰而沉重。

      车里的人于他可以开口说话显然甚是欢喜,温声道:“你要去哪里呢,等病好了,我陪着你好不好?便是弄条船渡了海去,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你现在这个样子,哪禁得住再发脾气呕气呢?你就只是倔。”
      车中又复沉默,那个人似乎疲倦得连开口的力气也没有。但他毫不死心,继续劝道:“宗先生的本事我信得牢,因怕你多心,平常也是不请他来的。这次等你治好了,索性便送他回江南养老,一辈子也不回来,这样好不好呢?但凡一件事情总得往开处想,你现在总是别扭着不肯信我原谅我,难道要我背着这个包袱一辈子吗,于你,又有什么好处。”说到后来语调渐转凄苦,夹杂着说不出的无奈。
      店小二心里都听得一痛,隐隐盼着那个人开口说些能让他高兴的话,听了半晌,却只有一声长长喟叹。
      “你恨我、怨我,心结难解倒也罢了,只是这样对治疗伤势是没有半点好处的,何苦自己跟自己为难?你心里要是转着第三次逃走的念头,就养了病,治了伤,再杀了我这个几世的冤家,狠狠给你出一把气,然后像上次那样乘了鹰飞上天去……”他轻轻笑了,声音里不自禁的依恋怀念,“像个神仙似的,真是说不出的好看……澈,我倒真盼着这时便有两只鹰,带着我们一起飞到天边连名字都没有的地方去,安安静静过一辈子,可有多好。”
      静夜无声,只听到他一个人喃喃低语,或酸楚,或郁痛,或寂寥,或希翼迄盼……却始终没有人应和。

      月光胧淡,星斗稀疏,马队略歇了片刻开始整队待发,车夫轻轻挽了缰绳——
      “醉不了居”门前的灯笼忽然灭了。
      这条长街林林总总共有十余盏灯,虽然此时行人罕有,但店主们却毫不吝惜柴火似的纷纷点起了长明灯,把个街面照得亮如白昼。此时“醉不了居”的灯火一灭,另几只“噗噗”轻向,不到片刻功夫熄了个干干净净,诺大的街上登时一团漆黑。
      店小二情不自禁后退几步,只听得车中男子纵声长笑道:“终于来了,不枉费我等了这些时候。”帘栊挑动,黑暗中一个高大身影笔直站上车辕。

      “踏踏”几下蹄声,马队迅速散开,将车旁的店小二和大车一起护了起来。
      瞻前守后,趋避有序,显然颇具实战经验。
      枪戟峥嵘中店小二手里尚端着那只青花瓷碗,虫悉风响,吹得背心一片冰凉。
      但黑暗仍是黑暗,自灯火灭后,长街上并没有什么异动,偏偏越是这局促的安静越让人毛骨耸然,也不知等了多久,突然眼前一亮,极亮!
      竟然是一点花火!
      细弱的猝亮在脚下一闪,即灭,空气中迅速滑过硫黄的气味。
      “小心!”车上那人沉声断喝,长袍一起,展了翼一样扑向东南角,“啪”的一声他落脚的车辕给炸了个洞,车禁不住一晃一斜。
      与此同时地上噼噼吡吡响声连天,越来越多的烟火弹在马蹄边炸裂,惊得马嘶声长鸣。四下一窜立刻冲散了先前的规整队形。
      马背上诸人都是骑兵,终年在马上坐战,一旦马失了惊自然而然的反应就是拼命的拉紧缰绳控制马的行动,却没有一个人肯弃了马不管的。
      于是鞭声蹄声叱喝声,越发的乱了起来。
      然而这还不是最危急的。
      浓烟刚刚笼罩了长街,黑暗里忽然涌出一大群人,黑巾缠头,足下无声,一看便知是善于暗夜刺杀的杀手。
      这群人手中的兵刃都是三尺长的短剑,一旦欺近身来个个不要了性命似的疯打,一剑剑尽向要害上戳戮。有几人被拳戟击中,也不知他怎么一扭,立刻便像条游鱼一样整个人滑了开去——原来身上穿的都是水衣水靠,沾滑湿润,即使是枪尖也能从身上滑开。

