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似画

　　转眼便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元宵节又称上元节、灯节。元宵前夕，家家户户剪纸为灯，或悬之庭户，或列之街衢，或携以行；至暮色降临，万灯齐亮，灯火交辉，花炮空鸣，烟火烂熳，蔚然壮观。此间，男女皆可携伴出游，或看耍狮子，舞龙灯、竹马、旱船、鳌山踏球者，或去猜灯谜、放烟火、荡秋千、“走百病”。城市彻夜灯火亮如白昼，游人如织，往来如梭，热闹非凡。
　　难得可以正大光明的出游，还未入夜熙云早早就在丫环的陪同下出了门。
　　胤禩没有去，进宫看望过额娘后便在花园的石亭里看起书卷。
　　他素来喜静，内里又已过不惑之年，更兴趣不大。
　　戴黑绒暖帽，着银白褂子，披白色狐裘，胤禩坐在铺了毛毯子的石椅上，一只手执着书卷，另一只手时而番过一页纸，时而端起手边石桌上搁置的一杯清茶。
　　冬日的阳光懒洋洋地洒了他全身，那专注神思的俊雅面容比寻常添了几分智慧睿达，一种经历过日沉月升之后的成熟。
　　年青的俊雅容貌糅合了成熟的卓绝气度，造就出一种致殊的魅力。
　　最先跨过月门的胤唐走近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幅画面。
　　一眼过后，画面就被随后一阵脚步声惊动了。
　　但这一眼的一场惊鸿，却已经被镌刻在心上。
　　“八哥！”胤唐快走两步挑了靠胤禩的石椅坐下。
　　“九弟，十弟，十四弟，来得这么齐。可是有事需要八哥帮忙？”胤禩放下手中的书，一一略过旁边的三个少年人。
　　着红色长袍，系金黄腰带，悬黄金玉佩的是俊美倜傥的九阿哥胤唐；缃色褂子，黑色貂裘貂绒暖帽，圆脸而显得憨直可爱的是十阿哥胤俄；一身深蓝长袍黑色狐裘，身量最小，俊朗英挺的是十四阿哥胤祯。
　　胤祯在石凳上挪了挪，抓起石桌上的书：“《日知录》？法海师傅没教这个呢。”
　　“八哥对这个感兴趣？”胤唐拿过书，看了正被翻阅的一页：“诗不必人人皆作：古人之会君臣朋友，不必人人作诗。人各有能有不能，不作诗何害？若一人先倡而意已尽，则亦无庸更续。”
　　“九哥，给我瞧瞧！说的真是太对了！每回背诗都背得我头痛，最怕的就是皇阿玛叫我作诗。”胤俄有些兴奋地猛地在石桌上一拍，把手伸向对面的胤唐。
　　胤禩却先移步接过书，合上：“你们来只是和八哥聊天的？”
　　“八哥，”胤祯站起，挨到胤禩跟前，抱住胤禩一只胳膊，歪着头露出点祈求的神色：“今晚和我们一起去看花灯吧？”
　　胤禩看一眼另外两人，胤唐胤俄却别过脸假装不知看的什么。
　　胤禩嘴角勾了勾，“说吧，是不是有事拿了八哥做借口？”
　　胤祯脑袋垂下，有些沮丧地说：“八哥，你怎么猜到的？”
　　“八哥还不了解你们？”胤禩轻轻在胤祯前额敲下一记，笑道，然后把视线落在胤俄脸上。
　　胤俄抹了抹脸，呆呆地问道：“八哥，有什么东西在我脸上吗？”
　　胤禩笑得和煦：“很干净。”
　　“啊？哦。”胤俄放下手，有些困惑地看胤禩。
　　胤禩却转看身旁的胤唐。
　　胤唐心里哀叹一声，丢给胤祯一个白眼，然后站起身，不知从那里揪出一把绢扇，倏地打开摇着：“其实就是想请八哥个“小”忙。”
