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鼎

　　不知什么时候，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铺天盖地白茫茫一片，掩盖了他们的足迹。

　　辛自诩和闵旸幸运地摆脱了追兵，翻过城墙，跑过树林，气喘吁吁地躺倒在茫茫的雪原里，呼出的气瞬间凝成白雾。

　　夜越来越深，雪越来越大，北风越来越凛冽。刚刚疾走出了满身的汗，这会儿几乎要结成冰。辛自诩冻得直打哆嗦。

　　闵旸解开皮袄，把辛自诩裹了进来。两人面对面躺着，呼吸相闻，借着隐隐的雪光，辛自诩看到闵旸睫毛上挂着冰花，晶亮晶亮：“你说，咱们跑了，康城会不会对叶子瑜他们不利？”

　　闵旸点了点头。

　　辛自诩叹了口气，翻身坐起：“走吧，回去。”

　　闵旸没有反对，也没有说别的什么，只是蹲下身：“上来。”

　　辛自诩轻车熟路地跳上他的背，搂着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冰凉的耳朵上。树林里很安静，雪在闵旸脚下沙沙作响，辛自诩趴在闵旸背上，感觉他的脊背似乎比从前更宽阔了一点。

　　他们趁着夜色翻过城墙，再次来到城中的客栈，不料客栈内外灯火通明，兵士们举着火把将客栈团团围住，客栈门大开，不见其余客人的身影，只有他们二十来人围着炉火而坐，苏成香在叶子瑜怀里唱歌。

　　辛自诩悄没声儿的从闵旸背上滑下来，远远地看了一会儿。

　　这客栈不小，前左右三面都被围得水泄不通，但临河的一面因为冰被凿开，并没有派太多人值守。

　　辛自诩思忖片刻，心想不如让闵旸从河那边悄悄进去，他出来露个面吸引注意力，闵旸趁机带他们悄悄走。到时候再趁机脱身，只要没有掣肘，应当……不太难……吧。

　　辛自诩看了闵旸一眼，还没开口，就听闵旸说：“不行。你去探路，把衣服脱下来，塞块石头进去我背着，他们见咱俩都在才会没有戒心。”

　　辛自诩：“……”他还什么都没说呢好吗？

　　闵旸不由分手扒下他的皮袄，伸手一推：“快去！小心！”说着就悄悄潜了过去，干脆利落地解决了两个官兵，朝树林跑去。

　　缓一刻，就更危险一点。辛自诩也不再废话，在阴影里悄无声息地摸到河边。河边浮冰上有两个守卫，提着灯笼搓着手在冰上踱来踱去。

　　辛自诩学了声猫叫，趁着他们不备，绕到他们背后，干脆利落地打晕了他们，从客栈临河的小窗上钻进了客栈里。

　　小冉眼尖，看见他惊讶地要叫，被叶子瑜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低声道：“王爷，他们就等着要你的命，你回来做什么？”

　　“别废话，”辛自诩往外瞅了眼，火把乱晃，外面已经乱成一团，“跟我走！”

　　辛自诩平常笑眯眯的，没个架子，谁都敢跟他开玩笑，可这会儿目光一扫，淡淡一句话就有种凛然的威势，让他们不自觉地遵从。

　　穆海没了，众人群龙无首，已经隐然以辛自诩为尊。

　　掌柜愣成了一块木头，还没出声就被辛自诩一掌打晕。苏成香在火边继续唱歌，其他人在辛自诩的指挥下悄没声儿地走到客栈后窗下，曲同非拖着两个孩子爬了出去，傅恒春爬不上窗台，被辛自诩不由分手扛了出去，其他人都悄悄从窗户爬出去，顺着河面上没凿开的冰，朝对面树林跑去。

　　辛自诩朝苏成香一招手，他和叶子瑜也爬出窗户。

　　苏成香见他一直往客栈前门看，问：“王爷，你不走吗？闵公子在外面？”

　　“嗯，你们先走，”辛自诩说，“我稍后就跟上。”

