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不换[前传]

　　承平八年，九月。

　　金陵境内，莲塘县。

　　清晨，天上飘着细雨，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匆匆而过，身着一袭天青色圆领长衫的男子撑着一把四十八骨的油纸伞，步伐缓慢地行走着。伞面上绘了傲雪寒梅，撑伞的手极其漂亮，手指干净而修长。

　　男子眉目清俊，身形挺拔，这般悠然的行走着，与这雨中的小镇相互印衬，好似名家笔下的画卷一般。

　　道路旁，原本正忙着张罗摊位的老者偶然间抬头，见到这青年，脸上便扬起了笑容来，热情地喊道：“凌公子回来了啊！”

　　撑伞的青年闻言，停下步伐，回了老者一个笑容，点了点头，然后道：“李大爷这么早出来做生意，身子可是大好了？”

　　李大爷笑得愈发地开心了，“是啊，这可多亏了小凌公子呢，我这老寒腿，以前咬着牙掏了钱去治，也没什么效果，前段时间偶然遇上了小凌公子，不仅把它给治好了，还分文没收。如今便是这阴雨天里，也不觉得疼痛了，小凌公子真是好本事啊。”

　　李大爷一边说着话，一边麻利的摆好了摊，拿了抹布仔细擦了桌子凳子，道：“凌公子大清早的回来，怕是没吃什么东西吧，不嫌弃的话，就在我老汉这儿吃上一碗混沌吧。”

　　青年却是摇了摇头，道：“李大爷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次出门，因为意外耽搁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了，阿非怕是已经念叨多日了，得先回去看看她才是。”

　　李大爷忙点头，“看看我这记性，昨日里，还听小凌公子在念叨着凌公子你怎么还不回来呢。凌公子你赶紧回去吧，免得小凌公子忧心。”

　　青年点头，再次谢过李大爷的好意后，撑着伞走了。

　　李大爷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望着青年的身影停在了街尾处，走到檐下，收了伞，这才抬手叩响了院门。

　　没过多大一会儿，便见院门从里边打开，一个身影扑到了青年身边，前后左右的将青年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才挽住青年的手臂，走进了院子，木门缓缓关上。

　　李大爷叹了口气，心想自家大丫果真是妄想了。这凌家两位公子，是五年前来到莲塘县的。大公子一表人才，学识又好，县上不少大户人家都想请他去给孩子做先生，他都轻易给拒了，小公子更是本事了得，小小年纪便习了一身好医术，心地又好，时常免费替县上的人诊治。

　　两个月前，那天也是如今日这般，天上飘了细雨，他的老毛病又犯了，恰好遇上小凌公子出来寻吃的，见他疼痛难耐，便替他把了脉，后来又给开了药方，让他连着吃两个月，说是这病就治好了。

　　他之前也是听过这小凌公子的名头的，只是一来人家虽是身怀医术，却未开了诊堂，不好贸然前去，二来也担心自家负担不起那诊费，也就歇了这心思，不想那日会有那样的好运。

　　还真别说，小凌公子给开的药效果那叫一个好，他才吃了半个多月，便已经见了成效，遇上气候变化时，也没之前那么痛了。

　　他念着小凌公子的恩情，但自家又没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便每日早上遣了大丫去给他们送混沌，也不知怎地，开门的都是大公子，总是客客气气的接了吃的，好几次都想付钱给大丫，直到大丫都快哭了，他才没再坚持。

　　大丫不过二八年华，因为家境贫寒，再加上她自己眼界颇高，婚事便一直未能定下，如今遇上大公子这般人，又对她父亲有恩，一颗心自然就陷进去了。

　　李大爷初初得知她的心思，着实吓了一跳，那样的人，可不是他们家攀得起的。但他因为只得了这么一个女儿，总想替她寻一个好人家。这便想起了，这几年来，这镇上的大户人家的千金，没少有看上凌公子的，却没能成事，想来他也不是那种在意钱财的人，且不是他自夸，他家大丫不仅相貌不错，人也勤快能干，说不定就能成了呢……

　　可如今这一看，却让他歇了那心思，他虽然没什么学识，但活了这一把年纪，还是有些见识的，明明耽搁了那么多时间，已然走到了家门前，却还能走得那么从容，这样的额男子，不是他家大丫能抓得住的。

　　罢了……

　　先不说李大爷的想法，街尾的小院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凌非在门口仔仔细细的将凌萧从头到尾看了个遍，初步确认他没受什么伤，才舒了一口气，拉着她进了门。

