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

　　我不敢擅闯寝宫，在外跪着自虐也绝不会让母后心软。母后讨厌被胁迫，若是纵了一次，就会有下一次。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我急得出了一身汗，头还有点发晕，按道理被母后踹了一脚，不至于此，还是天气太热的缘故？

　　正当我站在宫门外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听见里面传来巨大的响动，应该是母后摔了东西。我从未见过母后如此失态的样子，又想起哥哥那句“难道你要自己做女皇”，心脏还是承受不住这句大逆不道的话，怦怦直跳。

　　上官婉儿从里面退了出来，见我还在，叹了口气道，“公主殿下，娘娘正伤心呢，娘娘大概也不是想赶你走，只是还在气头上的缘故。如今我们谁劝都没有用，还得您去尽孝。”上官婉儿说完，身子侧到了一边。我莫名觉得奇怪，上官婉儿往日一向只遵照母后的命令行事，今日是怎么了？也许她的确是担心母后，我不疑有她，遂进门跪下，果然是一地的狼藉，在我膝盖前就有一块泥塑碎片：“儿臣知道自己言行有失惹恼了母后，请母后降罪。”

　　“本宫不是不许你进来的吗？”

　　母后的目光凌厉地扫过周围的侍从，她们皆不敢出声。

　　“是儿臣擅作主张，母后责罚儿臣即可，不关旁人的事。”

　　“你们这些奴才，都滚出去！”母后呵斥道，连上官婉儿也赶了出去，她带着所有侍从跪在殿外的太阳下等候发落。

　　“你来见本宫所谓何事？”她站在我的面前，此时她的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疏离陌生，好像我不再是她的女儿。我心中一痛，但脸上没有表现出来，回答道：“儿臣来为太子哥哥求恩典，希望母后成全。”

　　“本宫就知道你所来何意，在东宫还不算完，现在还要跑到这里要挟本宫？”母后的脸色越来越冷，目光直勾勾的看着我，如同对待仇敌。

　　“儿臣不敢，形势所迫，儿臣不得已而为之，求母后明鉴。”我跪伏在地上。我真的很讨厌手掌触地，但即便她责罚我一顿都好，只要她能消气。可从我进来至今，她不提责罚之事。若往日我胆敢惹她如此生气，早不知在刑凳上哭死过几回。

　　母后面色沉静似水，“本宫问你几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

　　“是。”

　　“若是你二哥谋反，本宫和他只能活一个，你选哪个？”听到这个问题我犹如五雷轰顶，我猛地抬起头，母后完全没有开玩笑意思，脸连一点愤恨都看不出。

　　“儿臣选母后。”

　　“就是说，本宫要你亲手杀了你李贤，你也会照做吗？”

　　我咬紧了牙龈，握紧拳头，心里难受的要命。但最后我还是松开手，卸下所有的力气，回答道：“儿臣会杀了他。”

　　“那若是，本宫和薛绍呢？”

　　“如果母后需要，儿臣愿手刃了他。”泪水凝结在我的眼圈，喉头如同被撕裂的痛。

　　“那如果是本宫和你父皇呢？”

　　我的泪连续不断的往下掉，几乎要哭到泣不成声的地步，她就看着我跪在地上，哭成一滩烂泥，一言不发。不仅是她知晓了我的选择，我也知晓了她的选择，可是我没有承受这个答案的能力。直到我抽噎的快昏过去，眼前也隐隐约约开始发黑，我终于用最后的力气，“儿臣会选母后，不论是谁儿臣都只会选母后，从始至终，都只有母后。”

　　我眼前一黑，昏倒在清宁殿里。

　　我醒来的时候，母后守在我床前，满心满眼的愧意。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难受的昏过去。但我记得当时的事，我不是为了哄她开心，哪怕她现在要我的命，我都可以给她。她赐予了我生命，她也有权利拿回去。只是，我仍不确定，是否真的能在行动上背叛父兄。如果硬要我选一个，我宁可什么都不做。

　　“太平，本宫错了，本宫不该踢你，还好先祖庇佑，你没什么事。不然，让本宫怎么活。”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母后认错，我简直怀疑出现了幻觉，她吻了吻我的额头，看样子很慌乱。是不是我突然昏倒吓到她了，我想坐起来，却被她制止：“不许动，你要什么，本宫帮你拿。这孩子，有身孕了还如此胡闹，伤到小外孙我可不饶你。”

　　我又怀孕了？想起今日发生的种种，倒真的有可能，月事的确推迟了两个月。见母后小心翼翼的样子，我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了下来。

　　“母后不生哥哥的气了？”

　　“算了，他和本宫犯倔也不是一两天了，只要他不做出格的事，本宫就不计较了。”母后将安胎药端过来，非要我喝完，我无奈，只好顺从她。说起来，母后很喜欢我的两个孩子，尤其是次子崇简，从小聪明伶俐，不仅得他父亲和我的喜爱，连母后也喜欢他入宫来拜见，每次带他来见母后总会得到很多封赏。小家伙聪明的不得了，每次进宫都要抢着来，以为我和他父亲多缺钱似的。

　　“太平啊，你这几个哥哥都叫本宫失望，若你能帮衬着本宫，本宫就安心多了。”

　　“女儿自然愿意为母分忧。”本来还想提哥哥们一句，为他们说些好话，可想起母后要我做的抉择，我觉得还是缄口不言为好。

　　薛郎得知我又怀孕的事，自然很是高兴，晚上我抱着他，轻声问他，想要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他摩挲着我的肚子，说女儿好，我们家的两个儿子闹得翻天，管都管不住。我埋怨他，养不教父之过。他却还有道理，说什么不能老是抑制小孩子的天性，就是女儿也要她自由自在地长大才好。我此时身体困乏，懒得和他辩论，将他的手臂从脖子下拽出去，翻过身背对着他。其实我还是能感受到他有事瞒我，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了。

　　我想着白天母后让我杀薛绍时，自己的回答。人的生命都不是穷极无限的，想到这个男人可能先我一步离开人世，我就忍不住眼泪。何足论，让我亲手杀他呢。可若真是他和母后只能活一个，我想我或许还是能舍得下他的。我从懂事起就敬爱的女人，她掌控着我的喜怒哀乐，让我不敢放肆逾越。她于我而言是高山上千年不化的雪，是漆黑夜晚的一轮明月，是如同神佛的存在。我出生时，她已经母仪天下，我从未有机会知道，她是如何从木材商人之女，走到如今的位置的。她的一切对我而言，简直是神话。我如何敢背叛她，如何能弃她不顾。

　　薛郎以前说过，我对母后的感情，似乎有些过了，不似寻常母女之情。可他怎么能懂，其他的妇人哪里能和我的母亲相比。我曾疯狂的想成为她，就是变成和她一模一样的赝品也好。我儿时任性，有着小孩子阴晴不定的脾气，又朝三暮四，没个定性。更可怕的是，骄傲自负，不可一世，除了她眼里放不下任何人，可即便这样，她也没有抛弃我，她有法子能镇得住我。哪怕是如今，我已经成为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她仍旧我最重要的人，但确实也有些东西改变了。

　　我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薛郎的手，他一把握住了我的手，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不知道他现在是欢喜还是忧愁。自从有了薛郎，我好像成为了一个全新的人，可多少年来的敬畏崇拜，怎能一朝改换？我原来谁都舍不下，只能偷换文字，来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