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松杳杳

　　李如松单手夹着头盔穿过大半个军营，进了营帐，戚继光便道：“子茂，坐。”

　　两人坐在帐中，也未上茶，简短精练地交流起近日军务。

　　戚继光见他神色平静，宛如老僧入定，丝毫不为近日军中流言喧扰，便打趣道：“听闻你府上最近住了一位姑娘？”

　　“……”

　　李如松梳理着盔顶红缨的手一顿，面上平静终于被打破，颇为无奈地注视着这位八卦的戚总兵。

　　他府中家将和下人口风极严，不仅辽东那边一无所知，蓟州城内有不少闲人打听时，李府众人的嘴也都闭得严严实实。

　　久而久之，城中流言四起，有道李将军金屋藏娇，听闻那女子还是打南边来的，也有人说是李将军的远房表妹，上巳节时两人曾一道出游，平日里那女子出行时也是家将随行护送云云。

　　戚继光听到家中老妻提起时，倒是十分诧异。

　　年初徐渭游历经过蓟州城时，他曾在府中设下小宴，同邀李如松作陪，不曾想徐李二人早是旧识，李如松书房里的两本画册还是徐文长亲手题的序。

　　席间戚夫人也在，她乃将门出身，常年跟着丈夫随军，见识亦是不凡。李如松相貌堂堂还有军功在身，戚夫人因此对他青睐有加，终是忍不住对戚继光提了几句。

　　李如松要么早出晚归要么常驻军营，李府并不待客，是以不曾了解这些风言风语。

　　听出戚继光试探之意，李如松颇为沉稳，并未作声。

　　戚继光见他沉默不语，细细打量一番，更觉有趣。军中上下都知他看重李如松，二人私下相交时，戚继光更是倾囊相授，俨然以子侄相待。今日他召李如松过来，正是因朝中弹劾一事想要安抚一二。

　　无论此事调查结果如何，终究给年初那场大捷蒙上一层隐晦的阴影。

　　如今见他神色淡然，并无异样，便知他心中有数，索性未提此事。

　　说了半天，瞧着李如松仍是不动如山三缄其口的模样，戚继光/气极反笑，这小子倒是沉得住气，他不耐地挥挥手，将李如松赶出帐外。

　　*
　　天气愈发炎热，青芷每日晨起时都发现太阳比她更早一些，她索性与它较起劲来，一日比一日起得早。

　　临近端午，青芷提前收到了陈灵玉丰厚的节礼，两人早就约定好端午一同出游，待李如松调好休沐的日子后才发现有人已经捷足先登，遂主动道：“正好，由清也约我俩一起，如今加上陈小姐人多还更热闹些。”

　　青芷没发觉他高明话术里暗藏的玄机，转天去帖子询问陈灵玉的意见，见对方没有异议这才答应下来。

　　端午这日，青芷刚刚沐浴完穿上中衣便又出了一身汗，不由抱怨道：“热死了。”

　　她走到铜镜前仔细观察着自己的脸，沮丧道：“怎么好像还有红印？不会今日出门又复发了吧？”

　　红菱和紫叶见她神色苦闷，急忙宽慰道：“昨日公子特地吩咐福总管给姑娘寻来了上好的面脂，上脸十分清凉，且不厚重，咱们再打着伞，定晒不着姑娘的！”

　　青芷常年待在南方山水之地，头一回没防备，出门大半个时辰便被这北地炎夏的烈日晒得面上发红发烫，当天夜里连觉都没睡好。

　　好在红菱对女子保养颇有研究，每日只用清水濯面，间或冷敷，这几日她只能早起一个时辰晨练避开日晒，其余时候都不得不待在屋子里。

　　这人一旦闲下来就坐不住了，她瞧着红菱赶着打五色络子送人，便也有模有样地跟着学，没曾想自己这双手平日里能使剑法拳法掌法，却拿捏不住一只小小的络子。

　　光是这络子打法便学了半日，偏生她在女红这块上的天赋也有限，眼光还很挑剔，再加上陈灵玉一再强调要求她必须将她亲手打出的第一个络子送到陈府，于是她编了拆，拆了编，连着几日的时光都消磨在这堆五色丝线上。

　　没过多久，李府众人也各自收到一份小小的礼物。

　　另一头，李如松接连几晚都没见着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劲时才将红菱唤来问话，得知缘由后，李如松虽然讶异，但想到她过去十几年都在南边，说不定这也是一种水土不服的表现，当即有些担忧道：“严不严重，大夫怎么说，可开了方子？”

　　红菱答道：“大夫说这晒伤只能慢慢将养，吃几剂下火的方子，再过几日便可大好。”

　　李如松这才放下心来，吩咐李福去城里潋脂阁中寻访可有对症所用，这潋脂阁的生意从京城做至北地，口碑甚是不错。转念想到小姑娘爱惜颜色，轻易不肯相见，他不由摇头失笑。

　　李福带着红菱来到阁中，那女掌柜见他打扮，问明来意后，取出所谓的镇阁之宝——玉颜雪花膏便是一通天花乱坠的夸赞，直到李福不堪其扰，红菱点头，这才赶紧拿上东西付了银子走人。

　　红菱细细地为青芷薄敷一层面脂，因着青芷脸上晒伤刚愈，隐有红痕，于是取了一块轻薄的鲛绡遮住半张脸，只拿眉笔轻扫一对远山眉。

　　两人知道青芷正是情绪低落时，红菱故意叹道：“原本以为这鲛绡会挡住姑娘半张脸，没成想反倒衬得姑娘这双眼愈发勾人。”