      店小二夹杂在这一干人里,唬得魂飞魄散。他也忘了逃,反倒战战兢兢向车旁挪动,由于人微声小,倒也没人发现。
      正要靠到车壁时,突然一道剑光从天而降,声势惊人如芒似电,疾向车厢劈到。
      黑色的缎子车帘当先被杀气激得一颤,剑尖已挑开车帘一劈为二,随即连人带剑狠狠扎进了车里。

      啊的一声,店小二惧急而呼!

      呼声未落,车板吱扭一响,方才扑进去的黑影忽然出现在车门,一步一步退了出来。
      车厢高大,这人虽不太高可也不矮,却弯着腰慢慢后退,周身上下绷得极紧,显然在全力戒备。车里面没有任何动静,那人退到车外,转过脸正好看见目瞪口呆站在车旁的店小二,飞起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与此同时车厢内传来两声极低的咳嗽,那人身子一震,立即挺了剑拉开架式,颈后忽然一痛,整个人砰的摔在地上。
      一只手伸过来提起店小二领口,他还未看清来人就给掼到了车上,只听先前从车中跃出的男子温和的声音道:“澈,这人是个不会武的,你护着他些。”余音尚在,人早已没了踪影。
      他惊魂未定,想起刚刚从车里退出去的杀手满脸的不可置信和惊讶,忽然有点不敢转头去看车里,耳听得身后一声又一声断续的,压抑着的咳嗽声……车里面的人也始终未发一言。

      车外酣呼做战声此起彼落,偏偏车内安祥静谧仿佛另一个世界。
      店小二微起恍惚之感,略侧了身子试着向里张望,只见一个修长的身影缩在角落,背心起伏,似乎喘息得十分辛苦。
      他心中不忍,想起方才车里二人的对话,不自禁的问道:“你……你要不要紧?”
      那人不语,勉力摇了摇头,仍是咳嗽不止,却道:“不要紧的。”
      微弱的声音,以及微弱也遮掩不了的清澈明晰。
      店小二乍着胆子向前挪了挪,“这怕是伤到肺腑了罢,要是不吃些药,只这咳嗽就止不住的。外面那些人,”顿了顿,到底还是问,“是来杀你的吗?”
      那人很慢很慢的动了一下,似乎力不从心,店小二忙伸手去扶,他反倒自己转过了身,看向他——
      暗夜里是深漆色的瞳仁,微浮了倦色的眼底如同融进星光月色,漂亮得异乎寻常。
      店小二从未见过隽秀如许的眸子,不由呆了一呆。四周都是连绵不到头的黑暗,唯有那人苍白脸色让这黑乍然一亮,尤如雪上松枝,花开崖岸,单薄寂寞却别有凛意。一种说不出的亲和和敬服感由然而生。
      那人看他一眼,目带安抚,店小二便觉心安神静,禁不住喃喃道:“你,你……公子贵姓?”
      那人道:“姓明……”声音甚低。
      “明……哦,”他忽然想起,“你叫明澈,是不是?”
      那人不答,握了手轻轻咳嗽,过了一会点点头。
      店小二见他喘得急促,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从车窗的缝隙可以看到“醉不了居”大门闭得严严实实,想必老板和喜娃都躲了起来,台阶上有一滩不甚明显的黯红,周围倒没有人厮杀。
      “不如小人偷偷扶你进店里去,这病怕是不能耽搁的。”
      明澈道:“不必费心……”“咻——”的一声一枝流箭穿破车门,直指额头!
      店小二眼睁睁看着那明晃晃的箭尖射到,一只手斜次里伸过来搭在他肩头,将他按了下去。
      箭射在壁上发出微弱声响,他转过头,只见明澈一手半支起身子,缓缓拔下了那箭。
      他张了张嘴,声音喃喃,“你……会功夫的啊……”

