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恨不关风与月

　　轿子已经穿过了三四条街巷，阿尔佳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王府。如今正到了开市的时辰，卖豆腐的吆喝声在一片嘈杂声中仍显得格外清晰。阿尔佳好奇地掀开轿帘，看着街道上摩肩擦踵的景象，不由得呆住了。这让她第一次回想起草原，四野平坦，望之无比宽阔，有时候走了很久都看不见人，只有乌鸦优雅地站在枝头，或者从看不见的远方飘来几声怪异的鸣叫。
　　她昨晚一夜未睡，包袱是连夜收拾好的。她自己的东西本不多，和孟昭待在一起的时日虽不长，却已经给她做齐了四季的衣衫，完全足够再装三五个大包袱了。她不是贪图这一点东西，只是看到有人立死在面前，她却什么也做不了，此刻必是要做一点什么来填满因恐惧而生的空洞。她将衣裳在床上摊平，分好包袱，一件件地叠起来，又反复这个过程。忙活了一夜，床前的蜡烛都换了五六根，血红的蜡泪流了一地，胳膊也发了酸，直到天色发白，她才靠着墙沿静下来。内外没有什么声响，只有她耳朵芯里隐约有点鸣响，像是有什么小虫乱叫着。终究什么也没有发生，倒像是她一直盼着发生点什么似的。
　　孟昭来得很早，她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只听说母亲大怒，动了家法。她隐隐担心今日送不走樊黎，一早让人打开了后院的门。却见樊黎也是早早起来，手执毛笔，笔下是已经写了一半《关雎》。
　　“墨太浓了，字也显得紧，再加一点水吧。”
　　孟昭递水盂时，抬头看了眼窗色，却不愿让樊黎看出自己的担心。她耐心地待樊黎写完，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玉章，打开青瓷泥盒，铃上红印，两个小巧的篆字就留在了纸上。
　　“这印你也留着吧，”孟昭将荷包一并塞到樊黎手中，那荷包上是很俗气的鸳鸯嬉水的图案，细看也不是鸳鸯，而是鸂鶒，那鸟翅膀和尾巴全然是紫色的。孟昭见樊黎盯着这荷包，笑道，“我从前只是觉得两只鸟在一起热闹，如今看来是有些俗气了，你若觉得不好，我把腰上这个鸣鹤的荷包解下来给你？”
　　“我喜欢这个。”樊黎向孟昭行礼，“多谢世女。”
　　孟昭本以为樊黎不爱笑，从前很少见她笑过，如今看着她笑靥绽放，倒叫孟昭觉得樊黎像自己认识的什么人。孟昭确信不是先前的那个樊黎，这感觉很熟悉，只是究竟是谁，她却想不起。
　　孟昭让厨房早早备了饭，此时见贝叶提着食盒进来，忽觉腹中有些饥饿，也胡乱吃了一些。樊黎把筷子尖上的米粒舔干净，才搁下筷子。离开前她才发觉，原来自己已经吃惯长梗米了。
　　轿子穿过了闹市，热闹的氛围渐渐冷下来，阿尔佳忽然有些失落，她放下手，躺在厢壁闭上了眼睛，想到一会儿会见到母亲，竟也不知道该不该和母亲说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若是说，又该从哪里说起呢？
　　不知走了多远，阿尔佳这会儿又泛了恶心，正想掀开轿帘喘口气，轿子一顿，放到了地上。阿尔佳不知驿馆在何地，只觉此处特别僻静，打开轿帘，探出身子来，脸色却瞬间变得惨白。