　　凌萧眼里满是笑意，想伸手去摸她的头，不想，却被她给躲开了。

　　凌萧愣了一下。

　　凌非拖着他往屋里走，嘴里骂道：“凌萧你个混蛋！不就是出去寻味药吗，明明说好了只是几天的时间，这都过了多久了，也不见来封信报个平安，害我担心死了！你最好没受什么伤，不然……”

　　凌萧眼里有了歉意，这几年来，凌非只有在气急了的时候，才会这般连名带姓的喊他，想来也是，他这次做得太过了些，本来说好了五天就回来的，却硬生生的耽搁了半个月，也难怪她这么生气了。

　　“阿非，是哥哥错了。”他向她认错，却没有解释什么。

　　凌非不理会，直将凌萧拖进了屋子里，指着床让他坐下，然后道：“衣服脱了！”

　　凌萧再次愣住。

　　凌非脸色十分的不好，“你是要自己动手，还是我代劳？”

　　想到他之前那句“你最好没受什么伤”便反应过来她是想要做什么了，可是——

　　“阿非，哥哥真的没什么事儿，这次耽搁只是因为遇上了旧识而已。”凌非只是女扮男装而非真正的男孩儿，如今又是十五岁的少女了，平日里医治病患时，他都会在一旁看着，没让她做太出格的事，他们虽是亲兄妹，也得要顾及男女大防。

　　凌非却是不讲理，“快点儿，自己动手还是我代劳？”

　　见她这般模样，知道没有商量的余地，凌萧叹了口气，伸手去解腰带。“阿非你……哎……”

　　当初不知道因为什么，李铮收了凌非为徒，将一身本事都传给了她，这五年来，她一直在苦心钻研。凌萧虽然力气比她大且又会些武艺，却是拿她没办法的。一来他舍不得对她动手，二来是她用毒的本事极好，在没有完全准备的情况下，他根本防不住。

　　这次，真是把她给惹急了。

　　凌萧脱得只剩下亵衣的时候，凌非还没叫停，他只得咬牙脱了，光着上身，这是他的极限了。

　　凌非也知道这一点，便没再逼凌萧，围着他绕了一圈，又凑到他身边去闻了闻，确定了他是真的没事，这才点头，示意他可以穿上衣服了。

　　凌萧长舒了一口气，正准备穿上衣服，便听见一个声音从屋外传来。

　　“哟，脱成这样了，凌非你这是想干嘛呢？”

　　凌萧闻言，额头青筋抑制不住地跳了跳，刚想开口劝说凌非，她却已经回了嘴。

　　“死人妖，边儿去，爷心情不好，别惹爷！”说这话的时候，凌非是背对着门的，自然，也就没去看协斜倚在门边的某人，倒是像是随意一般，甩了甩袖子，然后飞快地摸了块手帕捂住凌萧的鼻子。

　　李铮的速度丝毫不必肇事者慢，用袖子捂了鼻子，同时也朝凌非扔了点儿东西。

　　“你个欺师灭祖的逆徒，早晚得挨雷劈！”

　　李铮是用毒高手，以及他想收凌非为徒，且凌非也答应了，这是五年前的事，之前说过了。

　　在学艺的五年里，之前的三年，凌非一直是被动挨打的那方，吃个饭喝个水睡个觉，怎么都能让李铮找到机会下手，吃了不少苦。第四年的时候，情况稍微好了点儿，都说久病成医，凌非在自卫的同时，偶尔借机还能给李铮来一记反击。到了第五年，就变成了势均力敌，李铮基本再动不了凌非，同样，她也对他做不了什么，但这较量的习惯，却是延续了下来，每日总得斗上那么几次。

　　凌非从来没想过能一击而中，自然就考虑到了李铮的反应，也是早有防备，在他扔过东西来之前，便抱着凌萧往左边滚了一圈。

　　“停下，爷今天没心情跟你闹！”凌非说这是实话，她如今正记着凌萧的事儿呢，刚才跟李铮过招，也只是习惯而已。

　　五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却足够凌非跟李铮熟悉彼此的动作语气了。这下，她既然喊了停，他便不再有动作了，当然，嘴上却是不饶她的。

　　“一口一个爷的，说得跟真的是的，要不，我改天带你去千金楼转转？”

　　千金楼，是莲塘县上最有名的青楼。

　　凌非无所谓，道：“只要你能说服我哥哥。”从凌萧身上爬起来，转头去看他方才坐的位置，果然，爬了一只蝎子。

　　凌非二话不说，操起瓷枕便砸了上去，砸完了，转过身去看了里李铮一眼，道：“你可以走了，我跟哥哥有话说。”

