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动迷宫]自由身

　　没人有心思吃早饭，都站在敞开的西门前面——等托马斯和珉豪回来，纽特的脸绷得紧紧的，但诺莉知道他心底是高兴的。诺莉和查克高高兴兴地笑着。盖里和托马斯对视以后移开目光，托马斯看起来松了一口气。纽特把围在大屋前面的人赶走，呵斥他们照常工作。
　　诺莉今天跟着弗莱潘干活，大家对她即将成为行者这件事情心照不宣。事实证明，诺莉对做饭一点都不在行，土豆在她的刀下胡乱地扭动，诺莉捏着小刀，试图把黏在土豆上的表皮刮下来，但除了在土豆上留下深深地印痕，她没有任何进展。弗莱潘忍不住让她靠边待着，他毫不留情地说，按照她的速度做饭，空地人都会饿死。
　　“诺莉！”杰夫跑进厨房，他小心地避开一个飞过来的土豆，“哦，天啊。托马斯正在找你。”
　　“我需要他等一下，”诺莉弯下腰试图捡起滚下桌子的土豆，“削皮太难了，杰夫。”
　　“诺莉，他说你不去他就不肯吃饭或者喝水。”
　　“他听起来就像一个被宠坏的孩子是不是？”诺莉把土豆堆在桌子上。
　　托马斯的胳膊、腿都绑上了绷带，纽特站在床尾——表情严肃。诺莉拉过一张椅子，把椅背冲向床，自己跨坐在上面。托马斯怔怔地看着她，诺莉也盯着他。
　　“纽特，你能先出去一下吗？”托马斯舔了舔嘴唇，已经干得起皮。
　　“别对我提要求，闪克。”纽特说。
　　“说吧，托马斯。”诺莉把下巴搁在椅背上。
　　“好吧，第一件事，我把你的匕首弄丢了，准确来说是它消失了，”托马斯皱起眉头，两只胳膊支起上半身，“不，它被插进一支格里弗的身体里，接着跟它一起掉下了悬崖。你绝对不敢相信，格里弗不见了。”
　　“这没什么，我会去悬崖——”
　　“我不允许，诺莉。”纽特夸张地摇着脑袋，长发随着他的动作一甩一甩，“你们两个在议事会作出决定以前哪都不许去。”
　　“当然，”托马斯闭上眼睛，躺了回去。
　　诺莉拉着纽特的手走了出去，艾尔比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一直在嚎叫，纽特显得忧心忡忡，他的手心里都是汗。诺莉和纽特站在传送箱附近，他们远远地看着别处。弗莱潘正忙得热火朝天，给一群饥肠辘辘的人准备午餐。他肯定不到十六岁，但已经长出了大胡子，身上也到处钻出了体毛，仿佛每一个毛囊都在拼命逃脱他沾满了食物污渍的衣服的束缚。
　　“你看起来过得不太容易，”纽特转过脸看着她，“弗莱潘怎么样？”
　　“还好吧，他只是嫌弃我削土豆皮的速度，”诺莉淡淡地说，“你们为什么不能吃烤土豆呢？带着皮吃还挺有营养的。”
　　“这是你的独家理论吗？”
　　“你又发现了？”诺莉贴近他，声音越来越低，“大观察家。”
　　下午，弗莱潘对她宣布说晚餐要做烤土豆，他让诺莉把筐里剩下的土豆烤熟。查克拎着一桶水，手里拿着抹布过来擦厨房，诺莉正站在炉子前面，把土豆扔进去，她扔土豆的方式也笨拙极了——生怕细小的火星掉到自己身上。
　　“诺莉！”查克放下水桶，里面的水溢出来一些打湿了地面，“给我，你不能这么扔，要离近一点。”
　　“有道理，查克，”诺莉抹了一下脸，“但是这厨房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看来你也有不擅长的事情啊，”查克把剩下的土豆一个接一个地扔进去，他捡起地上的一根长树枝，伸进炉火里捅了捅，“现在你和托马斯是大家讨论的热门话题。”
　　“意料之中。”诺莉拧开木桶的塞子，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她无法吸收酒精，但她喜欢辛辣流过喉咙的那一刻。
