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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风波陡起拦御驾
“梆—梆—梆”,街头的更夫已敲过三更,宾客散尽,笑语渐绝,高挑的红烛淌下了一大摊烛泪。被红盖头遮得严严的新娘含羞低着头,静静地坐在床头。这个他梦中萦怀了十馀年的女子,就在他的眼前了,而且在以后漫长的一生中都与他同床共枕,相依相伴。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只待明年会试通过,他这辈子就没什么缺憾了。
带着狂喜和颤栗,微醉的蓝田玉掀起了红盖头。他正欲一亲美人芳泽,出乎意料的是,眼前的新娘不是婉娘,而是丫鬟小翠!被这么一激,蓝田玉的酒劲全醒了。尽管小翠盛服浓妆,在烛光的映照之下也颇为动人,蓝田玉却感到一种深深的失落和被耍弄的愤恨,他倏地往后一退,惊道:“怎么会是你?婉娘呢?”小翠面色一红,神情颇为尴尬:“小姐早在半月之前便被秘密送往颜尚书家成亲了,婢子蒙谢老爷收为义女,代小姐过门。”蓝田玉气极,冷笑道:“我素知你心眼儿活,定是你和老爷串通好了拿来套我。你以为凭你就代替得了婉娘么?实话告诉你,你也只配给她提鞋。生就的奴才命,就不要指望做夫人!我会连夜拟好状纸,明日公堂上见!”小翠羞得掩面大哭起来,此时不得不兜出谢家的老底:“小姐早在三个月前就与颜尚书的儿子有私,做出事情来了。谢老爷想为小姐多少存一些体面,又被蓝公子逼迫,不惜以一栋小楼相赠,又命婢子过来,公子难道还不够么?”蓝田玉正在气头上,恨不能当面戳着谢敬宗的鼻子问他个究竟,哪里听得进半句劝言,咆哮道:“就算给我一座金山,也抵不上婉娘一根小指头!”随后抬脚出去,“咣”的一声带紧了新房的门。
蓝田玉来到另一间厢房,墨不加点地写就状子,骈四骊六,文采飞扬。离天亮至少还有两个时辰,蓝田玉心中翻江倒海般地腾涌撞击,随手拿起一本诗文,却看不进一字,便以手支颐,一直在灯下枯坐。
一阵寒风直往脖颈和袖子里灌,他不由打了个冷噤,方意识到此时已是严冬时节。他想回到新房中披件衣服,却见房门被拴严,想必小翠见他久久不来先睡下了吧。他使劲地敲了几声,屋中依然没有任何动静,他突然生出一种不祥的感觉,抬腿一脚踢开房门,房梁上赫然用白绫悬着一个人!新婚之夜竟出了人命,蓝田玉惊惶失措,看来这次不报官是不行的了,不然谢家问起女儿来,他交待不出,只怕会赖他逼死夫人。他蓦然有些后悔昨夜的粗鲁言词,一个只知侍奉主子的小丫头,哪里经得起这般羞辱?
当谢敬宗接到潇湘知府秦大人的传唤文牒,与蓝田玉对簿公堂时,心中仅存的那一线情义便断绝了。他震怒已极:你缺衣少食,我照顾了你十几年,还送了一座宅院给你,倒头来还来跟我打官司要我的女儿。这件事在公堂上一捅出去,婉娘必然身败名裂,在街坊中一辈子抬不起头,谢家的声名也会一落千丈。就算是我报你爹当年的救命之恩,这么多年来也绰绰有馀了。如今你不仁,便休怪我不义!
蓝田玉已是举人,见到父母官不必下跪,遂站在公堂上率先禀道:“晚生蓝田玉,系湘妃镇人氏,自幼与谢敬宗之女谢婉娘定亲,议定待其女及笄之后行大礼。孰料谢敬宗嫌贫爱富,私自将婉娘许配给颜家。晚生思及婉娘已长成人,中举之后便向谢家提亲,谢家此时却又有三分忌惮晚生,便李代桃僵,暗中收丫鬟小翠为义女,冒充小姐送过门来。那丫头一向口锋如刀,被我斥责几句,气愤之馀自缢身亡。晚生曾隔帘问过婉娘,若她不愿嫁与晚生,晚生自当另娶。婉娘当时并未置辩一词,似有隐衷,晚生暗思定是谢敬宗从中阻拦,便限他三日作答,不然便告他悔婚。求大老爷明察!”