      明澈低头看箭,愈发显得肩骨单薄而颈项柔韧,他举手拨落几枚暗器,低声道:“这里太危险,你刚才为什么不逃?”
      店小二一怔, “我,我……”他从事情发生变故起就没想过“逃”这个字,这时倒是给问住了,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
      明澈直起身子抓住车门,失血的五指在夜里分外苍白。店小二看他辛苦伸手要扶,他却不着痕迹的避开,只向“醉不了居”的方向道,“你回店去……别人问起,就当没见过我。”
      店小二满脸惊讶,明澈不再理他,单手捏个指诀闭目调息理气。
      车门外甚嚣尘上厮杀激烈,倒不知那个人在哪里,他待呼吸略畅时深吸一口气,偏过身子下车。

      倏地流光崩射,一枚火弹在眼前炸开,火色凄艳璀丽。
      火花溅在拉车的马上,马惊得“咴儿”一声长嘶,半个身子仰起,带得车厢急剧倾斜!
      另几匹同时受惊,明澈一个掌不住,顺着车厢直滑进去,背心撞在车壁上。
      马跟着下落,车厢给上下一颠,车中两人便如在浪尖舟内高高掼起。身边的店小二一声惊呼给弹了出来,明澈左手疾伸,紧紧抓住了他。
      但这惯性何等巨大,伤后无力的明澈险些也给带出去。他摸到先前那支箭,反手用力插进车壁。
      他自己的生死,他已经看得淡了,但店小二却不能不救。
      “喀”的一声板壁裂了条缝,箭总算钉住了。车子还在剧烈晃动。
      马车七颠八扭的奔跑,街上本来一团又一团的战事,倒给惊马冲出一条一条路来。
      车夫早甩了出去,无人控缰,马就撒开了泼的跑,明澈二人接连好几次给抛起又落下,骨骼和车厢一样发出咯吱吱的□□声。
      支撑得虽苦,他心里反倒渐渐安定。如果这样一直跑下去,于他,于已,都不是件坏事……离开本来就如他所愿,那个念头在心里转来绕去,他暗暗的想,就算这样死了,也好过做颗任你摆弄的棋子。

      但形势却越来越危急。
      马在窄道里穿行,车子不住和墙壁磕碰摩擦,木屑纷飞。
      车壁给磨出个大洞,店小二一不小心一头磕在窗棂上,立刻“哎哟哟”大叫不止。
      车轮擦地发出巨大的响声,在这样的夜晚显得突兀而恐怖,到此地步,势必只有车毁人伤一条道路。
      如果只是一味的消极逃避。
      暗暗叹息一声,明澈看准街边一处往里凹的小院,抓起身边的包袱塞过去,“拿着这个,无论怎样别松手。”带着店小二提气纵出。
      马向前冲,明澈这一跃恰好抢在马前。
      好在围墙并不太高太陡,要避开身后的马车就要抢先踏上墙头。他落点奇准,单脚已经在瓦上踏落。
      哪知手中店小二的身子忽然沉重无比,明澈手臂酸软,竟然不能将他提上来,稍一迟疑惊马已经赶至,店小二的半个身子仍挂在墙上。
      当此之际间不容发!明澈双手拉住他,从腿及腰,从腰及臂,从臂及肘,手腕力振,于电光火石间奋力将他抛进院内,与此同时他浑身脱力,身子一晃,从墙上直坠下去。

      人在半空,一只手伸过来在他腰间一托,跟着抱入怀里。明澈一惊去挡,手被那人接住,五指穿叉过来牢牢交握,一个声音在耳边道:“你怕什么,难道不知是我?”
      这声音魅惑迫人而柔和无比,明澈稍一侧脸,便见他熠亮深邃的眸子温柔相望,夜晚虽暗,也掩不住他高大的轮廓,连唇边的笑意,都是记忆里的清清楚楚。
      往事历历在目,那个人含笑着说,澈,我之所以爱你……我之所以爱你……

