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

　　自从我生完女儿，薛郎连续数月都有很多公事在忙。二哥要户部重新稽查户籍，我知道是项浩大的工程，只是渐渐地他忙得都不怎么回家了。这让我有些担心，怕他太过劳累，甚至私心想进宫为他求个闲官，哪怕辞官不做，我一年三百五十石的食封，难道不够养活他和儿女吗？我也体谅他，娶了本朝最得宠的公主，妻家太过强势，他难免有郁结。我尽量不去干涉他的公干，一心一意地做个贤妻良母，就是对他最好的照顾。

　　“公主…”一日兰心慌慌张张的跑回来，我笑她冒失，问她何事，她也不说。我敲了下她的额头，打趣她说：“莫不是看见你家驸马在外寻欢作乐了？”

　　“您都知道了？驸马真不是个东西，公主您对他那么好，他竟然在外养小妾，还养私生子，真下流。”兰心脸上带着打抱不平的愤慨。

　　“你说什么？”我的脸挂不住了，厉声喝道：“贱婢，竟敢污蔑驸马，拖下去打死。”

　　兰心是母后赏给我的，陪伴伺候我多年，又为何会毫无征兆地诬陷驸马？我心中疑惑更甚，又让人把她拉回来。兰心吓坏了，跪在我面前，边哭边将她所见所闻一一叙述。我一句也不信，我要他给我解释清楚。当此时，门子进来，又告知我驸马公务繁忙，今日不回家了。我要他转告驸马，若他不回来，我就一直等他。

　　我独自坐在屋内，面前整整齐齐摆了一排未点燃的红烛。一根烧完，我就点燃另一根，这将是我今晚唯一做的事情。我整整等了他一夜，一共点了十七根蜡烛。我痴痴地看着手中仅剩的一根蜡棒，准备让人再多拿一些来。天色从凄冷的黑，渐渐透出清寂的曙色，但这点光亦没有什么意思，人未归来，屋内一切都是冷的。

　　直到卯时，天差不多亮了，他才终于回到府邸。

　　我一见他回来就扑到他怀里，却被他轻轻推开。他的声音没有变，容貌没有变，可他的眼神和他的话语却像是陌路人，“你都知道了，兰心告诉你了吧。”

　　我擦了一把泪，站在他身边，“你昨晚去哪里了？我很担心你。”

　　他忽视了我的泪眼，越过我径直走到里屋，似乎是不想吵醒孩子们。

　　他一边解带一边说，“我昨晚歇在另一个地方，对不起，我们合离吧。”

　　我煎熬了一夜的身子，此刻终于支撑不住了。所有的情绪都在此刻爆发，愤恨，害怕，怨怒，悲伤……我拉扯着他的衣裳，要他给我说法。若是我的错，我可以改，求他不要走，他若是觉得别的女人有什么好的，我可以去学。

　　“太平，你应该懂吧，不爱了，厌倦了，是没办法的事情。”

　　我倒希望他能愤怒地发泄出往日对我的不满，可他只留下这淡淡的一句，没办法啊……为什么，这个昔日对我说尽甜言蜜语的男人，此刻却说没办法再爱我了。我彻底奔溃了，连鼻涕眼泪分不清楚，我往日的骄傲和洁癖，都被医好了。我扑在他身上，近乎于哀求，希望他去看看孩子，哪怕为了这个家，也不要离开我。

　　“太平，你想用孩子来拴住一个心不在此的人吗？”他看向我的眼神中亦带着几分悲哀。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他平静地将我逼入绝境，让我爱上他。而如今到了无法挽回之时，他还是可以冷静地隔开我们二人，甚至不愿意给我个解释。他凭什么就这样转身离开，什么都没有留给我。

　　我跪在原地，哭到站不起来。我不明白为什么忽然变成这样，整个人比死了还要难受。我折腾得筋皮力竭之后，终于小睡了一会儿。但醒来之后，不论做什么都像是失了心神，不管看到什么都会想到他。而一想到他，我就又开始无能地哭，直到用尽了力气为止。

　　第二日，我命令侍从摔碎所有他曾经送我的东西，但一件件指认，无异于让往事重现心头，反复的折磨撕裂了我的心。我恨我自己，为什么我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我最恨的是薛绍，他教会了我什么是爱，又活生生将它夺走，何其残忍。如果注定要失去，我希望从未拥有过。