　　客栈里炉火熊熊，很是温暖，辛自诩方才胳膊被箭擦到，伤口瞬间就冻住了，没什么感觉，这会儿暖过来，一阵一阵钻心地疼。

　　他捂着胳膊，走到前门，看到一群人围攻闵旸，刀刀都往他背上招呼。

　　辛自诩双手团成喇叭形，高声喊了一句：“六王爷辛自诩在此！快来抓我呀！你们这些蠢蛋！”

　　围攻闵旸的人缓了一下，分出一部分向他追来。

　　辛自诩朝闵旸打了个口哨，飞快地钻进客栈，顺着后窗户跳出去，踏着碎冰奔到河对岸的芦苇丛里，这时候他才回过头，看着闵旸带着一群人朝远处的城门跑去，有人远远朝他射箭。

　　辛自诩心里猛地一揪，余光瞥到后窗有人翻出，赶忙俯身到苇丛里，飞快地上岸，钻进了树林。

　　“王爷，你终于来了。”

　　“王爷，你怎么样？闵公子呢？”

　　……

　　辛自诩手一压：“先出去再说。”

　　但是如何出去却成了问题。

　　如果只有他自己和身怀武艺的差役，那么自然可以翻越城墙出去。可带着这么多人，有老有少的，根本不可能从城墙上翻过去。

　　叶子瑜指了指河水：“这水连着护城河，我进城的时候专门注意过，栅栏是木制的，可以砍断。”

　　辛自诩点点头：“走吧。”

　　折腾了大半宿，这会儿东方升起启明星，天快亮了。他们加紧脚步朝城墙走去，必须要赶在天亮之前离开，否则……

　　幸运的是，栅栏已经朽烂了一部分，几个差役合力，很快砍断，他们从冰面上悄无声息地出了城，互相搀扶着走过护城河的冰面，穿过无数灾民的身体或者尸体，朝远处走去。

　　这时候，东方泛起了鱼肚白。

　　天要亮了。

　　辛自诩不敢耽搁，让大伙儿朝着昨夜暂歇的树林里加紧赶去。那树林很大，古木参天，因为有沼泽，春夏秋三季很少有人去。这季节沼泽已经冻硬，应当无碍。

　　一行人在树林深处，找了几个三人合抱粗的老树洞，挤在里面各自休息。

　　叶子瑜风寒未愈，经过一夜奔波，又烧了起来，脸红通通的。苏成香团了雪，包在布里敷在他额头上降温。

　　一夜折腾，大伙儿都抱在一起睡了。

　　苏成香却走出来，拍拍曲同非的肩膀：“愿赌服输，拿来吧！”

　　“什……”曲同非迷迷糊糊醒过来，看到苏成香，苦着脸把身上的袄子脱下来。一时间冻得直打哆嗦。

　　苏成香却毫不客气一把拽过皮袄，回到树洞，裹在了叶子瑜身上。

　　辛自诩的袄子昨夜做了障眼法，被冻得发抖，这时看到曲同非，顿时觉得安慰了不少，很没同情心地问：“喂，打的什么赌啊？连衣服都输光了。”

　　曲同非和两个孩子抱在一起，苦着脸道：“他说康城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觉得康郡王人挺好的，没想到……”

　　辛自诩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小曲，你别睡了，有动静立马带着大家往西北撤，往山里去。”说完就站起来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王爷……你是去找闵大哥么？”

　　“嗯。”

