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抉择(1)
天已渐有凉意,早晚需多穿些衣服。幽幽醒来,呆视屋梁,默然滞神,李敭丝毫没有想从锦衾中逃离的想法——这里,不是熟悉的闺房。
“十七姊姊。”一声清脆的童音,试图唤起李敭的注意。些许的陌生,李敭还是转过头去,丫髻垂耳,粉腮圆润,眼前的女童是兕子。“这是在兕子的寝阁里吗?”李敭清弱的问道。
“不是,这是姊姊的寝阁。耶耶说,以后姊姊可以住在甘露殿,兕子跟阿姊做伴。”甘露殿?原来如此。李敭沉重依旧,乃至更甚:陛下,这就是“爱”女儿的方式吗?连苦笑都是无力,连泪水都显多余,李敭已经倦怠了、麻木了:“陛下呢?”
“耶耶早朝去了,一会就回来了。阿姊饿吗?”天真烂漫的兕子,哪里理解只消短短数日,北风起,茂叶黄,便从朱明入得凄辰。李敭摇了摇头,不复多言,兕子尚幼,见此怯怯不敢再问。李世民立在阁门处,将这一切皆收入目中,内心说不出的剜心之痛,口中说不出的黄连之苦,却难踏足,哪怕一步——原来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强大,以为倾吐之后仍敢直面女儿,现实却仍是,飘远一眺都如此小心翼翼,害怕被撞破:“锦那,耶耶,到底该怎么办?”
熟悉的温度,袭上面颊,轻轻掸过,拭去君王的泪水,这少许的慰藉,从杨旻的掌心传递而出,已成为李世民习惯性的借力:旻旻,唯有旻旻,可以触及他的脆弱。
“还我去看看吧。”简洁明白,杨旻便入阁,没有一丝拖泥带水,李世民稍稍松快了些。
杨旻和蔼的牵住兕子,将她交与保媪,屏退左右,阁中又剩下这一对似是而非的母女。
“我还能,叫你‘娘’吗?”竟不是杨旻开口打破困难的缄默,李敭平静的,如此陌生。杨旻凝视着这朝夕相处十载的女儿,摩挲她的脸庞,发觉,锦那瘦了:“娘想不出,除了‘娘’,锦那还能叫娘作什么。”
“除却今年,往年娘总要去大兴善寺小住,都是为了悼念那个尚未出世便夭折的亲子吗?”李敭的双眸,琉璃眼波只一闪而过,又归于无尽的黯淡,杨旻的心魂为之一颤,再难相瞒:“娘这么做,惹锦那伤心了。”
坦率的继续,往往举步维艰。李敭调理了思绪,慢慢起身,缓缓方道:“娘,锦那想去大兴善寺住几日,一个人,静一静。”
来程皆成歧迷,前途岔路丛生,要怎么走?
行香院的秋景,比之上回的冬去春来,添了素净,去了国色:取一片贝叶,要如何下笔?李敭茫然了。石龛便在身旁,从中取出锦帕,“怿”熠生辉,是如此的刺目:“怿,悦也,乐也。那孩子的父母,曾是如何的欢喜,才会以此为名……”原不过是一句谎言,原不过是一个替身,原不过是一场梦破。伤已不能再伤,痛已不能再痛,苦涩之泪潸然倾下,由业而化,坠落无音,浸染了丝线之朱,艳如鲜血淋漓,穿透瞳孔侵噬心魂,李敭,已挣扎不得。
“施主……施主。”恍惚中,一道缁衣映入,注入一股携力,拉住了李敭正在无边下坠的情绪,“阿弥陀佛,我见施主神情有异,像要入魔,亦或有恙?”
“妄言。”李敭回神闻言,怒而起身,拂袖欲走。
“施主,你有一物遗落。”来者眼疾手快,接住从李敭身上掉落的锦帕,递到其面前,也拦下了皇女急怒的步调。李敭侧目扬眉,这才看清眼前之人,面如满月,莲华宝相,实乃一名俊秀的沙门。冷眼细细打量片刻,李敭接过锦帕,颜色稍缓道:“此处是皇家禁院,你如何进来?”
“此处亦是佛门宝地,我如何不能进来?”沙门微微一笑,反将一军。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李敭毕竟气盛,竟步步逼问。
“既是皇家禁院,又非释界中人,自然贵胄之身。”沙门不慌不忙,点而不破。
“我来此小住已有几日,不曾在院中见过你。”聪慧如彼,李敭随之一哂,转身将锦帕又放回石龛,“梵衲尊号几何?”
“会昌寺‘辩机’,恩师大总持寺萨婆多部学者、亦是普光寺住持道岳。”沙门很有礼数,合十而答。
“我只问你的称呼,非问你师尊。”李敭淡淡如水,冷言道,“也罢,会昌寺僧者,何故来此?”