　　兰心劝我进宫将此事告知母后，让母后为我出气，我只是哭着不说话。消沉了五六日，宫里似乎发生了大事，哪怕再小的琐事在宫里都能不断发酵，我不想听，也不想理会，将自己封在屋子里不肯见任何人。直到一天清晨，我偶然在铜镜中看到了自己憔悴不堪的脸，这才遏止了毫无节制的悲伤，允许兰心她们进来为我梳洗打扮。我想要见见，能让薛绍倾心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样的？

　　我只是稍稍用了些点心就出了门，并喝令侍卫不许跟从。崇简从屋中跑了过来，他问我为什么父亲不回家，我们两个是不是讨厌他了，谁都不去看他。我不知如何应答，只让兰心拉开了他，一个人默默离开了府邸。

　　一路上，我都处在出神的状态，分明什么都没想，却感到很疲惫，只能麻木地看着街上人潮如流。如果要想，我必定会想起薛郎带我走过的长街与小巷，这城里处处都是我们的足迹。

　　薛绍如今住的地方离公主府不远，我掏出令牌，不许奴仆通报，径直走了进去。没有人敢阻拦我，他们只是惊恐地看着我，太平公主的头衔第一次有了这么大的用处。

　　我一步步靠近内院，走到屋帘外，听见了另一家人的欢笑声，原来他又有了孩子。我想我该恭贺他，可我没有带礼品，我忽然有些慌张，连这些小事都想不到，难怪薛郎会厌弃我。我掀起裙子，急匆匆地往府门外跑，却听见他从背后叫住了我：“你还是来了。”

　　我背着身拭干泪水，假装没有哭过，转过身扯了扯嘴角，试图露出一个正常的笑容。他让那个女人抱着孩子回屋，那个女人在门里看了我一眼，诧异又惊奇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疯子。也许她也在想大唐公主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疯癫的样子。

　　“你不要讨厌我，我只是想看看你过得怎么样。”

　　“我过得很好，那么你呢？”他看着我的眼神里不再有关心，似乎只是一句寒暄客套，甚至语气里还有几分不耐烦。

　　我本想说，“很好，离开了你，我过得不能更好”，可看着他的眼睛，我却又一次轻易的奔溃了，我扑到他的怀里，哽咽着说：“不好，一点都不好。崇简很想你，你回来好不好，我们就当作都没有发生过。”

　　“太平，为什么你总是不能接受事实呢，这样你以后的日子也会过得很辛苦。”

　　我的眼睛因泪水而变得模糊，不知道他用什么表情说出这句话，中感觉到他后退了一步，拉开了身体之间的距离。我才想起来他已经快半年没有碰我了，原来以为他忙，现在答案却是这么明显。

　　“薛绍，最后一次好吗？我只有这点要求，从此以后，我们一刀两断。”我抚摸上他的脸，希望能用凄楚的目光唤回他的同情。

　　“不，有一次，就会有下一次，你会觉得这样能挽回我，我不可能答应。”他又退了一步，我的手停在了空中。

　　我只好再一次上前抱住他：“求你了，这片刻痛苦就请你忍受一下吧。以后你尽可以和你的女人，和你的孩子享受天伦之乐，我会离你们远远的。我不会让父皇母后为难你们，你的爵位也可以给他们继承。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要你答应我，我什么都不要了，好不好？”

　　我感觉到他身体在发抖，等着等着，空中也开始飘雪，他终于给出了答案，“最后一次。”

　　那是我人生中最疯狂的一天，我和他在他与别人的爱巢里疯狂地宣泄着欲望。他不断地吻上我的脸，我也不断地回应着他，我们都很绝望，像是两个快要渴死的人，在彼此的身体中寻找水分。渴望渐渐转化为愤怒，又酿成了悲哀，最后一切回归平静。哪怕只有这样也好，我多想永远停留在这里，可结束后他没有多一刻停留，带着妻儿随从离开了这里。

　　我裹紧衣裳，跌跌撞撞地走出门，整栋偌大的庭院，只剩下他残留在我身上的余温，和满地晶莹的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