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鼎

　　他们都以为一场大难过去，一行人多半已遭不测，没想到还能再相见，劫后余生重逢，一时间几乎要热泪盈眶。

　　曲同非冲上来就给辛自诩来了个熊抱，冲得他后退两步，腰磕在石栏上，痛得“哎哟”一声：“轻点轻点，你爷爷的腰要断了……”

　　辛自诩嘴贱，平常没少占他们的便宜，曲同非经常为这跟他干嘴仗，可这次他被占了便宜，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傻笑。

　　众人也都笑了起来。

　　辛自诩这嘴有时候挺招人恨的，可这时候，他们都只觉得亲切。从京城一路穷山恶水地过来，一道吃一道睡一道挨饿一道捡人，不知不觉中，就像认识了几十年那么亲了。

　　辛自诩和曲同非抱了没多久，就被闵旸硬扯开来，拉进自己怀里，伸手在他腰上揉了揉：“这里？”

　　“嗯，啊，”疼痛舒缓，辛自诩舒服地喘了口气，没提防闵旸突然来了记重手，他惨叫一声，“轻点！”

　　众人哄笑。

　　辛自诩半点没有不好意思，也跟着大伙儿懒洋洋地笑。人都在，真好。他的目光从曲同非、叶子瑜、傅恒春、苏成香、单飞……身上一一掠过：“少了三个？”

　　“嗯，”曲同非的笑模样没了，“穆大人和两个官差大哥，为了救我们，殉职了。”

　　穆海也死了？

　　辛自诩想到他那把卷了刃的刀，微微蹙眉，心想穆海究竟和刺客是不是一伙儿的？他是不是误会穆海了？

　　不过逝者已矣，辛自诩想了一下，没有再纠结。

　　寒暄完，他们跟着大伙儿沿河朝客栈走去。一路上河上点点莲花，顺着凿开的水道，向城外飘去。他们也从小贩手里买了一些，点燃了，放进河里，希望死去的人能够找到轮回的路。

　　“小时候，”辛自诩蹲在河边，看着缓缓飘远的浮灯，“每年七月十五，乳母就会带我去河边放灯。她说那天连接阴阳两界的通道会被打开，我去世的母亲，会顺着河灯的指引，再次回到我的身边。那天我放完河灯，在床上睁着眼等了一夜，都没有等到我母亲来。”辛自诩说到这里笑了一下：“我出生不久她就去世了，我从没有见过她。”

　　闵旸放在他肩上的手紧了紧：“嗯。我也没有。”

　　他们回到客栈，客栈挂着厚厚的棉门帘，炉膛里燃着熊熊的火，将凛冽寒意都挡在了外面。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何去何从，辛自诩点了两碗热汤面，推给闵旸一碗，吃得浑身发热：“你们见过康城了吗？”

　　“郡王吗？”叶子瑜一面咳嗽一面说，“就是他把我们救回来的。”他那天落水受了风寒，调养了这些日子，还没有好彻底。

　　辛自诩挑面的手停了：“他……把你们救回来的？”

　　“是我，”门帘突然被掀开，随着一阵寒意，走进来一个身披狐裘大氅的男人，“王爷，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那男人衣着华贵，身材颀长，面容英俊，眉目疏朗，昏黄的烛光下依稀还有当时少年的模样。

　　多少年了啊。

　　先帝龙朔十三年，辛自诩十岁，他第一次见到八岁的宽城郡王世子康城。先帝让他这个最小的弟弟和他的儿子们一起读书，好几个郡王世子和一品二品大员的公子做陪读，康城就是其中之一。

　　在那些人里，辛自诩和康城最为投契的，曾经一起逃课，一起偷偷研习兵书，一道骑马去龙首原上兜风。

　　少年相交贵真心，只可惜不久后康城回属地，辛自诩随聂钧远赴漠北南疆，转眼就二十年了。

　　辛自诩眯着眼微微一笑：“无恙。何事？”堂堂郡王若无事，必然不会大晚上亲自跑一趟。

　　康城笑着摇了摇头：“你还是那么直接。跟我回府上谈？我备了一桌酒席，给王爷接风洗尘。”

　　“正好，”辛自诩咕噜喝完最后一口汤，站起来拍拍衣服，“我也有事要问你。”

　　闵旸拉住了他，向他微微摇头。

　　辛自诩笑了一下：“劳烦郡王在外头等会儿？我有几句话……”

　　康城体贴地点头，转身出去了。辛自诩把闵旸拉到一边儿：“我去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们打小儿就认识，没事儿的。”

　　闵旸灼灼的盯着他，眸子漆黑：“人都是会变的。防人之心不可无。”

　　辛自诩看了他一会儿，噗嗤一笑，眯着眼半开玩笑似的说：“那我是不是应该连你防着？”

　　闵旸：“……”

　　辛自诩拍拍他的肩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他没说完，叹了口气，转身走出客栈门外，踏着积雪往不远处停的马车边走去。