秦大人问谢敬宗:“你有何话说?”谢敬宗叩头不止,额上渗出少许血丝也不自知:“大老爷台鉴,草民有天大的冤情!话还得从十六年前说起,草民有一次途经湘妃山,险遭狼吻,适逢蓝木匠在附近伐木,闻声赶来救了草民一命。草民为感谢蓝木匠的再造之恩,时常接济他们父子;蓝木匠去世后,又是草民怜恤其子,收养在家,至今已十四年。草民即便欠蓝木匠一些人情,这些年来也偿还得够了。”谢敬宗以手遥指蓝田玉,“可是我却没有想到此人竟是狼子野心,得寸进尺,连我的独生女儿都想夺走。他一再威胁草民,若不答应他的无理要求,他便告上公堂。草民看在蓝木匠当年的情份上,处处让着他,见他房屋破漏不堪,赠送他一栋价值纹银四百馀两的小楼,又将小翠陪送与他作妻室,他却还不满足,定要将草民所有家财都夺走才罢休。俗话说一升米养一个恩人,一斗米养一个仇人,草民今日才算明白。早知如此,草民当初也不敢收养他了。”那些百姓得知新科举人惹上命案,早已苍蝇嗜血般地围涌上来,有几个受过谢敬宗些小恩小惠的低声附和着;魏二虎和那帮清客也夹杂其中,更是冷笑连连,场中一片嗡嗡营营之声。
“安静!”秦大人一拍惊堂木,堂下立时鸦雀无声,秦大人继续问蓝田玉:“你说你自幼与谢婉娘定亲,有何凭证?”蓝田玉道:“当年蓝谢两家交曾换过定情信物和生辰八字,谢敬宗给家父的是一个金项圈,可惜被家父当掉了。”谢敬宗听到此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不禁微露喜色,“不过,即便谢家矢口否认此事,谢婉娘的生辰八字晚生却是记得的。”
谢敬宗回道:“草民如今已年近半百,膝下止有这个女儿,岂敢贸然将女儿许配与人?这位蓝公子自称与小女定亲,却又拿不出证据来,走遍天下都没这个理儿。他又不知从何处打听到小女的生辰字,这不是存心想毁掉小女的闺名么?可见此人不仅生性轻薄,而且心地歹毒,有辱士子之名!”两人各执一词,一时辨不出孰是孰非。
那秦大人在官场里混过多年的,最是奸猾,仔细权衡双方的家底:谢敬宗虽一介布衣,却是一方富豪,平日广结善缘,颇得人心,近来又攀上了颜尚书家,更是开罪不起。而蓝田玉无钱无势,家中人丁单薄;此人恃才傲物,向来不将父母官放在眼里,秦大人已颇为不满。不过也不敢过分逼迫他,万一他凭举人身份捅出马蜂窝来,大家面子上都不太好看。秦大人思虑已定,便作结道:“你二人看似各有道理,一时也难辨真伪,俟本官察访明白之后,再作区处。”将二人都客客气气地送走了。
秦大人暗中派心腹张成与李功各往蓝谢两家,打探二人的口风。那蓝田玉只是大呼冤枉,却不知上下打点,张成例行公事地问几句便告辞了。谢敬宗一见李功,便知来意,先将一锭白银塞住他的嘴,又请他转告秦大人,务必将此案延缓一段时日。谢敬宗又火速联络颜尚书,通过其同僚在朝廷运作。半月之后,一纸公文突然下达,从即日起革除蓝田玉举人之衔,随后以“恩将仇报,逼死丫鬟”之罪将他关进大牢。蓝田玉像一条死狗一样,任由两个衙役拖进牢房,带上木枷。他脑子里空空洞洞的,鼻子发酸,想大哭一场,却总是哭不出声来,直憋得满脸乌红,喉头发紧,像要窒息而死一般。那狱卒见从他身上榨不出什么油水,更是变着花样折磨他。
蓝田玉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典史宣读卷宗的声音一直回旋在耳际:“新科举人蓝田玉因举止轻薄,品行卑污,深负皇上拔擢才俊之恩,着即革除举人之衔,永不叙用!”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得来的功名,就这样不明就里地被人轻易革去了。做了几个月的举人,刚准备在春闱中一显才华,如今又是一个白身,连个秀才都不如。这种打击比一个寡妇失去遗腹子,比一个乞丐失去仅有的馒头还要沉重千百倍,因为他生命中的灵魂被抽干了!想起太虚先生当初所言“科场非久留之地,虽一时得意,并不能包你事事如愿”,一时间五内俱焚,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谢敬宗本欲买通秦大人和一干狱卒,一不作,二不休,就将蓝田玉击毙在狱中,报个“暴病身亡”了事。他许下秦大人十个金元宝和一尊玉观音,直待礼金到手的当晚行刑。不料这一日秦大人收到巡抚王大人送来的请柬。在宴席上,巡抚大人特别提到蓝田玉,极口赞他“惊采绝艳,名动四方,前途将不可限量”,请秦大人务必好好关照。秦大人惊出一身冷汗,仅以“嗯哈”含糊作答,心想幸亏自己没有将他击毙,若是巡抚大人追究起来,自己头上这顶乌纱帽就不保了,何苦为了几个小钱毁了一世的前程——再说蓝举人实在没有犯什么大过错:那丫鬟是自尽的,一个贱丫头,死了就死了,他自己家里就死过几个丫头呢,谁又追查了!
秦大人婉言回绝谢敬宗之礼,次日便放蓝田玉出狱了,心中还盘算着是否该恢复他的举人之衔。此时会试之期还没有错过,可惜蓝田玉已没有参加考试的资格,一口气在他心中愤恨难消,他平生所有的气力都耗费在科举上了,又岂能甘心受此不白之冤!