　　此地她再熟悉不过了，这里分明是孟湘的后院。

　　孟湘走出二门方才平复下来，门房陈管事见到孟湘，将孟昭如何派人雇轿子如何跟从，说的个清清楚楚。
　　“人是从哪个门抬回来的？”
　　“怕遇到旁人，没敢叫她们走二门。进是从花园的后门，正是上饭的时候，一路没遇到人。”
　　“很好，”孟湘放下心来，“你家长女也该出嫁了吧，可定下了人家？”
　　“蒙二爷惦记着，已找人算过下月初三是个好日子，轿子、嫁妆都准备妥帖了。”府里的人一般称孟昭孟湘为世女、郡王，只有跟随康王已久的老人才称呼她们为大爷、二爷。
　　“早不是叫你把礼单拿来，我替你看看。”
　　“这等小事，哪里敢劳烦二爷。”陈姑姑笑道。
　　“哪里的糊涂话，明日送来，”孟湘笑道，“知道你家里不缺好东西，丘员外更是金山银山也见过，我添不了什么东西，只为讨个彩头，就安心受着吧。到时若是人手不够了，我房里的人也随你支去。”
　　陈姑姑笑应后退下了，孟湘忽然觉得头痛，此时竹青等人才追出来，跟着孟湘回房。她第一次觉得二门到岚院的路是这么漫长，走了很久都走不到。踏进寝房的门槛，她终于卸了力气，喝下药，躺在床上不久就睡着了。
　　她睡得不实，虽然累得力尽，睡着的这一个时辰里仍做了不少梦。她梦见了很多人，她们胡乱地站在一起，又是哭又是笑，十分吵闹荒唐，却像是正在发生的事。最后，她堕入一片无人的灰域，也没有声音，某种原始的黑暗包裹着她，食指开始轻轻颤动，她醒了过来。醒来时，梦里的情景已经不记得多少了，仍觉得头痛。更加清醒过来后，她叫人进来，洗去残妆。她没有着急处理樊黎，而是换上一身素白的衣裳，跪在上房外请罪。
　　王妃此时并不在府中，孟湘一跪就是一下午。王妃自然听到信了，只是气郁难消。待到王妃回府，看见孟湘身后的白衣染了血，这才知道孟湘昨夜挨得是一顿怎样的打。
　　“你们真是白长了眼睛，怎么不早扶郡王回去。”
　　众人这才七手八脚地上前来，孟湘推开手，“我有错当罚，只求王妃能够息怒。”
　　“你都不肯起来，叫我如何息怒？都愣着干什么，快扶郡王进去。”
　　膝上早已麻木了，被拖起来的时候，反倒痛得彻骨，胳膊上的汗毛都竖立起来。待进了屋，侍女们思量许久，只能将孟湘安置在榻上。
　　王妃坐在一旁，看着婢女给孟湘处理身后的伤。整片臀肉没有一块好肉，大片地青紫和血痕，简直惨不忍睹。她想不通孟湘白天是如何行动如常，叫自己也看不出丝毫异样。王妃此时如鲠在喉，呆看了许久说不出话来。王爷本与她说的是给了孟湘一个教训，她如何想到打得如此凄惨。
　　“王爷也刚回来，一会儿她会来看看你。”
　　“母亲倘若知道我今日的言行……”孟湘苦笑道，“不再脱层皮，不会轻饶了我的。”
　　“现在知道怕了……”王妃本是要顶孟湘一句，说着鼻子却酸了起来，“我不会让她知道的。”
　　孟湘听出了异样，转过头，声音彻底软了下来，“王妃不要哭，真的不痛了。”见哄不住，反倒叫王妃更加伤心地抹起眼泪，孟湘继续说道，“王妃再哭下去，一会儿让母亲看到，吃苦的还是我罢了。”
　　“有这么哄人的吗。”王妃洗了把手，吸了吸鼻子，“倒不是心疼你，你倒也该打，服软的话，你怎么不早对你母亲说去，受了这些苦，还一直留到现在，你的口就这么金贵吗？”
　　“母亲不会吃这套的，”孟湘苦笑道。
　　“谁告诉你的，从前就是挨打挨的少了，你看看孟皓，每次挨打，先抱着王爷的腿一通赌咒发誓，还没打就把所有人闹起来替她求情。从没见过打成这样的…”
