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忘蕃华

　　韩信听这一声“哥哥”，惊得连退两步。他再看张良，张良却痴了一般，苍白的脸上除却仍旧滑落的泪水，冷漠的毫无表情。

　　“虞儿，”张良目光飘向远方，“留在汉营罢。”

　　“为什么？”虞姬一双晶澈的眼里盛满了绝望，“你还是不肯放过他，为什么？”

　　“让项羽那种凶残悍鸷的人得了天下，只会步了暴秦的后尘。我无法让黔首再次置身那样的人间炼狱。”张良道。

　　“你不了解他！”虞姬哭喊道，“他一直放过刘邦，他还曾在战火里救了我，这样的人，怎么说是残暴？”

　　“我比你了解他……”张良缓缓道，“他是一个英雄，却不是一个王者。”

　　“非置他于死地吗？”虞姬定定地看着张良，张良微微颔首。

　　虞姬凄然一笑：“我知道了。”

　　她上前抱住张良的颈项，踮起脚在他泪迹未凝的眼角轻轻吻了吻。

　　张良随之紧紧地抱住虞姬娇小的身子，把脸埋在她颈侧的发间。沉吟许久，虞姬轻声唱起了歌，那是幼时他们一起编撰的，她细细软软的嗓音带着那样隽永的别绪轻愁，像是初夏时海滩上微小而温柔的细砂。

　　垂髻恍恍覆薪酒，年少冥冥不知愁……

　　离散在秦侵韩国的战火之中，他们从此站在了逐鹿中原的对立面。再也不复当初相国大院中，以薪为房，以水代酒放肆玩乐的姬良与姬虞，而今的他们只能分立两营，互相残杀。

　　国破家亡的那一日，姬良尚在东海求学；在那场相国府的大火之中，只有姬虞一人生还，在逃亡路上被项羽所救。后来，姬良改姓为张，始为复国奔走。年幼的妹妹从此跟了项羽，连身心都尽数交付。

　　虞姬离开之后，乌云开始遍布肃杀的天空。入夜，韩信令汉军围住垓下，面朝楚营，盘膝而坐，张良抱来一张小巧的古琴，在山头跪坐下来，古琴置于膝头。他素指微勾，似软玉滑开清泉，汨汨而出的是弦音琤瑽。击散一地月色，唤起一片悽凉。汉军随琴声而歌，唱的是秦讨六国之前，楚地广为流传的民谣。数万人的声音浑厚而悲怆，尽是楚军耳熟能详的曲调，楚营中开始有兵卒随着乐声轻和，不知不觉已是潸然泪下。

　　四年了——

　　离开了家乡，离开了娇妻小儿与老迈的爹娘，征战在茫茫沙场已整整四年！

　　不知家中是否变样，邻里间是否还传唱着这些他们梦中都会响起的楚谣？

　　胡马嘶风兮尚知恋土，人生客久兮宁忘故乡！

　　唱罢这一句，楚营已有人溃逃。他们要回家！

　　越来越多的楚兵从关隘口逃跑，一开始，项庄见一个逃兵便斩杀一个，而后竟完全杀不过来。项羽步出帅帐，抬手阻住刚欲挥剑的弟弟，怆然道：

　　“由他们去罢！是时候，回家了。”

　　“霸王！这样下去，您会败的呀！”

　　项羽缄默，他仰头，望向汉营的点点火光，逶迤过整个山头。

　　汉军已尽得楚地了吗？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败了呢？败给这个曾经一事无成的地痞，败给这个他曾称为“大哥”的人？

　　虞姬亦从帅帐中走了出来，她去牵了项羽的战马乌骓，走到项羽的身边，将缰绳递与他。

　　项羽接过缰绳，看见虞姬依旧恬美娴淑的脸，苦笑了一声，随那乐声慨然唱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没有说话，她深深地望了项羽一眼，澄澈的目光里似乎仍饱含着期许与眷恋。项羽一生中第一次有了哽涩之感，他伸出手想要紧紧握住虞姬的手，却再也无法言语。

　　虞姬娇美一笑，一把抽出项羽腰间的佩剑划过了她白皙凝腻的喉间。在绽开的殷红中她微笑着倒下，永远阖上了那双灵动而澄明的美眸。

　　项羽终究，没能握住她的手。

　　琴音不知为何断了。张良看着那抹倩影婉转倒地，咬破了自己的下唇，绷断了古琴的丝弦。血珠从他白净的指尖一颗颗外渗，溅碎在桃木的琴身。他推开琴便要起身奔下山头，却被韩信从身后紧紧抱住。张良死命挣扎了两下，而后颓丧地软倒在韩信的怀中。他与虞儿共同写下的诗又萦回他的脑海，让他终于痛哭失声。