　　“小忙么？”胤禩嘴边噙一抹谑笑，“但凡八哥能办到，绝不推脱。”
　　“我就知道八哥最好了！”胤祯一脸兴奋地往胤禩身上贴。
　　胤唐看胤祯对胤禩又抱又贴，觉得有些碍眼，移上两步将从胤祯从胤禩身上扒下来：“好啦，该给八哥说重点了。”
　　原来，前日胤祯去乾清宫请安时央求康熙上元节让他出宫看灯会，康熙不允。昨日，胤祯便让胤唐胤俄一同请旨出宫。胤祯受康熙眷宠，对康熙的天子威严没有太多惧怕，加上年纪不算大，便使出水磨工夫地撒娇起来，旁边又有两人助阵，最后把康熙说动了。但没有完全让步，附加条件，令他们带口谕去四阿哥府让胤禛随护同行。
　　康熙的安排，一是真不放心胤祯的安全，这个个性行事最像他的皇子；二来，康熙也知道虽是同母兄弟，胤祯胤禛关系冷淡，便想借此机会让兄弟两多相处改善关系。
　　夜幕初临，华灯已上。
　　宝马雕车香满路，火树银花星满天。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来看。
　　沿街望去，两边的灯看不到头，犹如星海。衣香鬓影，喧笑不绝。
　　胤祯愤愤地偷瞪了一眼跟胤禩并列而行的墨青色长袍的男子，然后眼珠子转了转，插到两人之间，抓起胤禩的手：“八哥，我想看舞龙灯，我们过那边去。”
　　胤禩回头对男子露出一点无奈的笑容：“四哥。”便任由胤祯拉着去了。
　　钻进看舞龙灯的人群里，胤祯回头发现胤禛被挡住看不见了，抱怨道：“哼，被人跟着，玩也不尽兴。”
　　胤禩看他气鼓鼓的样子有些可爱，轻柔地拍了两下他的腮帮子，柔声笑道：“你也知道你四哥的，现在甩开他我们自己看自己的，也差不多一样结果。”
　　说罢牵着胤祯的手边走边说道：“那里猜灯谜，过去看看，喜欢那盏灯，八哥送你，当时赔礼。”
　　胤祯一听马上把因胤禛引起的不快丢一边，眼睛亮亮的：“八哥，说话算数，无论哪一盏你都要猜给我。”
　　“绝无反悔。”
　　胤祯左挑右选，把两排悬挂起来的灯笼几乎看了个边遍也没确定要哪一盏。
　　至尽头，终于眼睛一亮，叫道：“我要那盏！”
　　胤禩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是见一盏各面都绘奔驰骏马的八角灯笼。
　　胤禩打开写了谜面的纸条：谜面——飞将军；谜目——《诗经》句
　　胤禩环顾一遍，取下一盏绘四方金宝地饰纹的云锦灯笼上的纸条：谜面——丝绸之路；谜目——词牌。
　　胤禩在两张纸条左方续写下谜底：汉之广矣，遍地锦。
　　胤禩把纸条给灯贩后便提了两盏灯笼领着胤祯走开了去，没几步，就看到胤唐胤俄迎面而来。
　　“九弟十弟，”胤禩往他们身后看了一眼，“四哥呢？”
　　“人家有美在侧，见色忘弟，哪里还顾得上我们。”胤唐略带讽刺地说道，一点也不为自己“献美”的举动愧疚，只是想起那会他四哥被两个姑娘风姿妖娆地往他身上贴时一张铁青的僵脸，就忍不住眉梢轻扬。
　　“就是啊嘛，嘿，想不到四哥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居然还有人喜欢。”胤俄帮腔道。
　　胤禩看胤唐幸灾乐祸的表情便猜到了事情的大概，不过一想也好，这三弟弟们跟胤禛都不大对盘。对他，十弟是有些畏惧，九弟惯于冷嘲热讽，十四弟就更不用说了，让他们和胤禛一同尽兴地赏灯游玩，想也是不可能的事。
