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忘蕃华

　　张良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待在寝宫里刻着竹简。只有在夜深了，韩信才忍无可忍地把他抱上床，但无论韩信夜里什么时候醒来，都会发现张良又跑到寝宫的另一端刻书去了。

　　杀过青的竹简，尽管好刻不少，但在疲惫的时候划到手也是常有的事。张良也不管那些伤口，就任血珠滚落在竹简上，将娟秀的一笔一划染上星星点点的殷红。张良不让韩信在他完成之前靠近，直至第二天日薄崦嵫之时，张良才把统共三十二册竹简串订在一处，并在刻印间沥上墨水。处理完这一切之后，张良才终于将之交至韩信手中。

　　头册上刻的是“太公兵法”四字，韩信难以置信地翻开，喃喃道：“这是……这是……”

　　“确是黄石公的真传。”张良道。

　　“这是你圯桥进履的那个老人传给你的兵法？”韩信眼中闪着惊喜的光芒。

　　张良点头：“原册已被我烧毁了，不过幸而直至现在也一句未忘。”

　　韩信道：“良，良，我要怎么谢你才好？”

　　“记住我。”张良轻声道。

　　韩信一怔，迎上他泫然欲泣的目光。

　　“我……很孤单……太孤单了。”张良颤声道，捂住胸口蹲了下来。

　　韩信弯下身，拥住张良的肩：“等战祸结束之后，我们便去寻一处邈无人烟的地方。那里便如同我们初见时那样，有古松巨石，有清涧幽潭，有你、有我。”他握住张良抚在胸口的手，放在自己胸前。“我不是很明了这三年你经历了什么，但这今后的三年，三十年，无论发生什么，我韩信都会与你一起经历。”韩信在他身边跪坐下来，正视着张良似水潋滟的瞳仁，“你信不信我？”

　　张良咬唇，点了点头。他抬起眸，眼中若有笑意甜美。

　　韩信不知为何有些心动，而这次是在明知他是男人的情况下。不过，明明是男人，又怎生得这么美，实在是足令人啧啧称奇。

　　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韩信这才回过神，将茫然的张良从地上拉起来。

　　他凝视着张良莹润如玉的脸颊，半玩笑半认真道：“也许你那时说的对，我可能真喜欢男人。”

　　不想张良脸色一下变得苍白，他颤抖着挣开韩信的手，杏口微张，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韩信大惊，复又牵起张良的双手，道：“你怎么了？我说笑的，别当真……”

　　张良深吸了几口气，似乎沉静下来，他摇了摇头，却别过脸去。

　　“别再说这样的话了，我……接受不了。”

　　韩信随意地笑了一笑，心中划过一丝极轻极微的苦涩，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你变了。”韩信道。

　　“对，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张良了。所以你大可以放弃我。”张良的目光不知投向何处，神情恍惚。若非是他仍在呼吸，他整个人简直像极了精致得毫无生气的瓷娃娃。

　　“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除了君主被弑，这三年你经历了什么？”

　　“你不会想知道的……”张良轻声道，更像是自言自语。

　　韩信弯了身子，低下头，用额头抵住张良的额：“告诉我。”

　　张良沉吟许久，徐徐开口道：“……从彭城逃出来的时候，良万念俱灰。复国的梦想终于破灭，年少气盛的我，竟有了了断自己的念头。在逃往汉中的路上，心灰意冷的良和一个同是从楚营叛逃的人……有了不该有的情谊。只因为我和他真的太相似，等我察觉到的时候，已经无法自拔……这种肮脏而可笑的关系持续了两年有余；其实我早知晓他不过是把我当成这世界上另一个他，而他，又怎么会爱上他自己呢……可笑我一直在奢望，奢望他会渐渐也爱上，现在……是梦醒的时候了……终于又回到了初出彭城那时，一无所有的我……”

　　韩信望着一直恬然微笑的张良，他的身体却异样的僵冷。韩信缓缓道：“这个他，是男是女？”

　　张良抬眼，语气冰冷：“他是陈平。”

　　韩信一震，清亮的眸中始染上痛苦之色：“他对你做了什么？”