　　“我想想该怎么说。首先，你违反规定闯进了迷宫。然后你把艾尔比从迷宫里背了出来。再想想托马斯，首先，他也闯进了迷宫。然后成了第一批在迷宫里存活了一整晚的人。除此之外，他还还杀死了四头鬼火兽，真不敢想象那些傻蛋现在是怎么说你们的。”查克越说越激动，扔土豆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接着他突然转移了话题，“艾尔比已经叫了一天了，纽特说他今天晚上会好些。珉豪恢复得不错，他在给那些人讲故事——如何消灭四只格里弗。”
　　诺莉靠在桌子上看着查克蹲着忙活的圆滚笑了，查克狐疑地看着她，诺莉说她觉得查克以后会是一个帅气的小伙子。
　　“别逗我了，诺莉，”查克撑着桌子坐上去，“诺莉，我的情况有些不妙。我觉得难过，有点想家，这太奇怪了，我根本不知道我想回去的地方在哪里，你明白吗？我只知道我想离开，想和家人在一起。不管那个地方是哪儿，不管我是从哪儿来的，我只希望我能回想得起来。”
　　诺莉有些吃惊，她从没听查克说过这样严肃而令人无法反驳的话，“我明白你的意思。”她喃喃道。突然焕发出一种母性的光辉，她走过去和他一起坐在桌子上，伸出胳膊搂住他。
　　“我以前老是哭。每天晚上都这样。我就跟个尿了裤子的婴儿一样，天天都哭，直到你来了之后。我想我是习惯了，即便时刻都想逃出去，但还是把这儿当成了自己的家，”查克低着头，诺莉看不见他的眼神，“我在到这儿之后只哭过一次，就在我差点被鬼火兽吃掉后，大概只是因为我是个肤浅的笨蛋吧。”
　　“哦，怎么会呢，”诺莉搂住他，“我以前也经常哭，但不是在这里。摔了一跤会哭，大人吵架也哭，往别人窗户上丢石子也哭。”
　　“为什么？”
　　“因为被抓住了呀，”诺莉眨眨眼睛，查克扯起嘴角笑了一下，“说真的，查克，我弟弟死后我痛痛快快哭了一场。我崩溃了，一直哭到喉咙和胸口发疼。”她清晰地记得当时发生的所有细节，“就在那一瞬间，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压迫着我。后来我感觉好了很多，所以不要因为自己会哭而感到难堪——永远都不要。”
　　“哭的确会让人舒服很多，是吧？真奇怪。”查克闷闷地说。
　　“嘿，诺莉？”查克喊道。
　　“我在。”诺莉吻了吻他的头顶。
　　“你觉得我有父母吗，真正的父母？”
　　“当然有了，”诺莉想起查克叫自己“妈妈”，她的心抽动了一下——但这是不可能的。
　　“大多数经历过痛变的人都想起了不少可怕的事，他们甚至都不愿谈起，这让我也怀疑自己和家有关的记忆会不会也糟糕透顶。所以啊，你觉得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我真的有爸爸妈妈吗？他们也会想我吗？到了晚上，他们也会哭吗？”
　　诺莉呆住了，她发不出声音。自从来了这里后，生活一下变得无比疯狂，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无数崭新的经历——给她沉寂多年、风平浪静的隐居生活彻底画上句号。诺莉必须承认她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些孩子的个人生活，他们的父母，他们的兄弟姐妹。诺莉一直全身心投入到和纽特缠绵，在迷宫之上眺望，和WICKED的较量，她从来没把这里的人当成普通人看待过，没想过他们也有家人——会思念自己孩子的家人。可能在她变成吸血鬼的那一刻起，一条无形的透明沟壑就已经把她和普通人分开，在迷宫里，诺莉想的只是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她要如何找到自由。