　　胤禩把一盏灯给胤唐，胤俄不高兴了：“八哥偏心，给他们两个都送了，怎么没有我的份？”
　　胤唐瞥他一眼，“就你毛手粗脚的，不消说，这灯给你一个转眼就烧一个。”
　　胤俄一噎，想起往日里那些精巧细致的玩意经他手的多半“夭折”的命运，悻悻的闭了嘴。
　　街上的人多了起来，熙攘往来，摩肩擦踵。
　　胤禩轻皱了下眉，显然不太喜欢眼前的境况。
　　身边的胤唐第一时间便发现了，说道：“八哥，找处地方我们坐一会吧。”
　　于是胤唐引着三人到了一酒楼下，门悬泥金黑匾“天香楼”，酒楼外飞檐雕甍，内堂布置堂皇富华。
　　一个管事迎上来，恭敬道了声“九爷”便领了众人上二楼一间临街的雅阁。
　　胤祯胤俄挑了靠窗的位置坐下，把头往窗外探去。
　　灯街亮如昼，月上柳梢头。火树银花合，繁光远缀天。
　　榭台飞舞，馆楼鼓瑟。凤箫声动，玉壶光转。
　　胤唐凤眸流转，笑吟吟道：“怎么样，地方不错吧？”
　　“看得更清楚，又不拥挤，却是个佳处。”胤禩肯定地说道。
　　四人边看街上人来人往，耍狮舞龙，边谈笑着，突然门被推开，一个声音冷冷响起：“你们倒是好兴致。”
　　回头一看，一个墨青长袍的冷峻男子，正是胤禛。
　　四人齐道一声“四哥”敬了兄长礼，胤唐闲闲地道：“街上人多杂乱，一时跟四哥冲散了，刚巧遇到八哥他们。我们正要去寻四哥你呢。”
　　胤禛不语。场面一时冷寂。
　　胤禩温笑到：“不知四哥今晚可有尽兴？一齐坐下歇会吧。”
　　胤禛脸色稍霁，看胤禩说道：“时辰不早，他们该回宫了。”
　　下了楼，走过热闹街段，便有一辆华贵的大马车停在路上，旁边站着侍卫。
　　胤祯巴巴看着胤禩，胤禩拢了拢他身上的狐裘，温和笑着：“好了。”
　　胤祯松开抱着胤禩胳膊的手，说道：“八哥进宫记得来看我。”看到胤禩笑着点头才依依不舍地钻进马车里。
　　转看向胤唐胤俄：“九弟，路上看着点十弟十四弟。”
　　胤俄本来因没玩够看够便被赶回宫心里闷着，听了胤禩这句话更不乐意了，冲冲地叫道：“八哥，我又不是十四那样的小屁孩，而且，九哥不过大我几个月，说的好像我是个不懂事的毛头小子。”
　　胤禩拍拍他的肩，笑得温和：“那你现在这般反应，就像通事理的大人样了？”
　　胤唐走到胤禩跟前，举了举手里的花灯，说：“谢谢八哥的灯。”然后推着胤俄也上了马车。
　　胤禩看着马车远去，转身看了看胤禛：“今晚有劳四哥了。”
　　“既是皇阿玛的吩咐，自是应该。”烟火夜空里，胤禛眸光有些闪烁不明，“八弟当兄长作的很称职。”
　　“四哥说笑了。十三弟可是视你为最敬重的长兄。”
　　“可是，生身母妃、同胞弟弟却视我如陌生人，甚至还不比陌生人，对陌生人他们不会有怨恨冷漠的眼神。”
　　胤禩不接话，垂眸看地上自的幽幽的影子，暗忖：十五月圆，人不圆，果然使人变得比较忧思伤怀么？连冷情的四阿哥也性情起来……怨恨冷漠吗？比不得你……那么多血亲手足，何尝跟你有真正的深仇大恨，以致被你发配边远苦寒之地，囚禁高墙之内暗室之中，折磨致死。甚至你同母胞弟，那个刚创下赫赫战绩意气风发，却突遭丧父之极痛的大将军王，戎装未卸就被夺取一切敕印军权未几便被发守景陵……
　　胤禩心中生出一股愤恨，面上却丝毫不显露。
