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墓碑

作者:窃绿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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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


      布兰琪开车到上回城北遇见老婆婆的地方,但是自称祭司后裔的老婆婆并不在那里。布兰琪有点气急败坏,依米却趴在车窗前气定神闲地说:“老婆婆哪里会像故事里一样待在老地方等命定要来的人呢?她高兴在哪儿就在哪儿,那天在城北,今天没准儿就在城南,或者干脆不出门晒这个鬼太阳——全凭她高兴。”
      “我不高兴。”布兰琪把墨镜取下来,往车前一搁。
      “我们去吃点东西,不就高兴起来了吗?”依米装作灵机一动的模样。
      布兰琪知道她心里一直打着吃零嘴的小算盘,也不拆穿她,只调笑问:“怎么?这回你不怕被人认出来是‘维斯坦的心上人’了?”
      依米沉默一会儿,庄重道:“我打算对布鲁斯好一点儿了。”
      “那布鲁斯是时候感恩戴德了。”布兰琪讽刺道。
      依米并非听不出布兰琪字里行间的嘲讽之意,但她也懒得管,只仿佛在尽力说服自己一般喃喃地解释道:“池砚说,布鲁斯那人很不错啦,如果我不喜欢他,就郑重客气地拒绝他,不要像以前一样没道理地讨厌他。”
      布兰琪没好气地说:“他说的你就信?嘁,我倒至今不知道你们什么关系。池砚那家伙,说道理一向说得头头是道,可世界上哪里有这么多道理可以讲?我喜欢他,你讨厌维斯坦,这都是没道理的事。我朋友们都不理解我为什么喜欢池砚,我们也不理解你为什么讨厌维斯坦,可我们心里都是觉得这些事情有道理,对不对?”
      “你说得好像也有点道理。”依米老老实实地说。“但我还是打算好好跟布鲁斯相处——至少不像以前。”
      布兰琪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好了好了,我们不说这个。”她又把目光投向车外,第一眼就看见那位老婆婆再度出现了她们上次相遇的地方,便兴高采烈地把依米拉下车,隔老远就打起招呼来。
      老婆婆却一直沉默着,直到两人跑到她跟前来——主要是布兰琪在跑,依米只是茫然地被扯着走。“你还记得我吗?我们上周在这里聊过的,你为我卜了一卦。”布兰琪蹲下身子,跟坐在石阶下的老婆婆平视。
      “是个勇敢的美国姑娘。”老婆婆微微一笑。
      布兰琪把依米推上前,热切地说:“这是我的朋友,您要不要也为她算一卦?”
      老婆婆却仰起脸看依旧站在那里沉默不语的依米,她身后有稀疏的人流穿过。老婆婆只觉得自己童年的记忆在复苏,年幼时母亲在耳畔呢喃过的草原的岁岁荣枯与天空的阴晴变幻都在一瞬间彻悟。她猛地站起来问:“你是谁?”
      依米却懒洋洋地说:“我来算卦啊。”
      老婆婆静默半晌,“我不能替你算。”
      “哦。”依米的口吻简直算得上是半死不活。
      老婆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沿着长街远去。她走的仿佛是欧鲁普雷图那条玛瑙铺就的长路,脚底熠熠生辉,像是镌刻着数千年无可比拟的生命旺盛而激烈的光辉岁月。
      “我都要被你气死了……”布兰琪脾气都发不出来了,只呻吟般说。“池砚说你脾气怪,我其实是不相信的——现在我算是领教了,你不是自个儿脾气怪,你能把旁人也逼得怪气起来。”
      “池砚说我脾气怪?”依米若有所思。“我脾气怪吗?”
      布兰琪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依米不像是被这个形容伤害了,倒像是颇感兴趣。她不是孤僻怪异的脾气,只是在她身边,一切事情都朝着奇怪的不合常理的方向发展,好似一出不同寻常的戏。
      布兰琪最终也没有回答。敷衍依米并不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你只要说“那我们去吃点儿什么吧”,她便把一切抛之脑后,欢天喜地地“觅食”去了。“吃是生命里一桩大事,草原上的动物们迁徙来迁徙去,说白了不就是为了吃。”依米吃得满嘴流油的时候,这样对布兰琪解释。
      布兰琪:“……”吃货的哲学。
      在她们吃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依米感觉肩膀被人轻轻一拍,转头便看见布鲁斯轻盈优雅地在自己身边落座。“忽然想起有点事儿,我先走了。”布兰琪眼疾手快地拎起包,没容依米张口反对一句,便一溜烟地走了。依米张口结舌地目送了布兰琪,然后对布鲁斯严肃地说:“你来干嘛?”