      在恍惚中明澈转过头去,不和他视线相交。

      那人也不以为忤,看了眼形容狼狈的二人,声音里已是含了痛惜,“是我来晚了,只好杀了那几个畜牲给你出气,你们有没有伤到?”
      杀马,跃入,一瞬间无声无息。纵使明澈也未能听到他是何时动手。
      只有墙外轰隆声响后的一些余韵,在提醒此人的决断之快、手段之厉、出手之狠。
      这血腥气愈重他声音便愈是温和,目光扫过来店小二不受控制的狠狠打了几个寒颤,等回过神来,那人早已深沉定定的看着明澈,浓浓的关切之情尽在眼底。

      “你自己不爱惜,也不顾及伤口了吗,把手给我。”他探向他脉门,明澈向后一缩,淡淡的道:“这局你谋划良久,何苦现在分心。”
      那人道:“不是分心,是不放心,”他坚持着握住他的腕,眉峰皱紧,“胸口的伤到底还是裂开了,都怪我被人缠住了未能及早出手。澈,你现在是不是痛得厉害?”
      明澈这次不再反抗,任由他握住手。目光落在他垂落的发丝上,他静静的问,“袭昊,秦舫是向奉东一党,对不对?”
      袭昊并不抬头,“你知道了?”手上缓了一缓,随即连封他伤处穴道,“这两人供职兵部时曾将福建海务图卖给东洋浪人,以至那几年间厦门、福建一带数十个村庄被抢,白银损失近达百万。这件事当年做得虽隐秘,但也非无迹可寻……”
      “有迹可寻,只是缺少把柄?”
      “不错,所以我们要制造把柄。你住在庄里那段时间,是我散播消息,说你并那五百名官兵一起被害,秦舫得了这消息,自然要呈报给圣上,我们就像站在独木桥的两端,不是他推了我下水,就是我推得他沉溺而亡。”
      “所以当我不死的消息传到绵江当日,就是做实秦舫‘所查不明,诬陷同僚,欺主媚上’的罪名之时。所以那两只鹰……”
      “正是我授意饲鹰之人去投靠向楷,好借他的手让你离开。”
      “……我早该想到,要在你手中逃脱,原本就不是易事……”
      “所以你现在的危险处境都是因我而起,是我步步为营、层层设陷,为了扳倒政敌连你也算计在内,”他逼近他,看着他苍白脸色缓缓的道,“澈,阴险如我,你恨是不恨?”

      院外厮杀声越发密集,中间夹杂着散乱的怒吼,敌人显然已是强弩之末。流箭、兵刃、暗器迸射纷飞,有一些穿墙跃门射了进来,也都是失了力道的,明澈静静和他对视,忽然道:“背心灵台……”袭昊应声出手,从背后稳稳接住一枚银针。
      微微一笑,喜悦无限,“澈,你终究不忍害我。”

