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辅流云之八水吟

作者:孤不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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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抉择(2)


      德清观的桂竹叶饮,可谓宫中一绝。每年三四月,采观中桂竹嫩叶熏干,与上年同法熏干的淡桂花朵一起封入坛中,埋入地下,存到秋至淡桂又香再开启,蓄无根之水,碾煎之法与茶同,三沸之后待阴凉,调和银丹草露乃成,睹之出罗纨翠、碎黄星点,嗅之沁香馥郁、劲道十足,饮之宁神净气、舒怀醒脑——这道秘饮,实为真人潜心多年之独创,亦是索然生活中勉强的一分情趣。这么多年,鲜有人可有幸品尝,尤显今日真人亲力亲为之重视——锦那,为娘不曾对你施过恩养,就让这杯桂竹叶饮,表达为娘点滴的心意,可否?
      盛饮的青瓷盏,皇家御用,呈现温润的玉泽。温度刚刚好,李敭呷了一口,略品,苦:“我出生在这里吗?”
      “嗯。”
      “我刚出生时,什么样子?”
      “无价之宝。”
      “我出生时,陛下在这里吗?”
      “在的。”
      “他是何反应?”
      “他小心的将你搂在怀中,给你起名叫‘敭’。”
      “因为你姓‘杨’?”
      金鍑起了一釜新水,已咕咕作响,水泡像泉涌般上冲。真人却捏着银则,迟迟不从釜中抽出,直到被烫了手,才恍惚道:“我没问……你满月时,陛下带你,去见了太上皇。”
      “我来见你,是有些话,想问你;也只有这一次,往后我都不会再听。”李敭不显情绪,或者说是压制情绪,在心肠中往来反复已不计其数的问题,冷静启于唇间,“为什么,遗弃我?”
      同样在心肠中泣血啃噬已难以细数的答案,却实夺命,真人已难以撑持:“……因为,因为我想,让你活在阳光下。”
      “阳光?”李敭,在恍惚间,错愕了。
      “……我是一个‘玄武门’的阴影,在这深宫大院里隐没,却又无法消散。皇帝要成就他的千古帝业,必须要把‘玄武门’的一切藏起来,看不见,再忘却。如果你跟我在一起,你也会成为这样的阴影,一辈子都活在见不得光的隐蔽中……我不能,让我的女儿跟我一样,委屈一生。当我第一次可以感觉到你的存在时,我便打定主意,不论是男是女,我都会把你送给淑妃,她,也只有她,才可以让你活的光彩夺目、正大光明。”一字一语,声声催命,压抑在心中多年的决断,偏要如此被动释出,真人不吐不快,却也吐之更殇。她实不知,眼前她怀胎十月、一朝分娩、历经艰难才孕育的亲生骨肉,会怎样接纳她自以为“好”的理由。岂料,李敭却不为所动,稍显迟疑道:“……淑妃贞观元年九月,被诊出喜脉;我生在二年的十一月,这么长的时间,旁人不会起疑吗?”
      真人略有失望,却也因此而重整险些崩溃的心情:“不会。淑妃命格奇异,负有异能,天下皆晓,所以陛下以此想好了一个说辞:‘尧母门’。”
      “原来如此。钩弋夫人孕十四月而产昭帝……咯咯咯,幸好我不是男儿身,不然,岂不是要再兴一场巫蛊之祸’。”展颜而笑,原是李敭落寞嘲讽下,深掘的困扰,“也罢,贞观二年,淑妃发生过何事?”
      “详情,我也不知。”真人否认,李敭却是难信:“这十年来,我耳濡目染,深知陛下爱重淑妃,怎么会对她兴廷杖之刑?何况,当时淑妃尚且有娠。”
      “我确实对此一无所知。当年,我自顾尚且不暇,怎还有心是非?或许,当年陛下有迫不得已的缘由,才会如此不近人情。”不可否认,十年的养育关爱,十年的情感交融,言谈间,李敭流露出对杨旻的关心之切,时时刻刻戳着真人的神元,却又只能承受,天然的骨肉情牵,竟不觉间不愿多言杨旻,“先帝,一直对淑妃握有‘金枫玉露’,耿耿于怀,或根源于此吧……”
      “你方才所说之异能,是指‘金枫玉露’吗?有何特别的意义?”可是李敭,却不罢休,丝毫也不掩饰她的坚持。
      “凤翼天翔,九州腾光;佳木栖晋,塑整八荒——谁若可以再现金凤,谁便可以江山帝业。大业十一年,淑妃便是带着这块玉,从东都回到长安,而隋帝却一意孤行,有去无返。大业之末,这个谶语,满朝皆知。先帝当年执意要将淑妃下嫁唐室,便因此谶。”
      “原来陛下要爱一个人,还有这样的深意。”李敭恍然,也因此而黯然。又是一阵自哀,杨悦明白,女儿视她,终究只是过客,“也不尽然。陛下对淑妃用情深重,并非全因此语此玉……”
      “女人,终究卑小羸弱,如何能与江山社稷抗礼?李敭懂了。”言罢,李敭起身理衣,忽然跪倒在真人面前,叩首伏地,三落三起,“母亲生养之‘恩’,请受李敭三拜。”
      热泪夺眶而出,言辞哽咽在喉,金鍑嗞嗞作响,水已近烧干透。便看她果决离开,便看她明快疾走,便看她毫无回头,这一刻,杨悦意识到,她之愿望,终于达成了。