　　青芷正对镜整理着薄纱，闻言便抬手轻捏住红菱脸颊道：“你最近是不是又偷偷看了什么奇怪的话本子？”

　　红菱被她一只手捏住双颊，嘟着嘴道：“才没有，红菱说的都是实话呀，紫叶，你快过来瞧瞧看我说得是也不是。”

　　紫叶走过来扶着青芷重新坐下，笑道：“好姑娘，你就饶了红菱姐姐吧，今日将发髻梳高一些可好，否则发丝堆在颈间捂着热呢。”

　　青芷点点头：“好紫叶，还是你最乖巧。”

　　收拾妥当，便由红菱撑着伞，陪着青芷往正门走去。

　　待青芷走近，李如松轻蹙眉头，关心道：“不是说脸上已好了么？怎还傅着面纱？”

　　青芷心道这身装束果然有些夸张，只好抬手摘下面纱：“的确好了，只是怕一晒又复发，这才小心了些。”

　　两人几日不曾碰面，李如松怔怔地盯着她水润嫣红的唇瓣，只觉喉咙有些发紧，他强忍着将目光从她唇上移开，握紧了拳，轻声道：“嗯，尚有些淡印，还是戴上吧。”

　　“……”

　　青芷闻言更受打击，登时蔫了。

　　李如松上了马，马车跟着往蓟州河畔驶去。

　　车行半路，便见陈府马车朝着相同的方向驶来，李如松跟同样骑马在前的陈大公子点头致意，二人正在寒暄，就见车帘一掀，陈灵玉噔噔下了马车，朝着青芷的马车而来，她的步伐很快，身边丫鬟撑着伞几乎小跑地追着她，青芷笑盈盈地探出头来同她打招呼。

　　陈灵玉上马车后嘴就没停过，先是夸赞青芷打络子的手艺，接着称叹青芷今天的打扮格外清丽动人。她自己着一身鹅黄圆领长衫，底下是一袭水绿襕裙，像枝头青涩娇美的迎春花，青芷忍不住便动起手，捏了捏陈灵玉的圆脸道：“真可爱。”

　　行未多远，林远骑着马与几人汇合，蓟州河畔热闹的声音也远远传了过来，当车马无法再靠前时，众人只能沿着河畔步行。

　　蓟州河两岸几乎聚集了半个城的百姓，沿河两岸的酒家客栈更是高朋满座。除了龙舟赛，还有戏班杂耍和水上表演，故而十分热闹。

　　官府在高处搭了凉棚，专供官员和世家休憩，同时调动州卫军值守巡卫，秩序井然。

　　李如松一行人正沿着河畔往凉棚处走去。陈灵玉抬眼望见崔知州一行，落后两步拉住了青芷：“阿芷，咱们就留在这儿好不好？坐在上面什么都看不清的！”

　　只两句话的时间，走在正前方的李如松和陈大公子已同崔知州交谈上了，崔瑾棠跟在父亲身侧，她身着一袭胭红长衫，瞧见青芷和陈灵玉二人站在李如松和陈公子身后，明显几人今日是相约而来，她的眼神轻掠过青芷面上轻纱，眼底划过一丝诧异，朝着青芷她们的方向点头示意。

　　青芷也点点头，河岸轻风吹动她鬓边缱绻的发丝，被她轻轻拂开。只听陈灵玉附在她耳边继续补充道：“而且上面全是夫人小姐，坐着多不自在，好阿芷，咱们去河边吧，好不好？”

　　说着她又悄悄伸到青芷袖下捏了捏她的手，青芷侧首无奈地看着她可怜巴巴的眼神：“好吧，那你要跟紧我们。”

　　“好耶，终于不用在上面傻坐着了。”

　　青芷笑道：“我还以为你从不肯安安分分呆在里面。”

　　“也不是，有我娘拘着我，哪也不准我去。我娘说得最多的，就是让我多跟崔瑾棠学着点。”

　　“那你娘今年怎么没拘着你这皮猴？”

　　“我爹新抬了一房姨娘，我娘同他怄气便懒得出门，这才派了我大哥看着我。”

　　她性子跳脱，只是自小有人管着才勉强压抑住这份天性，青芷身怀武艺，独自行走江湖，正是她在闺中读过的那些话本子里最为向往的生活，可惜连话本子里也少有这般风姿卓绝的女侠，是以二人相处时日虽短，交情倒是愈发深厚。

　　青芷既猜不透陈灵玉面对母亲当面夸奖别人时作何感想，也不理解陈灵玉提起父亲宠爱姨娘时的平静，她心里虽然有些好奇寻常父母子女是如何相处的，但见陈灵玉神色怅惘，便也不再多问。

　　林远自告奋勇地担负起照看两人的职责，他上前同崔家父女见礼后，便与李如松耳语几句，李如松此刻着实走不开，只得点点头，安排李顺跟着青芷，又叮嘱林远几句。

　　陈公子本不赞同，但见李如松同意了，只好叫两个护卫也跟上去，林远向崔大人告罪一番，一行人便一道往河边走去。

　　其余官员见崔知州和李如松在此处，热情地围上来，一群人边说边向高台上走去。

　　陈灵玉索性揽着青芷，在护卫开路下一路挤到了人潮前方。

　　龙舟赛开始时，李如松已在高台落座，身边不时有文官武将同他搭话，他内心有些郁卒，每次出行总遇上这些无聊的官场应酬，众人天南海北地聊着天，他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始终分出一丝注意力望着高台下的小姑娘。

　　随着河面上齐声号子令下，蓟州河畔热闹的气氛一跃到达最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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