　　闵旸一个人，行动应该比他们老老少少一伙人方便，可是天已经大亮了，闵旸还没有来。辛自诩心里一阵一阵地焦躁不安，实在等不下去，索性回去找人。

　　雪还在下，他沿着来时的路再次走到宽城郡下。雪野里无数灾民在用石头捣树皮，挖草根，还有人围在城门口，不知在干什么。

　　辛自诩心中一跳，用布巾蒙了头脸，混在灾民里快步走过去。

　　墙上贴着很大的一张通缉令，上面画着许多张人像，连小孩儿在内一共二十一个——除去死去的三个，他们每个人都在内，却独独没有闵旸。

　　辛自诩脑中嗡地响了一声，一颗心如坠冰窟。

　　闵旸不在通缉范围内，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被逮住了，一种是他已经死了。

　　不管哪种，都是他不想见到的结果。

　　经此一事，城墙上加强了守卫，四围都有人巡逻，再想从城墙上翻过去已经不容易。就算要翻过去，也至少要等到晚上。

　　辛自诩找了处背风的地方坐下，撕开衣服，将手臂上的伤口层层裹紧，然后闭目调息，静静地等待夜幕降临。

　　没想到才过午不久，城门处就一阵喧哗。

　　辛自诩抬眼看去，紧闭了多日的城门竟被一点点推开了，转轴不堪重负，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城门开处，出现了一整队全副武装的兵丁，森冷的羽箭对着城外。

　　城门里缓缓驶出一辆囚车。

　　囚车里的人身量很高，披头散发，满身是伤，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皮裘。辛自诩只看了一眼，就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是闵旸！

　　囚车停在了城门外的空地上。

　　兵丁们抱来了大捆的柴，堆在空地中央。兵丁们手执兵器，围着囚车站成一圈。

　　辛自诩眼神一凝，缓缓地从地上站起来，和三三两两看热闹的难民一起，慢慢围了过去。走近了，才看到闵旸被打得满头满脸都是血，垂着头，不知生死。

　　辛自诩心中狠狠一痛，有种立刻冲出去抢出闵旸的冲动。他狠狠地掐住自己的手心，继续不动声色地站在人群里。

　　得趁机把现场搞乱，趁乱抢人，才有胜算。

　　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全场。拉囚车的是匹瘦马，看起来很容易受惊。周围的几匹马似乎也感受到兵戈的气氛，不安地挪动四蹄，打着响鼻。

　　围拢过来的人渐渐多了，但……还不够多。

　　兵丁高声清场，四围鸦雀无声。一个头领模样的人高声说：“众位，此人乃南疆妖人，奉郡王大人之名，在此处决。”

　　没有人捧场，灾民三三两两散去。

　　两个兵丁从囚车中拖出半死不活的囚犯，架在石制的高台上。士兵们在他脚下点起柴火，火越烧越旺。

　　这时候有人压着嗓子喊：“砍头有什么看头，我们要吃的！给我们粮食！”

　　一石激起千层浪。

　　灾民们纷纷开始喊：“对，给我们粮食！柴火也要！”

　　下雪时候久了，柴都是湿漉漉的，生不起火来。灾民们听到“粮食”，不断围拢过来，有胆大的已经一哄而上抢柴火，人潮汹涌，拿长矛的兵士被冲得不断后退。囚车边的兵士纷纷张弓而不敢射。

　　这可不是当时在城上居高临下，若真激怒了这伙灾民，他们悍不畏死地冲上来，他们谁即便兵器在手，也讨不到半点好处。

　　辛自诩喊过那一嗓子，此时悄悄退到后面，捡起一颗石子，运力砸在一个兵丁手上。那兵丁只觉手腕一麻，长矛“当啷”一声落地，瞬间出现一个缺口。灾民们趁机涌进去，一哄而上抢柴火，连已经烧着的都不放过。

　　辛自诩混在人群里，抢了一根着火的木棍，悄悄点燃了那几匹马尾巴上的毛。片刻后火烧到马尾，马嘶鸣着挣脱缰绳，四散奔逃。

　　人群大乱。

　　辛自诩在人群中悄无声息地接近高台，不动声色地解决了两个兵丁，一咬牙，正要跳上去救人，右臂却被人狠狠扯了一下。

　　他只当是兵士发难，头也没回，一拳狠狠砸下，只听一声“闷哼”，辛自诩骤然回头，对上了一双熟悉的幽深的眸子，他的眼蓦然睁大了：“闵旸？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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