　　他听到身后的积雪“喀嚓喀嚓”轻响，一回头，闵旸正跟在他身后。

　　“你干什么？”

　　“跟你一起去。”

　　辛自诩：“……”

　　他知道闵旸的固执，所以没说别的，只是执起他的手，在他掌心中搔了搔。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个动作，但是这一刻，他就是想这么做，于是就这么做了。

　　宴无好宴，辛自诩其实心里也清楚，康城这么急着找他，必然不会是叙叙旧这么简单。所以这多半是一场鸿门宴。

　　也许有惊无险，也许……有去无还。

　　康城还真整治了一大桌子的好菜，辛自诩几个月没吃过什么正经东西，哪怕吃了一碗面，已经有七八分饱了，还是风卷残云一样把桌上的好菜扫了个七七八八，吃得直打饱嗝儿。

　　闵旸伸手替他擦了擦嘴：“饱了？”

　　“嗯，”辛自诩撑得简直要站不起来，斜靠在闵旸身上，对康城笑了笑，“那天，你是去城外杀我的吧？”

　　康城大方地点点头：“就知道瞒不过你。”

　　“谁？”

　　康城指了指上头。

　　辛自诩眼神一凛，默默垂下眼皮：“刺客和你们不是一伙儿的？”

　　“不是。”

　　“穆海呢？”

　　“穆海？”

　　辛自诩叹了口气，心想到底有多少人想要他的狗命啊，想不到他一个半废人的命竟如此抢手，也真他妈……他打了个饱嗝儿，眯着眼笑：“这么说，我是没办法活着出去了？”

　　没想到康城沉默了片刻，却说：“有。”

　　辛自诩一扬眉：“哦？”

　　“皇上说——如果你肯说出武库所在，他也许会让你多活几年。”

　　“什么武库？根本就没那玩意儿，”辛自诩嗤笑一声，“还有别的法子吗？”

　　“有，”康城笑了一下，“杀了我。从我的尸体上踏出去。我想……这对于镇北王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儿吧？”

　　“镇北王……”辛自诩低头笑了一下，“已经死在南疆了。还有其他的法子吗？”

　　康城摇摇头：“谦之，这已经是我看在咱们当年交情的面子上，能做的最大的妥协。你若不死……”

　　他话没说完，一个小女孩儿手提一盏花灯，从外面跑了进来：“爹，爹，你看娘给我做的花灯好不好看？”

　　康城将小女孩儿揽进怀里，眼里都是暖意：“好看。”说着对辛自诩介绍：“这是小女。”

　　那女孩儿眼睛黑黑亮亮，好奇地看着他：“你们是谁呀？”

　　辛自诩心底感慨，真是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啊，嘴上却说：“我们是大灰狼变的，专吃漂亮的小女孩儿。”

　　小女孩儿被逗得咯咯笑：“叔叔骗人！”

　　康城问：“王爷结婚了吗？”

　　辛自诩摇摇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命都没了，不去祸害人了。”

　　这时候闵旸突然摸了摸他的脸，辛自诩感觉有点儿痒，笑着拍开他的手。康城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们两眼。

　　小女孩儿提着灯笼跑了，辛自诩说：“如果我不杀你呢？”

　　“抱歉，那就只有……”康城说着挥了下手，四面围墙上突然出现密密麻麻的箭头，要是射下来，别说是人了，就是乌龟都要变成刺猬。

　　辛自诩与闵旸对视一眼，捏了捏他的手，笑了一下——谁让你跟我来？看，要送命了吧？

　　闵旸笑了一下，回握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命是你救的。

　　辛自诩竟然看懂了闵旸的眼神，不由失笑，他缓缓地站起来，脸上懒洋洋的笑容不见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康城：“最后一个问题，我希望你能摸着良心回答我。”

　　“什么？”

　　“我听说，今年春上，你派人把患病的百姓都带走，沉进了句骊河，”辛自诩一个字一个字缓缓地说，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眼神蓦然一炸，“真？假？”

　　康城良久没有说话，许久之后，他淡淡道：“是真的。”

　　辛自诩目光盯紧他：“那下令紧闭城门，射杀百姓的人也是你了？”

　　“是我，”康城说，“城内余粮有限，灾民太多，放他们进来，不但于事无补，连城里的百姓也要饿死。”

　　辛自诩点点头，向闵旸丢了个眼神，两人同时发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扭住康城，以他为盾，迅速朝外冲去。

　　康城大喊：“放箭！”

　　埋伏的弓箭手面面相觑，只有零星的箭矢七零八落地射进来，被两人敏捷躲开。

　　康城嘶声大吼：“放箭！否则军法处置！”

　　他一声命令出口，弓箭手们迟疑了一下，纷纷开射，多半偏开射程，七零八落地在他们身边落下来，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闵旸抽出腰间匕首，挡开几枚箭矢，将匕首楔进墙里，拉着辛自诩的手一抡，辛自诩扣着康城，借力翻上院墙，踢开几个弓箭手，把康城往人堆里一丢，拉着闵旸跳下高墙，在漫天箭雨里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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