　　重来一次，他要活得自在随性一些，但绝不会做幼稚鲁莽不利于己的举动。
　　那时，他因被群臣推举而被责难，使他明白一个道理，皇权面前不能存任何侥幸之心。
　　他活了几十年了，并非现在外表上的十八少年。
　　经历过失去、经历过死去，他的心智成熟。但他的成熟不是越来越宽容涵盖，什么都可以放下，什么都可以接受。而是知道自己最重要的是什么，知道不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上一世做错的事看错的人，受到的伤痛失败，当做现在的一种财富，以此学会更好地去珍惜已有的、把握未知的。
　　而后，做一个内心纯简的人。
　　回到宫里，胤唐打开一只雕工精细的黄桷木箱，把那一盏灯放进去。
　　贴身太监何玉柱在旁边纳闷道：“主子，一盏花灯有啥稀罕的，值得您这么宝贝？”
　　何玉柱早就疑惑了，主子的这个百宝箱，虽然一年比一年重，装的却都不是什么矜贵稀罕物儿，甚至还有几块石头、一把弹弓这样再普通不过的东西。主子经常把皇上娘娘赏赐的十分贵重的东西随意摆弄，却对箱子里的东西十分上心。对于主子的特殊癖好，他何玉柱的脑袋想了几年至今也想不通。
　　胤唐挑眉，“你懂什么？”胤唐睨他一眼，又回去取出箱里一块拳头大小的彩石，上面的颜色显然是人为涂画。胤唐握在掌心里把玩，嘟哝一句：“八哥送我的东西当然宝贝。”
　　低低的声音何玉柱听不清，屋外的太监宫女更听不到，只有穿堂经过的风知道。
　　四阿哥府。
　　“爷。”四阿哥嫡福晋乌拉那拉氏正在逗弄两岁多的长子弘晖，二子弘昐，见胤禛走进来，忙起身行礼。
　　榻上两小兄弟爬来爬去，一点也不安分，看见胤禛便举起一只短短的小胳膊，软软地摇晃着想要抱抱，另一支伸进嘴里砸吧砸吧着。
　　胤禛眉眼放柔和了些，却也只是走近俯下身，取过巾帕细细擦净小弘晖的嘴边两颊，摸摸小弘昐的小脑袋，再看了会便直起身，对乌拉那拉氏道：“仔细照看着吧。”便转进书房。
　　胤禛拿了一本经书摊开，眼光落在一个个字上，脑中却闪出今天街上赏灯的情景。
　　胤禛早就清楚，胤禩虽与他相交还算不错，但比不得他与胤唐胤俄胤祯之间的亲厚。胤禛为人冷清，也不甚在意。但是，胤禛察觉近来胤禩疏远他，虽然依然温和有礼，却多了些虚付应对在里面。今晚，看他与他们相处得那样和谐融洽，胤禩对他们毫无虚假的殷殷关切，对他们笑时眼底的笑意是那么真实挚诚温暖柔和，而对自己却是不同的笑，那笑容里更多的是疏离淡漠。
　　这种区别，胤禛今晚看的很分明。
　　在众多兄弟手足里，胤禩和胤祥是他唯一两个比较在乎的弟弟，却又不同。胤祥小他八岁，在他眼里是个需要照顾爱护的弟弟，许多事情无法与之明说相商。而胤禩与他相差三岁，但胤禩自幼聪慧好学，早晓情理世故，想法行事能和他在同一层面上，没有长幼的身份差距。
　　胤禩对他的态度为何忽然变了，他回想自己做的事，却找不出哪一件会造成这种后果。
　　无缘无故吗？
　　可世间哪一件事的发生会没有因由？
　　胤禛合上摊开的却未曾读进一个字的经书，闭眼，默诵起清心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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