　　今君一去去悠悠，寒鸦夜半闻箜篌。

　　衷肠为君诉，明月倚窗复泪流。

　　夜深忽梦总角欢，醒时恨依旧。

　　起坐卷帘懒上妆，薄汗透轻袖。

　　竟是春光倏已昼，陌上少年游……

　　韩信并不费力地抱起张良，疾行回帐，将他放在帐中的床榻上。低下头，一个一个解开他胸前的丝扣。张良也不挣扎，怔怔地望着帐顶，由着韩信一点点褪去自己的衣衫。泪水不断从眼角流淌下来，渗进墨色的鬓发里。韩信俯身吮去他滚烫的泪珠儿，覆着粗茧的手掌极尽温柔地抚过他滑腻的肌肤。张良倏而环住韩信的颈项，韩信静静凝视着张良近在毫厘的那张清丽绝俗的面容，他的目光依旧纯粹，毫无杂念。张良蓦然吻住韩信的薄唇，探出舌尖，生涩地舐弄着他紧阖的齿龈。韩信一手固住张良的后脑，发狂地啃咬他柔嫩的唇瓣，灵舌在张良温润的口腔里肆无忌惮地翻搅进出。张良热切地回应，唇齿间流泻出引人血脉贲张的轻咛，他颤息着，含糊地喃喃道：“抱我……！”

　　韩信脱下甲胄与内衬，与张良滚倒在榻上。他一边吻他，一边剥去张良的素帛深衣，直至二人都裸裎着紧紧相拥。张良闭着眼，瑟缩在韩信的臂弯里，一如初遇时的那个夜晚。韩信伸手理了理张良被泪水浸湿的鬓角，尽管经了这么多风霜年月，那张脸仍旧美得雌雄莫辨。

　　他可以要了他，但他不想这么做。于他而言，怀中人还是新郑那个莹润剔透的少年。他不愿意伤害他，尤其是以这样的方式。

　　张良此刻也渐渐平静下来，他睁开犹自氤氲着雾气的墨瞳，看见韩信那双清明的眼眸。明明韩信叫嚣的欲望还紧贴在他羊脂般光滑的股间，眼中却偏无半分炽烈的欲焰。韩信吻过他的眼睑，以一种作为战神时的他从不外现的温柔。他轻声道：“睡吧。”

　　听见韩信清朗而柔和的声音，张良果真安心地闭上眼了。长长的睫羽微微颤动了几下，便沉入了阒静的梦乡。

　　黎明时分，张良在帐外的喧杂声里幽幽转醒。韩信已不在身边，张良撑起身来，裹上散落在床边的衣物。他在微薄的日光中怔了半晌，才缓缓从床上下了来。手指上被琴弦划破的伤口已在慢慢愈合，疼痛之余传来难以言喻的麻痒之感。他下意识地用拇指指腹轻抚着那道裂口，昨夜失控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回脑海。他摇了摇头，撇开那些纷乱不堪的思绪，敛裾向帐外走去。

　　行至山头，人声更是嘈杂，张良锁眉，在山下的人群内寻找着任何他熟识的身影。

　　“项羽携二十八骑突围了呢。”一个慵懒的声音忽而自身后响起。

　　张良并未回头，声音不见任何起伏：“韩信已领兵追去了罢？”

　　“不错。韩将军昨夜尽欢已是劳累，今晨又要带兵，在下真为他担心。”陈平轻浮地笑道。

　　“是吗？”张良不甚在意的回答。

　　见他如此冷澹，陈平也懒得再逞口舌之快。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韩信可是真心待你？”

　　张良闻言，这才转身来看他。陈平还是美得让人心悸，他却没有了那种不顾一切去爱的冲动。曾经心上的豁口，也如这指尖的伤渐渐愈合，尽管疼痛，却也能慢慢习惯。他展颜，轻道：“我不想再追究别人的真心，那对我来说都是虚妄的东西。”

　　陈平又笑道：“你没看到那家伙看我的眼神，活像想把我斧钺汤镬了似的。”

　　张良莞尔，久违的笑靥漾开在他皎洁的脸颊。

　　“我们还是朋友罢？”陈平盯着张良沉甯的眼，认真道。

　　张良不置可否，他转过脸去，看着渐行渐远的一小拨轻骑。韩信一定在军队的最前方，虽然早已超出了目力所及的范围，但张良就是知道他在那里。

　　陈平亦陪着他，久久伫立在山头。望着高举着赤旗的汉军，一点点消失在刚刚升起的太阳那耀眼的光晕下。

　　入目四野已有绿意，大抵已至初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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