      明澈垂首,“并非不忍,实是不屑。”他不再动气,也不再躲闪逃避,看着他把玩着那枚针,平静的道,“袭昊,你我纠缠多日,现在目的既然达到,可以放我离开了罢。”
      大约他会说个“好”字,只盼着他能说个“好”字,哪知对方冷冷开口,唇齿间声音冰硬,“休想!”与此同时手上使力强拖了他入怀。
      “我的目的,就是你的一辈子!”
      他无谓的挣扎,在这样强势的怀抱里,体温贴上来提醒着内心极度的不甘心,明澈狠狠咬住下唇。
      “以我为饵,断我后路,截我生机,袭昊,难道你只要一具躯壳?”
      “便是一具躯壳,又怎样,我断不放手!”
      明澈只气得头痛眼花,冷冷的道:“好,你既要躯壳,就动手来拿吧。”感觉袭昊的手臂紧紧锢住,忽然克制不住剧烈的喘息,胸口的湿热隔着衣衫洇湿了他。袭昊一惊,略微拉开两人距离,一见之下登时色变,伸手就去解明澈衣带。
      “你的伤……”
      明澈身子一僵,一刹那脸白如纸,断断续续道:“住……手……袭昊……”
      他声音从未向此刻这样慌急不知所措,一种又怜又痛的心情缠绵涌动,袭昊一眼瞥见缩在墙角呆呆怔怔的店小二,登时心中雪亮。
      这小人物的生死于他向来忽略不计,此时心下一狠,杀机陡起。他左手拥住明澈不放,柔声宽慰,“你不要急,我杀了他就是。”身形展动,已到他身边,掂住那枚针直刺过去。
      明澈急叫,“住手!”
      他中间还隔着袭昊,针已迫近店小二眉尖。明澈半靠半倚着袭昊,却哪来的力气搭救?情急不及细想,拔出袭昊腰间佩剑就往自己胸口插落。
      “叮”的一声细微声响,袭昊回过银针拔开他的长剑,神色落寞而复杂。
      有比他声音更沉重的空气堵住人的口鼻,袭昊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你对谁都是心软,唯有对我,唯有对我……”
      气苦之下血气翻涌,“不管我如何补偿,你总是不肯宽恕。”
      明澈内息紊乱,在他怀中苦苦喘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那人半转了他身子抱着,背心贴着他的胸口,将一股真气慢慢渡过来。

      过了良久,明澈总算缓过一口气,缓缓的道:“你出去吧,我现在不想见你。”
      袭昊不语,只是收紧手臂将头埋在他颈窝里,脸颊也轻轻贴了过来。
      明澈不自在的别开头,袭昊握着他的手用拇指轻轻摩挲,忽然道:“就算全天下的人都在这里,我也敢坦然抱你爱你。区区的一个店小二,哈,你当我真的在乎。”在他唇上用力一啄,乘他茫然失神时辗转加深,品尝着他愤懑的眼神忽然便心情大好,长笑一声纵身跃出围墙。

      此时战事已近尾声,众骑兵见到他都大声欢呼起来。袭昊一眼扫过形势已明,负隅顽抗的不过七八人,他惦记着明澈伤势,扬声道:“生擒敌人者赏房三进、地十亩,不知今番有没有奋勇当先的儿郎!”
      众人齐声道:“愿为王爷力战而死!”
      这声音越聚越多,用不了多久,战事就会停下来,一切又将归于平静。明澈缩在墙角,终于站了起来。
      店小二显然是给吓到了,犹犹豫豫着要躲不躲,明澈指指他手中的包袱,“包里的铁盒,麻烦你……”墙外袭昊忽然一声叱喝,明澈内息一岔,忍不住咳嗽起来。
      店小二这才清醒了些,急忙解了包袱翻出铁盒,明澈接过来抓出一把药,也不管是什么就胡乱吃了,剩下的全都塞进怀里。他养了一会神睁开眼睛,见店小二正怔怔的看着自己,表情古怪,一刹那明澈只觉心中发凉口中发苦,不自禁的露出痛苦神色。
      “你心里瞧不起我是不是,因为我和他……和他……这个样子……”

      这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说起自己的事。骇俗、矛盾、羞耻、挣扎……
      水气浮上眼底,他咬住唇,想着离开了就好,离开了,便再不会痛,再不会祈,再不会想,再不会彼此折磨。他是男子,他同样也是男子,大丈夫要断也断得清楚,他既然和他是没有以后的,又何妨连今天都做个了结。
      他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是注定了没有以后的,他只是固执的说服自己,他不爱他,他要离开。
      他手上还有那个人握过的温度,可他一拳击在墙上,鲜血立刻代替了一切……
      总有一些事情会过去,总有一些鲜血会流尽……只要他还有时间等待伤口结痂。