      “我来吃东西。”布鲁斯漫不经心地说。
      吃东西是头一等的大事,依米也不好质问他,只狐疑地喃喃说:“我觉得不太像。”
      “所以你觉得嘛,你对我有偏见。”布鲁斯好似受了委屈般振振有词。
      依米想起自己方才还在布兰琪面前表了决心说要待布鲁斯好一些,便压住了抬脚就走的心思,一本正经地向布鲁斯说:“既然是吃东西,就好好吃东西,不要找我说话啊。”
      布鲁斯面呈苦色地耸了耸肩,倒也安安分分地坐在依米身边吃了起来。说实话,布兰琪领着依米来的这美食街本就是三教九流之所,所食也不过图个口味,算不上美味更算不上品味,而布鲁斯举手投足间偏偏携出了油画般精致的风韵,令人不得不感慨其气场。
      但是依米不懂这些,她愁苦的是另外的问题。
      “我没钱。”她直率坦诚地向布鲁斯说,求助的话却委实有点儿道不出口,只好抱怨般说:“都怪布兰琪,明明是她带我出来玩的,现在人影子都瞧不见了。”
      布鲁斯意味深长地摸摸下巴,“你亲我一下,我就帮你付账,怎么样?”他嘴角扬起弧线,活脱脱像是个欠揍的纨绔子弟。
      依米垂着头想了一会儿,郑重地说:“好。”然后招招手示意布鲁斯凑过脸来,大大方方地亲了亲他的脸颊。“我听卓池砚说,你们西方人母亲经常这样亲吻儿子。”依米的目光中流露出刻意的慈爱。
      布鲁斯当真没想到这么轻而易举地成功了,几乎怔在当场。然后仿佛陷入了梦幻般喃喃问:“你是不是不讨厌我了?”
      “还是不怎么喜欢。”依米诚恳地说。“只是不那么讨厌了。”
      听她这么一说,布鲁斯简直是心花怒放,心甘情愿地掏了腰包——卓池砚要是在场,只怕也要夸这姑娘有漂亮的一手。
      两人并肩走出了美食街,走在长长的黄尘满天的路上。此刻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火红的太阳把空气都烤得扭曲起来,长长的路在眼中变得歪歪斜斜。依米穿了一条橙色格子花的长裙子,低着头盯着脚尖走路,在高温的烤炙下显得分外气定神闲。
      布鲁斯就没有这一份闲情了,他几乎被晒得睁不开眼睛,嘶哑着嗓子问:“我们找个室内的地方玩,好不好?”
      “池砚说,你喜欢我。”依米慢慢道。“你喜欢我吗?”
      布鲁斯说:“我喜欢你。”
      “为什么?”这个问题不只依米要问,只怕卓池砚和布兰琪也觉得困扰。
      布鲁斯却一脸理所当然地说:“我就是喜欢你啊。”
      “嗯,你不要喜欢我了。”依米忽然抬起头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蓝色的,像是雨季过后罕有的那一段草木葱郁时候的天空那样。
      布鲁斯眨眨眼睛说:“这天实在太热了,我脑子都要被烧糊了,估计也说不出什么美妙动人的甜言蜜语。不过你要知道,倘若天气没这么热,我说起情话来还是很动听的。我现在只能说,我就是喜欢你,我也没有办法。”午后高温的大地扭曲了整个空间一般,他的蓝眼睛也仿佛浸染成多情的湖泊。
      依米老成地点点头,评价道:“就算天气这么热,还是很动听嘛。”
      布鲁斯又好气又好笑,只能说:“多谢夸奖,现在我们可以找个地方乘凉么?”
      “我觉得也不是特别热。”依米慢条斯理地说。
      在这样蒸笼般的天气里能够面不改色地扯这样的鬼话,布鲁斯也是钦佩得五体投地了。“好好好,不是特别热。”他还是顺着依米的话头接了过去,“但是我还是要找个地方去歇息,你要不要跟过来?”
      依米摇了摇头,“不,我不想再玩了,我要回去找池砚。”
      “我送你回去?”布鲁斯迟疑着试探问道。
      “好。”依米心平气和地答应下来,面上既不轻纵也无感激之意。
      幸而布鲁斯的车停在阴凉处,钻进去的时候没那么热,但也是够呛了。回去的路上她一直专心致志地玩手指甲,简直要用眼神在薄薄的指甲盖上镂出一朵花来。两人一路无话,到了卓池砚家门口,布鲁斯下车帮依米开了门,颇诚恳地说:“你把门关了,总得给我一扇窗吧?”