“今日恩师与介日智禅师、道宣律师论辩竺乾,我随恩师而来。叨扰贵人,烦请恕罪,辩机这便离去。”看出李敭的冷淡,又见其神色已复平常,辩机识趣,持无畏印便走,谁料,身后传来李敭叫停声。回过身,李敭看着他,已不复方才的持定,倒似多了几份纠结,眉宇间似难启齿。辩机不解为何顷刻间有如此变数,顿时好奇大起:“嗯……贵人唤我回来,却欲言又止,不知何意。”
李敭转身,背对辩机,不愿被人看见情绪,片刻才道:“佛者,最是净天洗地,可通心谛……我想请教尊者,如果你最亲最近之人骗了你,该如何?”
“饶恕。”
“可再信任他吗?”
“可。”
短短数字,便将辩机的率直,展露无遗,李敭不免失望,这样的回答,难以说服她初入红尘却已满是疮痍的混沌心:“……你走吧。”
“如果‘不饶恕’,贵人是否觉得顺心?”李敭之殇,只字片语,无需窥视,既然已耽搁留步,辩机自然关切,不由自主的多言道。李敭沉吟间,却也直言不讳:“不顺心;可是‘饶恕’,也不合我心。”
“贵人的本心是什么?”
“……惑。”
“既然如此,贵人何不求解?”
“向谁解?”不假思索的回首凝眉,眼中是迸发而出的渴望,这样大胆的念想,当真可为吗?李敭,要人为她导航。辩机略一忖思,铿锵而答:“何人引来不解,便向何人求解。”
院中,草木簌簌作响,落日,余晖熠熠生辉。便在其中,一僧一主,一问一答,拨云驱雾,禅心若定,行无相而度苦生,是为大慈悲!
烟雨斜阳,旦夕即逝。踩在暮鼓的更点,到访的客僧,将要回去。已经踏出脚步,门槛横在足间,忽闻身后一阵伴着喘息的银铃之声:“会昌寺辩机留步。”道岳住持也不免回首,一探究竟。只见一名彩裙少女,小步跑到辩机跟前,双手持在胸口,甚有礼数道:“皇女有请,数言便可。”
辩机略显诧异,却没有立刻回复——年轻气盛,斗嘴争胜,只为一时机缘;若从机缘演化成了刻意,那便吉凶难言了。道岳端详一二,方微微点头,示意弟子可往。辩机,这才遵命而去。
李敭正坐厢房,怀抱金宝禅枕,苦陷沉思,直到被贴身侍儿的通禀声所打断。得了李敭应允,辩机推门而入,不知李敭用意,只能合十深躬:“阿弥陀佛。”
“梵衲今日即回会昌寺,请将此物一并带去。”说话间,李敭已到辩机面前,将皇帝下赐的金宝禅枕双手奉上,“你不要误会,我此番出宫,随身并无过多珍宝,无以供养佛陀。此物乃陛下所赐,又曾在佛门熏陶,故将此物交与梵衲,只求代李敭做一件事。”言于此,李敭停住了,辩机没有接下宝枕,困惑之重、防范之感更溢于面孔。李敭见状,微微一笑而娓娓道:“这个人,于李敭而言,意义非凡,却已不在人间。请梵衲每日诵经为其超度,令其安详于彼国极乐,这便是李敭的心愿。”
“此乃佛家份内。”辩机稍稍松了口气,却远未放心,只引而不发。李敭却想不到辩机这么深沉,面色少有凄然:“此事,李敭不愿声张,还请梵衲代为保守秘密。”
“辩机不明,为何要我为贵人至亲做此法事?”
“因为,你我萍水相逢,无再见之期。”
好一个“再见无期。”听到这句果决,辩机心有一颤,亦如释重负,恭敬的收下托付,捧在怀中做欣然的承诺:“原来如此,辩机必不负贵人所托。”
“多谢梵衲前番所言点化,李敭明日也要回去了。”
从哪里来,终究还要回到哪里去,这是宿命,也是法则。草木会萌芽,禽兽会孕育,造化无常,皆有伊始,逃避非明日之法,放逐亦非后续之道。心中已有了选项,不如就这样,一次做个了断。
匆匆复匆匆,李敭回到宫中,不及问安于父,更罔顾诏令于君,只身前往德清观。真人正在作每日应有的功课,李敭难忍惦念,便先为探望幺弟。只是已经认命的现实,姊弟二人再见,已不复往昔的热烈。李敭努力回忆过去的相处,真挚如旧,怎料总是隐有失落,如鲠在喉,这细小的惆怅,便是幼小的李福也有感应,竟怯而顺从的安慰李敭,耶耶这些日子总夸他乖巧聪慧。
泪水夺眶而出,李敭终于忍不住把李福搂进怀中——心中,只有深深的恨意,恨自己,恨自己将这世上于她而言最后的“真”也蒙蔽了灰尘。
是时候,该重新清洗出一番澄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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