　　“听我说，查克，”诺莉停了停，尽力让自己镇定，声音平稳，“我敢肯定，你一定有你的爸爸妈妈，一定是这样。我敢打赌，你的妈妈现在一定正坐在你的房间里，抱着你的枕头，回想着你的过去。没错，我敢打赌她也在为你哭。哭得很厉害，眼睛红肿，抽着鼻子。听起来让人难过，但一定是真的。”诺莉摸摸查克的脸，他的眼泪蹭到她的手上，“别放弃，查克。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我用我的生命——”诺莉忍不住愣了一下，她没想过自己会说出如此庄重、神圣的话，“——向你保证，我一定要让你回到自己的家，让你的妈妈不再哭泣。”
　　“谢谢你，诺莉，”查克用颤抖的声音说，“希望你说的都是对的。”
　　诺莉看着怀里的查克，她的脸上涌现出未从有过的柔情和悲悯，她应该告诉他外面的末日吗？如果这些孩子逃出了迷宫，但是发现外面的世界更糟糕呢？但是他们没有选择，当事情发生变化的时候，通常意味着它将要结束。WICKED非常有可能放弃这里，如果他们不赶紧离开，这里将变成他们的葬身之地。
　　弗莱潘推开门走进来，险些踢到地上的水桶，查克立刻跳下桌子拎着水桶跑走了。诺莉告诉弗莱潘炉子里有烤土豆，弗莱潘认命地看着她，最终还是自己把那些快要烧成碳的土豆拿了出来。纽特说它虽然模样丑陋，但是吃起来还可以。
　　太阳西沉，那熟悉的四扇门齐齐关上的声音再次响起，标志着夜晚的来临。诺莉靠在纽特的肩膀上，静静地等他吃完饭，他就像一个在寒冷早晨的温暖被窝。查克飞快吃完他自己的饭，端着托马斯的那份去死角找他，诺莉听见托马斯把餐盘扔到地上。
　　“我去看看。”诺莉亲了一下纽特的脸颊，从餐桌旁站起身。她心里第一个想到的是查克，诺莉现在几乎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这导致她不忍心查克受一丁点的委屈，虽然他有时候挺惹人生气的。
　　纽特也站起来，“回见，伙计们。”
　　“那女孩有什么消息吗？”托马斯看到诺莉和纽特走过来顺势换了个话题，“我之前看见医师在楼上喂她什么东西了。”
　　“没什么消息，”纽特说，“还在昏迷中，那状态我也说不好。她时不时会含糊不清地讲几句话，都没有意义，好像在做梦。但她也吃东西，身体还不错，真是奇怪。”大家陷入了漫长的沉默，纽特最后打破了沉默，“不管怎么样，接下来，我们都想一想该拿汤米和你怎么办。”
　　“我？”两个人一起叫出来。
　　“我召集了一次大会，你们都要到场，如果艾尔比恢复得差不多，他也要出席。你们两个是议事日程上唯一的讨论内容。”纽特舒展了下胳膊，“由于汤米来了以后，你也来了，后面又来了一个女孩。现在一半人把你们当成上帝，另一半想把你们扔回传送箱里，他们简直争论不休。”
　　“听起来不错，”诺莉点点头，“不过他们应该把我扔进迷宫里，毕竟我不是从传送箱里出来的。”
　　查克倒吸了一口冷气，纽特捂住她的嘴——让她不要乱说，托马斯没有作声。
　　“是你和弗莱潘说晚上吃烤土豆的？”诺莉躺在纽特身边时问他。
　　“我只是提了一个小小的建议，”纽特看着夜空，“你会觉得我干涉了你的自由吗？弗莱潘就觉得应该让你练练怎么给土豆削皮，虽然我还是把他说服了。”
　　“不会，”诺莉把手交叠放在腹部，“我只是有点诧异。”
　　“诧异什么？”
　　“你会把我随口说说的事情当真，我挺感动的，说实在的。”
　　“你说的每句话我都当真，”纽特朝天空伸出手，当诺莉也伸出胳膊和他贴在一起时，他说，“我爱你。”
　　诺莉看着他脖子上的痣出神，他的左眼下面——大概颧骨的位置也有一颗明显的，她看向纽特脸上的每一处地方，如同奔跑在失火博物馆中的管理员，拼了命地把所有藏品记在脑海中，而纽特是唯一的藏品，整座博物馆都与他有关。诺莉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忘记：黎明的微光落在他颤动的睫毛上；血液在他高大紧实的身体中涌动；他微笑时嘴角会带起脸部的肌肉，在脸上露出特别的弧度。
　　“我也爱你，”诺莉越过矮草看向纽特的眼睛，她知道自己无法再次承受失去爱人的痛苦——隐藏在她坚硬的身体之下的是岁月与孤独造就的裂痕。