　　张良垂首不答。半晌，他道：“固陵军情紧急，请齐王即刻发兵。”

　　韩信听罢，怒极反笑：“好，就让信了结了项羽之后，再亲自盘问那混账。”

　　他一把抱起张良，一路走到上午便整肃好的军队之前，将他扔上了战马。张良咬着牙，揪着马的鬃毛，吃力地坐正，随后韩信亦飞身上了马来，骑在张良的身后，他拉起缰绳，高声令道：“南下罢！决战的日子到了！”

　　军中顿时传来将士们豪气冲天的回应：“决战！决战！”其声震耳欲聋。

　　韩信豪迈大笑，驾马奔驰南下，十万人马的大军浩浩荡荡向固陵开去。与之同时，东南部的彭越、英布二人，也领兵从四面八方向楚军形成包围。

　　楚军退至垓下，项羽纵然身长八尺、力能扛鼎，但退败至此，也回天乏术。

　　他仍在垓下下令扎营，望凭借这一处易守难攻的谷地争得一线生机。汉军将其重重围住，但因只有从一小小关隘才能攻进垓下，所以无法对楚军倾巢而出、一举攻克。陷入绝境的楚军犹是蛮勇，杀进垓下的汉军往往被其杀得片甲不留，一时竟奈何他不得。

　　这些日子，张良与韩信一直同处一帐。他们同食同寝，但张良却更加寡言。昔日至交因为陈平变得如今这么疏离、脆弱，韩信直恨陈平入骨。偶尔在营中见到，韩信也对这个俊美的男人怒目相向。聪颖如陈平早便猜到韩信所为何事，却一直不愿与张良周围的人有何牵扯。韩信与陈平同在楚营之时，也曾私交甚笃，而今为了一个男人，一个意欲寻仇，一个佯装陌路。所谓友情，大抵只至于如此。

　　韩信从山下训兵回来，他依了张良的言，正在教士兵们楚地的民谣，准备今晚令兵卒围住垓下而对楚军唱起。回营之后，却见瑟瑟寒风之中一单薄的身影怔怔伫立在他的帐前。韩信渐渐走近，却发现是一楚人女子，她背对着韩信，长发随风肆虐。

　　“姑娘……”韩信出声喊道。

　　女子闻言转过身来，韩信见着了她的脸，呼吸不禁一滞。她肤色如雪，却又桃面流朱，丹唇绽蕊，透着七分柔、三分媚。眼角微微上挑，明眸顾盼之间似有水光。她看了韩信半晌，轻道：“韩将军，我来寻成信侯，不知是否方便？”

　　听到她柔柔糯糯的嗓音，韩信俄顷忆起，这女子分明是他在楚营中远远望见过的项羽之爱妾，虞美人！然而韩信方才见到她那一刹那的呼吸凝绝，却不仅是因为她的丽质天成，而更是因她娇美的容貌竟与张良有三分相似。这是他第一次离虞姬如此近，以至之前的他竟全然没有发现这一点。

　　“将军……？”虞姬咬了咬下唇，再次怯声询道。

　　“你找成信侯何事？”韩信始答道，他望着那张与张良神似的绝美脸庞，犹自怔忡不已。

　　虞姬张了张口，还没有说出什么，帐帘就被人从里掀开，着一身素色翠绦锦衣的张良正从帐里走出来。青丝由束带随意挽着，委蛇在帛肩上。他看见了虞姬，墨瞳中浮上深深的怜惜与痛苦，不过却稍纵即逝。他凝视着她，柔声问：“这里是汉营罢，项夫人？”

　　不想虞姬登时落泪，她拉住张良的衣袖，哽咽道：“求求你，别逼他了……”

　　张良抬手，想帮虞姬理一下她稍乱的柔发，却终究也未曾抚摩下去。

　　“当初，我们阳翟一别，从此各奔其主。我不可能不帮汉王，正如你永远也不会背弃项羽。”张良轻咛，柔情的声音中却是无情的坚定。

　　虞姬执了张良的手，缓缓置于她微凸的小腹上。张良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地望着她，两行莹泪却不觉滑落双颊。虞姬亦回望着张良，颤声道：

　　“我怀了他的孩子……你要当舅舅了，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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