      回到淑景殿,灯火通明,杨旻一直未吃,只为等李敭回来——膳食,还温在瓮中。
      默默的相互凝视彼此,李敭慢慢走到杨旻跟前,正视于她:“如果,我只认一母,娘会嫌弃我吗?……娘若嫌弃锦那,今日明言便可。”
      “锦那,你不把娘当外人,能告诉娘你这般决定的理由吗?”李敭此语,杨旻颇为一惊,连忙握住女儿的手,捂在心口道,“你亲娘,要怎么办?”
      “十年前,她已经做出了选择。女儿不想左右摇摆,也不想忤逆陛下,这些天,我一直在想通这些事。”咬着嘴唇,李敭又道,虽然道的艰难,“纵使,女儿只是娘失去孩儿的替代,女儿也只是娘的女儿。”
      “锦那……”杨旻怔住了,世上再伶俐的口舌,也无法言表此刻的情绪,是喜是哀,五味杂陈,尽揽怀中,“锦那,你不是替代,你无法替代,也无人可以替代。无论你怎么想,你就是娘的锦那。”
      李敭没有更多的可说,只搂住杨旻,抱紧,再抱紧,其实心已碎,不过能修补——长安城巨,宫墙岿巍,真是叫人又爱又恨;纵然只是一枚棋子,女儿也只被强者操纵,心甘情愿,至死不悔。
      夜深了,人静了,李敭书案上的蜡炬,始终不熄。短短数行,早已写完,却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收起放入信函中,上封泥盖印章,已经派人,明日便将信送过去——她的心意,已经谱写其内,就如此了断吧,这一页的贝多经,总是要翻过去:
      十年光阴,已是重生。既出观门,不再回头。从今已去,唯母一人,盼真人珍重。幼弟出继,不可更张,真人或可寄托,余愿亦足。李敭字。
      那无言的啜泣,仿佛穿透天际,若隐若现。