千载难逢的翻案机会终于来了!湘妃镇上近来人人奔走相告,如今欣逢盛世,皇上要追寻先贤的足迹,效仿虞舜为国求贤,从湘江溯流而上,途经湘妃镇,颜尚书将迎接圣驾。蓝田玉脑中倏地闪过一个念头:他要拦驾告御状!据说越级告状是要踩火炭、滚钉床的,然而比起千辛万苦获得而又失去的功名来说,些须□□之痛又算得了什么!
皇上来到湘妃镇的那一日,万里无云,海晏河清。为了隆重迎接圣驾,湘妃街上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县令强行卖给百姓每户两个花盆,勒令种上时令花卉,仅此一项,就赚了很大一笔进项;家家户户都摆上香案烛台,供上水果糕点。合镇的男女老幼倾巢而出,挤在门口、窗口或高台,瞪大眼睛等着真龙天子的到来。
上午巳时整,但见两列威武齐整的人马举进“回避”、“肃静”的牌子先行开路,领头的一个将军金盔金甲,一双特别长的浓眉下,目光阴鸷而沉稳;随后跟着大队人马,中间簇拥一柄黄罗伞盖,缓缓从西街流过来。
蓝田玉挤在一家烧饼店门口,见人马快到面前,一个箭步冲到仪仗对前面,倒头便磕,口中喊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草民有天大的冤枉,请皇上裁决!”那些马匹蓦见斜刺时冲来一物,顿时乱了阵脚,连带后面的黄罗伞盖差点被掀翻,露出一个壮年男子的半张脸和左肩的龙袍。那半张脸有些发福,带着高高在上的倨傲神色,华贵无比的黄色龙袍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金光,只是很快又被遮住了。
那金盔金甲的将军以枪指着蓝田玉,威喝道:“呔!你是何人,狗胆包天,竟敢惊扰圣驾,可知王法无情,是要杀头的?左右快将此人拿下!”左右二人跳出,立时将蓝田玉五花大绑。蓝田玉此时头也懵了,语言也不流畅了,两腿只筛糠似的乱颤:“草民有……有泼天大冤,地方官昧心革去草民功名。草民今日冒死告状,求圣上明察秋毫,还草民一个清白!”那将军道:“你越级告状,已是罪加一等。至于如何处置,还请圣上定夺。”谢敬宗也在街旁的一间阁楼上,看到蓝田玉不要命地往圣驾前冲,突然浑身瘫软下去,心中骂道:“这个该死的东西,早知他敢去告御状,当初就应将他在牢里做掉!”却只大张着口,说不出一个字。
将军走向黄罗伞盖处,那皇上本是篡皇侄之位夺得天下的,坐在龙椅上日夜提防旁人觊觎他的宝座,蓦见前方一阵骚乱,还以为是刺客前来追杀他,没来由地一阵心慌,脉搏乱跳,太医忙给他诊脉,又让他服下一味宁神药方缓过气来。镇远大将军很快将前方的局面平息下来,皇上心中依然十分恼怒,得知是有人告御状,猛一拍龙舆扶手,怒喝道:“若有冤情,为何不到官衙门前喊冤,而要拦截朕的御驾?莫非是看不起朕历年所选拔的朝廷命官,进而蔑视朕?由此可见,此人告状是假,目无君上是真。可将其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镇远大将军片刻之后回复蓝田玉:“圣上近来龙体欠安,方才被你惊吓之后,心疼病又犯了。你目无国法,又惊扰圣驾,已是死有馀辜,圣上命我将你立即斩首示众。”蓝田玉蓦地眼前一片模糊,为什么偏偏他这样倒霉,触发皇上的心疼病?皇上这次巡幸江南,不就是为了遍访英才么?怎么连一句辩解都不听,就将他斩首呢?难道这条活了24岁的小命真的从此断送了?
这次是真的死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留恋他,为他掉一滴眼泪,除了娘亲之外。想起娘亲,他的心里有了些许温暖,倘若娘亲看到他这副样子,她眼睛都会哭瞎的,她是宁可自己砍头都不愿自己的儿子受一丁点儿委屈。可惜这些年来日日忙于生计和攻书,他连娘亲的容貌都淡忘了,只记得她跟大多数其他女人一样,脑后梳一个圆髻,常年穿着廉价的粗布衣衫,走在人群里辨不出她的背影。婉娘也不会为他伤心的,婉娘,他一想起这个名字,就像心口上插了一把刀,若不是为了她,他也不会一步步走向这步田地。而直到洞房花烛夜,他才明白:她从未钟情于他。他马上就会被身首分离,魂销魄散,她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看客——他是多么不值啊!
蓝田玉已处于半昏迷状态,看不真切也听不清楚,只觉远远近近地,眼前晃动着男男女女的身影,耳畔响起嘈嘈切切的声音。恍惚间,他被押送到一座亭子,脑袋按在亭栏上,他便闭上眼睛等死。那是他与婉娘青梅竹马的地方,婉娘鬓边戴一枝他为她插上的木芙蓉,娇声推他去山涧里捉螃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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