　　孟湘转过头轻松笑道，“三妹不过是贪玩一些，究竟没犯过大错。我则一向愚钝粗笨，专讨母亲的嫌。虽没有挨过几次打，劈头盖脸的痛骂也挨了不少，近些年做事妥帖了，才好一点。”
　　“都打成这样了，你还说嘴。”王妃威胁着扬起巴掌。
　　孟湘知道她不会打，也不躲，语气甚是平静，“从前也没有人告诉过我。母亲只是教我怎么做事，只有王妃会和我说这些。”
　　婢女上好了药，带着东西都撤下去。孟湘开口道，“我一向不愿意瞒着王妃，白天的话不仅仅是气话，亦是我心中所想。母亲没有打错，这些年来我确实妄生出不该的怨怼。”
　　孟湘苦笑，“今日我甚至在想，倘若挨一顿打就可以叫我彻底割除怨望，倒也值得了。”
　　“王爷疑心是重，有时我也不知她的心思……”
　　孟湘起身下榻，“我一会儿会去见母亲，方才的话只望尽止于此，还请王妃成全。”
　　“好，我让人给你挑件斗篷，你一会儿披着去。”
　　“多谢王妃。”
　　孟湘去前院书房请安的时候，康王并不见她，只是冯姑姑出来传话说，王妃已经看过了，叫孟湘回去休息便是。孟湘不知今日府里的事，母亲听进耳朵的有多少，满怀心事，回到自己的院内。
　　“人押在后院里？”孟湘令人进来更衣。
　　“是。”
　　“没人为难她吧。”
　　“奴婢皆按郡王的吩咐行事，不敢自专。”
　　“那就好，一会儿去请世女过来吧。”孟湘放下茶盏，“对了，明日吏部邹家的宴席替我推去。”
　　竹青在孟湘身侧替孟湘揉腿，她猜测着，湘是否是担心会遇上徐家二姐，毕竟早先听说徐将军的妻儿也已在来京都的路上。两家一向亲厚，就是婢子间亦有消息走动。
　　“好了，我哪里这么娇气，以前就是彻夜也跪过。”孟湘没继续说下去，低头理着袖口。竹青从地上站起，她隐约猜到这是孟湘入王府之前的事。毕竟王爷治家严谨，从不允许手下人耽误事情，就是管事的磋磨下人，也不敢罚人长跪过，以免被斥责。孟湘回府虽已有七八年，竹青有时却仍觉得她身上带着旧时的印迹。
　　孟湘到王府后，王妃挑了一些与之年纪相仿的小婢子去伺候她，香兰和竹青正在其中。竹青见孟湘第一面，孟湘正发着高烧躺在床上，浑身上下遍布着可怕的棍伤。她至今都无法忘记孟湘当时的样子，孟湘趴在床上，浑身没有任何遮盖的地方，格外清澈明亮的眼眸正看着自己，似乎一点也不因露出伤痕累累的身体，而感到羞赧或者难为情。孟湘没有说话，神情认真，一副镇定且平静的面孔，让人无法忽视，和传闻中的那个野孩子全然不同。竹青知道，她在等着自己报出名姓。
　　孟湘来的时候，不要说辽地的宦门冠带，就是府里也是沸沸扬扬，下人们私底下都在讨论这事。毕竟王爷和王妃一对鹣鲽伉俪，众人都看在眼里，从没有听说过什么外室，就是孙姨娘也是王妃产后伤了身子，陛下硬赐给王爷的。更何况孟湘生得这般模样，不由得使人猜想兰氏的姿容。可惜，如今兰氏已死，孟湘从京都一路护送的，正是她生母的尸骨。
　　然而不论这些飞短流长传得有多离谱，孟湘入府一个月后，也都不知不觉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康王添了一个富于文词且善工书的女儿，家门雍睦。凡是诗礼仕宦之家，无不艳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