      秋风扫过之后的季节,便是雪落纷纷的时分。锦那去学馆了,近来她格外勤奋,文辞学识大有一日千里之势,徒留的淑景殿落寞。闲来无事,只剩那雌雄一对的小猧子可以调逗。双月又过,双犬略见长大,却也不甚大,想是确如康居来使所说,此种犬类个体小悍。
      犬儿颇通人性,围着杨旻,打闹撒欢,争风吃醋,好不消停,惹的杨旻爱不释手。
      “娘此处,何时得了两只小猧子?”远游的熟悉身影,和爽朗的男音,突然笑容可掬的出现在杨旻面前,顿时生出百丈明媚——李恪回来了,带了许多南国的特产。
      “这么早就回来了?”惊喜溢于言表,杨旻许久没有这般好心情。
      “想娘了,就早些回来了。”李恪耍着赖,顺势躺倒在杨旻的膝头,“累死我了。”
      那两只小猧子不曾见过李恪,只道是来了生人,龟缩在角落中吠吠不停;更为有趣的是,看到李恪与杨旻亲昵,二犬吠声更巨。李恪原本在母亲膝上躺成一个“大”字,被这犬儿的吠声吸引,顺势一个侧翻,支肘撑首,横在席上盯上犬儿上下打量:“好凶啊……”突然李恪童心大起,伸出食指钩,指着那只雄犬道:“过来,让我摸摸。”
      说来也怪,那只雄犬居然听话的小步上前,舔过李恪的手指,不停的摇着尾巴,百般讨好。李恪哈哈大笑,挠起它的耳根,小犬果然舒服的趴在席上放赖。
      “这两只小犬,是陛下送给锦那的。”见李恪玩狗玩的开怀,杨旻笑道。
      “有名吗?”
      “还没起。锦那现在一心精进学业,不曾多管它们,只好多在我这里逗留。”
      “儿子却是觉得这般更好,陪娘解解闷。”犬儿四足仰天露出肚皮,李恪玩的正是兴起,便拿弟弟戏谑,“不过,阿育以后是不大敢来了。”此言逗得杨旻开怀大笑:“咯咯咯,我听闻独孤家的娘子还有只更大的犬儿,阿育日后可要如何是好哟。”
      “在儿子听来,娘好像在幸灾乐祸。”
      “不想去了一趟国清寺,却见你开朗了。”
      “娘怕是要嫌儿子聒噪。”
      “知是聒噪,还不闭嘴?”杨旻笑骂道,“一来就嚷嚷累,油嘴滑舌自是精神的很。这不见是想,可见的多了,也没太多新鲜话可说……”
      “啊呀,娘赶儿子走,我不依。”李恪装模作样的白起一双俊目,又滚回到母亲的膝头。
      “越说越来劲了。罢罢罢,明日若得闲,再来便是,娘做些你爱吃的点心,可不许像今天不声不响就跑来了。”杨旻受用爱子此刻的撒娇任性,一反沉稳的常态,便在母亲眼中,孩儿永远有此特权;也便在母亲身边,方能有此放浪。
      “大人许我的,儿子素来循规蹈矩。”李恪得意洋洋道。
      母子正说话间,杨旻忽然一怔。李恪忙寻母亲的视线而去,原来是李敭,从学馆而归,立在门前。
      虽然稍显有辱斯文,怎道李恪不慌不忙坐起,笑容可掬道:“锦那回来了。”
      李敭却不复热情,只淡淡道:“三哥回来了。”觉察到李敭有异,又见母亲似有难言,李恪心中忖思片刻,微哂道:“这就要回府去了。”
      “明日还来吗?”李敭抬起眉,仿有期待。
      “得空就来。”春风温润,李恪已收敛放肆。
      “嗯,三哥走好;娘,我回偏殿了。”又垂下双眸,李敭便欲离开。谁料,李恪突然抱起那只一直谄媚再侧的雄犬,凑到李敭身边:“啧啧啧,这只小猧子老是黏我。”
      李敭瞥了一眼李恪,嘴角藏笑,知是李恪要与她戏弄,心下一动:“看来与三哥有缘,不如带回去吧。”
      “好啊,妹妹舍得割爱?”
      “只要三哥喜欢就好。”
      “即是耶耶所赠,岂容我等染指?带回去养几日便送回来。”李恪眨着眼,做了个鬼脸,“一定完‘猧’归‘妹’。”
      李敭不置可否,矫情而去,走到转角处,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平日里一本正经的阿兄,撒娇之态又别有一番面目,果真人之多相,蔚为大观:“三哥,想必还是锦那原来的三哥。”

      如约所定,李恪闲适的带着雄犬回到府中,已近夜幕。
      吩咐下人,无唤不得入内,李恪径直进书院,闭合书楼之门,步入三层,推窗远眺,一轮皎月,已清晰可见,夕阳余丹,仍迟迟不收。
      静默直到月色独辉,深吐又纳,一轮隐隐紫气盈满四围,只闻李恪低沉道:“焱雄,此处无外人,何不现身?”
      “看来此番魂魇归秦,台辅已经找回了本我,一眼便能识破狻猊的掩饰。”空间无端异变,裂出一隙,狻猊再现。
      “台辅……”天边似有流星将逝,李恪目送而去,自言自语,“世上还有台辅吗?”
      “那可有‘翼若’?”流星飒踏,光华四耀,扑面而来,李恪心中一凛,这一天,早已侯他多时,“太荒鹏焚,瀚溟鲲熔,炼一炉黄土,星屑漫迹纤尘落;心无旁骛,独语银河,止观风起云过。铸虹台台辅,久违了。”
      亘古的战约,天时未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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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0章 抉择(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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