      店小二撕下衣襟递给明澈,目光示意他裹住伤口,但他没有说,忽然低低的唱起了小曲——
      “人生不过七十岁,掐头去尾能几年。昨日光阴昨日过,明朝幸福盼不来。盼有今日真实在,唯有今日能开怀,唯有今日独享乐,唯有今日得愉快。智者不悲逝川水,过得现在是现在……”
      词语粗俗简陋倒难得是轻快欢愉的调子,明澈幽幽听着,低声道:“说得不错,明朝幸福盼不来,唯有今日真实在,”他忽然仰起头,“小二哥,可惜我是个执拗脾气,辜负了你一番开导。”蓦地举起铁盒,向他当头拍下!
      店小二万料不到他会对自己出手,只是呆呆傻傻的看他,铁盒一沉击在他后颈,他吭也不吭一声就昏了过去。
      明澈因这一下牵动了伤势,他不敢走正门悄悄绕道里院,这宅子里的人听到外面的杀喊声个个吓得抖衣而站,见来的“强盗”还敢进内宅,更是三魂出窍七魄升天。明澈知道他们是怕得狠了,也不敢留些财物,寻到后门轻轻开了,扶着墙一路走出去。

      后街上人虽稀少却也绝非没有,有几股队伍在收拾街道灭火抬尸体,看到他也不出声盘问阻拦。明澈昏昏沉沉只知道疾走,连过两条巷子就再也支持不住,靠着墙壁滑坐下来。
      一个念头在空白的脑海中闪过,他一惊,心口处忽然一阵搅痛,竟然绵绵而不可止。他扶着胸口痛得弯下腰去,冷汗一滴一滴摔在地上。
      念头反噬时竟然连流汗的力气也没有,渐渐的周身滚烫而手脚发凉,有什么郁郁凝结,堵住呼吸塞住胸口,他连气也透不过去。
      那张脸在眼前飘浮滑动,笑的他,狠厉的他,温柔的他,落寞的他……拿他做一颗棋子的他……!!
      不不,我要离开你!
      他试着站起来逃得他远远的,眼前一黑,就此失去知觉。

      他说过要他信他,信任却让他在他面前屠戳他的兄弟。
      他说过这是良药,那药却做了困住他的枷锁。
      他说过他爱他等他足足三年,他最爱他的时候不过是囚禁和猥侮。
      他甚至任他在他面前逃走,再装做寻了千山万水似的收回了他早就系在他身上的线……他之所以能逃,不过因为他随意变换了规则和手段。

      什么都在他算计之内,什么都在他意料之中,他的爱有多危险,他口口声声的不舍就有多可笑。
      他当他是没有血肉的吗?他当他到此地步还要和他谈这并不平等的感情吗?他负他良多背信毁义,他凭什么再信他?
      不、不,我要离开你!

      可是他记得他的笑,他的软语温柔,他的臂膀,他喊他名字的声音……
      澈……澈……
      这是疯了……
      才会对毒药恋恋不舍,才会在离开的时候迟疑,在诀别的时候犹豫,
      在他知道他会放手的时候,心痛……
      他给他的感情背德而骇俗,他要不起,他不能要。
      不不,我要离开你——

      他想是放手了,不再挽留。他会这样轻易走掉?他不信那个男人找不到,除非,他不想。是的,也许,他真的不想。他最后一次在他手边的价值是替他诱得政敌出洞,现在呢……
      ……我要离开你……

      只有离开了才可以。他咬着牙,把眼前晃动的一个个类似他的虚影全都击破,可他手软心跳满身的冷汗,不不,袭昊……
      你别再缠着我,别再……
      就让那句话封死在心底,一辈子,一辈子也不会告诉你……

      为什么恨远远要比爱还持久,你知道原因吗……
      袭昊……

      他醒过来时满室的阳光,店小二站在床前,满脸都是惊喜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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