      依米说:“我又不是上帝。”
      布鲁斯:“……”
      依米目送布鲁斯开车远去,直到消失在视线里。敲门后是布兰琪开的,眉飞色舞地拉住依米问她,往后布鲁斯说了什么呀,他们又一起做了什么呀,最终总结时却是在抱怨:“你居然这么早就回来了,枉费我一番苦心。”
      依米闷闷不乐说:“无可奉告。”
      卓池砚此刻却在心焦气躁地同电话那头交涉,隔着万水千山,杂志社也不忘榨取劳动力的剩余价值。那头的总编辑喋喋不休地要他在非洲待上一年,追踪动物的迁徙一个轮回,做出一个大专题来。“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池砚你啊,从来是不缺才气的,名气如今也有一些了。但倘若这次专题做得好,你可就不是现下的模样了。”总编这样冠冕堂皇地劝诱他。
      卓池砚心说我现下的模样挺好的,这要是在这里待一年,不知道我妈要怎么跟我闹。但打从心底里说,对这次专题他是有些兴趣的,“但是设备跟不上吧?我一个人玩儿?你就是用资金把我给淹了我也拍不出个纪录片来啊——另外资金究竟能不能淹了我啊?”
      总编先夸下海口表示我们资金这么雄厚,淹了你这么一个区区的人类绝对没有问题。然后以一种怒你不争的语气说:“我方才跟你说了那么久你还没弄清楚啊?不是叫你拍什么大片,就是你雇人一起随着动物迁徙嘛,沿途你拍一点照片,回来整理集结成文,你文字功底也不错,题材相对也还新颖,绝对能够大热一把。”
      总编这么坦诚直白又现实露骨地分析一通,卓池砚觉得很有道理。他于工作方面向来不优柔寡断,自然不会含含糊糊地说什么再想想,既然拿定了主意,当即就答应下来。真正头疼的问题还是向母亲和盛露繁通报。卓夫人倒也还好,虽说本来耗时三个月她就不大乐意,这么忽然之间变成一年的大周期那还怎么得了,但卓池砚也做好了听她哭天抢地唠叨的打算。——关键是盛露繁,本来约定了一回去就商讨结婚事宜的,偏偏又要往后拖延,而他们两个都老大不小了。
      他小心翼翼地给盛露繁挂了个电话,因为心怀愧疚,语气很有些不足。盛露繁的态度一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干脆利落地表示了对他工作的支持,然后调笑说:“正好也有人求我跑一趟,本来打算推了的,现在看还是接下来吧。”盛露繁态度愈轻快,卓池砚心里愈不好意思,在电话这头抓耳挠腮支支吾吾地解释了一阵子,盛露繁打断他说:“知道啦,工作为重嘛,我不介意的。”
      卓池砚有些颓败地挂了电话。盛露繁对他没有爱情——他知道,也觉得没什么,爱情这玩意儿看不见摸不着也没有理论学家文绉绉下了一个定义,直白了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对荣夏究竟是爱情还是对美好事物的推崇与向往。但好歹是准备结婚的对象了,对他的推迟这样漫不经心也着实令他心塞。

      布鲁斯为依米定制的晚礼服是在舞会的前一天送达的。在此之前,卓池砚替自己整一身正装的时候,依米还软趴趴躺在沙发上抱怨他说:“你就替自己整,把我给忘了。”
      “布兰琪不是说了,维斯坦先生帮你定做了一件吗?”卓池砚一边打量镜子里自己衣冠禽兽的模样,一边说,“当然咯,关键在于我比较穷。”
      晚礼服是布鲁斯亲自送过来的,他把精美的纸盒递给依米,轻声说:“你真该替我开一扇窗的。”
      依米是小孩儿心性,好奇地撕开纸盒子,淡蓝色的礼服便像是水银一样淌了出来,仿佛淌了一地的月光。依米自然不懂这玩意儿具体价值,只觉得好看又珍贵,触手如流水一般,心满意足地蹭了蹭,郑重地对布鲁斯说:“那我勉强替你开一扇小小的窗吧。”
      卓池砚冷眼旁观,只觉得依米这小孩儿委实是好追,虽说脾气上来了有点固执,但贿赂起来也是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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