　　李铮一脸嫌恶，“恶不恶心你，看不下去了看不下去了。”说着，便转身离开了。

　　凌非这次没接李铮的话，待他离开了，三两步走过去把门关上了，又走回来，双手抱胸站在床前，半眯着眼睛看着凌萧。

　　“说呗，是什么原因，让你耽搁了半个多月，并且连让人给我送个信都顾不上？”她的脸上始终没什么表情，语气也是不咸不淡的。

　　凌萧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凌非面前，伸手按住她的双肩，解释道：“这次去上和山里替你寻药时，遇上了一个人，为了摆脱他的跟踪，就耽搁了行程，之所以没让人给你送信儿，是怕他寻到这儿来。”

　　“非非，哥真不是故意要让你担心的。”凌萧手抬高了一点，摸上了她的头，习惯性地揉了揉。

　　听完凌萧的解释，凌非基本已经原谅他了，却对那个人耿耿于怀，追问道：“那人是男的还是女的？”是男的也就罢了，若是女的，哼哼……

　　“自然是男的。”凌萧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难道是……五年前想要我们命的人？”凌非只想得出这么一个可能。亲戚什么完全可以排除，因为在这样的封建大背景下，凌萧既然选择了带她离家这条路，必然是对那个家完全失望了的。而且已经过了五年了，便是之前有什么想法，那个家也不会再接纳她了，毕竟这个时代，是如此的注重女人的名节。

　　凌萧说他之所以耽搁了半个多月的时间，是为了躲那人，不送信是怕人到莲塘县寻她，如此一来，自然就只有那么一个解释了，便是五年前她在马车里听到的，那桩出钱买他们兄妹的性命的生意。

　　“恩。”凌萧点头，印证了她的猜测。

　　这几年里，凌非从来不曾问起她的身世问题，凌萧也没有主动要说的意思。不管是因为什么，凌非不想去计较，有这么一个真心对她好的哥哥，她已经知足了。

　　“还好不是女人，不然……”她忙岔开话题。

　　“你啊！”凌萧伸手指了指她的额头，无奈笑道。

　　兄妹俩相依为命多年，他知道她有多粘他，不喜欢他跟别的女人有接触，总担心她们会分走他对她的关心，而他又何尝不是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无法接受忽然多出一个人插在他们中间。

　　当然，李铮是个例外。之前是因为凌非的身上的毒得靠他帮忙，后来他则成了她的师父，将一身的本领都交给她，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虽然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些特殊，多年相处下来，也是有了一定的感情的。

　　所以，即便是凌萧不是很喜欢李铮，也无法驱逐他离开。

　　一晃时间就过了五年，凌非已经是妙龄少女了，即便是常年扮作男装，他们也无法再像当初在林海里那般亲近了。总有一天，她会喜欢上一个人，然后嫁与那人为妻，即便她有心亲近，那人也不会愿意他跟她这般亲近的，即便他们是兄妹。

　　想到此，凌萧眼里掠过一抹愁绪。

　　凌非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微微偏着头，问道：“哥哥，你怎么了？”

　　凌萧摇头，“哥没事，只是在想什么时候去寻配制十年归的解药最主要那味药，花了五年的时间，断断续续的，总算把别的药都找齐了。这次去上和山之前，李铮跟我说过，你的身子撑不了两年了，要尽快做打算。”

　　李铮当初替凌非诊脉的时候，发现她中了十年归这种奇毒，且时间已经有六年多了，以他的本事，也只能是暂时压制下这毒，如今已经过了五年了，再不解就真的没机会了。

　　凌非跟李铮学了五年，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再了解不过了。

　　她刚穿越过来的时候，因为久病以及之后的逃亡生活，导致身体一直不好，脸色一直是病态的苍白色。在莲塘县后安定下来后，就一直在调养身体，如今已经过了五年，却丝毫不见好转，脸色依旧苍白，身子消瘦，便是受了十年归毒性的影响。

　　凌萧这几年一直在为她寻找配制解药所需要的药材，李铮偶尔也会帮忙去找，零零总总已经集齐了二十来种药材，凌萧这次去上和山寻的紫河草，便是除主药之外的最后一味配药了，的确是时候动身去找那味主药了。

　　“最近气候还不错，反正一切都安排好了的，等哥哥你好好休息几天后，咱们就出发吧。”说实话，最初从凌萧口中得知，有那么一个地方存在的时候，她着实很好奇，只是碍于身体原因，没能在那时候去成，心里多少是有些惦记的。