　　诺莉如同往常一样——在林间空地所有人睡着的时候，跳上高墙，她坐在南门的边缘，脚下就是迷宫。林间空地如同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似乎外面的叛乱、堡垒、病毒都与这里毫无相干，但为什么被格里弗螫了的人会出现和闪耀病毒相同的症状。闪耀病毒早已蔓延，又何必开辟出千万亩的场地，建造一个迷宫，观察几十个男孩的生活状况。诺莉躺倒在石墙上，她张开双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吐出去，她的胸膛僵硬得像铁板——纹丝不动，她实在想不通，WICKED到底想要什么？
　　她站起来，开始沿着石墙走。
　　这里与世隔绝到接触病毒的唯一途径是格里弗身上的尖刺，珉豪说创造者会定时运送血清，诺莉在脑海中不断重复纽特说的过程：被刺，就相当于感染病毒；注射血清，就好比打疫苗；痛变；恢复正常。诺莉拼命抓住那一丝不对劲，痛变，这昭示着血清的副作用。这意味着，WICKED送来的血清是不完善的。
　　诺莉盘腿坐下去，她觉得自己又遗漏了一些东西。草地上和大屋里的鼾声不断，艾尔比已经停止喊叫，血清正在发挥作用。如果这些男孩生活在外面，面临他们的只有两条路径；要么苟且活着，要么感染病毒死亡。
　　但是在活下来的人中还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堪称完美的防护措施——在诺莉的印象里是几乎不存在的，除了堡垒和庇护所中的人；第二种，天生免疫。
　　天生免疫，诺莉叹了一口气，谁知道这算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WICKED有可能想要研制出消灭闪耀病毒的血清吗？诺莉感到一阵烦躁，建造一个迷宫，放养机械怪物，消除小白鼠们的记忆，这远远不是研制血清的最经济的道路。也可能，诺莉捂住脸，她可能把人类想得太聪明了，觉得他们会找到更有效的方式。而不是大费周章地建造迷宫，耗费人力物力去观察。
　　除非这群男孩理由万分之一的免疫者，除非WICKED不知道男孩中谁是免疫者，诺莉只希望这一切与纽特无关，如果WICKED是冲免疫者来的，她会毫无犹疑地把那个人交出去——除了纽特之外，她谁都不在乎——但这不可能。
　　查克怎么办？诺莉摇摇头，发出一声叹息，这太复杂了，涉及到牺牲，她决定不去想那么多。
　　本，诺莉从手中抬起头，他用残存的零星记忆告诉她，托马斯是他们的观察者之一。本提到了阿瑞斯——诺莉皱起眉头——她弟弟不可能活着，她亲眼看着他失去脉搏和呼吸；就算活着，也不可能像本那么大。
　　林间空地里发生的一切改变都在暗示着WICKED心急如焚，只怕它的内部早已出现分歧，诺莉冷笑一声，现在她清楚这里为什么让她如此陌生。
　　外面的天空永远带着一股焦黄色，外面的空气永远带着一股烤焦的味道，在这里，诺莉闭上眼睛，泥土、青草、煤炭、藤蔓、苔藓还有——诺莉小小地咒骂一声，她喜欢这里的每一个人，但不意味着喜欢他们身上的汗臭味和臭脚丫子。
　　恐怕这里的天空都是假的，诺莉想起查克，接着她不断想起空地里的所有人——大屋里的、睡在草地上的、埋葬在墓地里的——他们可能终其一生都见不到这个世界的真面目，混沌之中的人本身便是一片混沌，而身处混沌永不可能找到自由。
　　诺莉举起自己的手臂伸向空中，自己仰起头顺着手臂上的疤痕一点点看上去，直到中指指尖。她现在似乎明白为什么玛德琳把她送来这里，她要为这里的人找到自由——真实的自由——了解真实的自由。
　　她心里莫名把这一切的源头指向一个人，诺莉站起身，她需要更多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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