　　“也好。”凌萧对她的决定没有异议，“等会儿哥先去问一下李铮，不知道他有什么想法，是要跟我们一起去，还是有什么别的安排。”

　　凌非点头，伸手拉着他就往屋外走，“走，我先去给你做点吃的，哥哥你吃完就去休息，等醒了再去跟那个死妖孽说。”

　　凌萧提醒道：“非非，他好歹是你师父。”

　　凌非的态度完全是敷衍的，“恩恩，知道了，我尽量不跟他计较。”

　　凌萧：“……”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凌非闭着眼睛，窝在院子里的美人榻上晒太阳。

　　忽然，空气里弥漫了一股若有似无的香味，她条件反射的闭住了呼吸，翻身从榻上爬起来，朝香味传来的地方看去，果然，李铮一袭红衣，铮斜倚着檐下的柱子，凤眼微眯，唇畔带了欠扁的笑容。

　　“反应不错嘛。”他没什么诚意的赞叹道。

　　凌非瞪他，“死妖孽，扰人清梦是要遭雷劈的！”

　　李铮无所谓，“放一万个心，要劈也会先劈你。”

　　“你赖在这儿已经有五年了吧，就准备一直窝下去？”因为有事要问，凌非也就歇了跟他斗法的心思。

　　“怎么，觉得学得差不多了就准备卸磨杀驴，开始赶人了吗？”李铮瞟了她一眼。

　　从随身的锦囊里掏出一粒褐色小药丸吃下后，凌非坐回到美人榻上，看着仍旧站着的李铮，“明知故问，我们准备要去寻药了，想问下你的安排而已。”

　　李铮迈着极其缓慢的步子，走到凌非身边，弯下腰，与她对视，“自然是要跟着你们一道去的，大陆我呆腻了，正好出去透透气。怎么，小东西你不欢迎？”

　　有微风吹过，庭院里的树叶沙沙作响。

　　李铮生得极美，剑眉斜飞入鬓，凤眼薄唇，换做是一般人，被他这么看着，定是会撑不住的，可凌非却对他的脸免疫，前世的经验告诉她，越美的东西越毒，她怎么会轻易被迷惑。

　　于是，她十分不解风情视眼前的美色如浮云，倒是送了李铮一个白眼，“我巴不得你去，免费劳动力，不用白不用。还有，说了多少次了，□□我没用的，即便是辅以白色曼陀罗的香味也不行。”

　　李铮盯着她的脸看了几秒，才直起身体，摇了摇头，啧道：“不过五年而已，就在用毒上有了这般造诣，有的时候我会忍不住怀疑，你究竟是不是人。”

　　凌非继续回以白眼，心里却是肺腑，姑娘我自然是人，不过是借尸还魂附赠异能的人罢了。

　　“你既然要去，就自己去收拾东西，别指望我会替你收拾。”凌非提醒道。

　　闻言，李铮嗤笑，“你还真有脸说，平时一口一个小爷的，还真把自己当男的了，除了会替你哥洗衣做饭以外，你那点儿女人的样子？与其指望你，还不如指望买混沌的李老头家的大丫来得现实。”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凌非就火大，那天她手贱了去给那个老头诊病，却招惹回了李大丫这个人，居然敢觊觎她哥哥！摆脱，那姑娘出了长得清秀点儿稍微能干了点儿（喂，你还想怎么样啊混蛋……），有哪点配得上她哥哥了？！

　　这死人妖，每次李大丫送混沌来的时候，他接得最勤快，吃得也最多，到了送碗去还的时候，就推给了她哥哥，还说什么他这是在做好事，替他哥制造机会，给她弄个贤惠的嫂子回来，这样，他们的生活就有了保障，不用再亲力亲为了。

　　这死妖孽想得倒美，弄这么一个女人来祸害她哥哥，他却是白占便宜，有本事怎么不自己去娶李大丫啊！

　　这导致了那段时间，凌非跟他斗得不消停，别说吃饭睡觉什么的，就是上个厕所，也要动手脚。

　　“你有本事再提那个李大丫，小爷我今天跟你没完！”凌非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啧啧，真怀疑你将来嫁不嫁得出去，即便是侥幸嫁出去了，估计过不了两个月，就会被人给休了！”李铮继续嘴贱。

　　“死妖孽，你真带种！”凌非掏出随身携带的毒药就往李铮身上招呼。

　　李铮躲开后，开始还击。

　　于是，师徒相爱相杀的戏码第N次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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