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似画

　　随后胤禛发现虽然胤禩跟他一如往常般见面，谈公事，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他的笑是疏离淡漠的，和应对王公大臣或宫女太监时一样；也还会偶尔来他府里串门，只是每回都是带了人同来。
　　胤禛有心想问他一问，却总寻不到恰当时机要么就是被胤禩岔开话题应付过去。
　　二月，康熙即将启驾第二次南巡时，四阿哥府里却出现一了阵慌乱，随即便有太医匆匆进了四阿哥府。
　　一勒马缰绳，一身月白便服的胤禩潇洒利落的翻身下马，将缰绳抛给迎面而来接驾的小厮，刚欲进门，却顿住了脚步，转身向毗邻的府邸看去，四阿哥府大门外停放着三顶皇宫太医院太医的坐轿。
　　毗邻而居的两个人，谁能料想日后竟成生死相争的仇敌？
　　勿卜其居，而卜其邻居，胤禩却没有孟母的好运气可再择邻以居。
　　对于胤禛，这些日胤禩不再主动接近，也不刻意去疏远。到底两人府邸相邻，进门不见出门见，不能搞僵了关系。
　　现在，邻居那里似出了颇严重之事，倒也不能不稍作关注。
　　“四阿哥府里发生了何事？”胤禩淡然问道。
　　“回八爷，是四阿哥府里的小阿哥突然发了疾症。”李泰回道。
　　“是二阿哥？”
　　“听说是两位小阿哥都病了。”
　　“都病了？”胤禩有些疑惑。他大概地记得，上一世胤禛早年子嗣单薄，接连三子都夭折了，直到第四子弘历以后的男嗣才存活长成。长子弘晖，那一世跟他这位八叔比跟他的阿玛胤禛还要亲，只因胤禛为人冷情严肃，又严守满洲皇族“抱孙不抱子”的说法，跟子女素来不亲。相反，胤禩对小孩颇有耐心，更不在意什么“抱孙不抱子”之说。所以，相对严肃而使人畏惧的阿玛，小弘晖自然更愿意亲近亲切温和的八叔。
　　也因此，胤禩确记得弘晖长到八岁不幸才病殇，现在为何一同发病？
　　对这个可爱而命舛的小侄儿，胤禩是有几分关心的。
　　未几，胤禩收拾一番便去了邻府，门口的小厮认得胤禩，直接领他进去。
　　寝室里，两个小小孩子安置在两张并列的小软床里，正发烧昏睡着。弘晖生母乌拉那拉氏和弘昐生母齐氏也是侧福晋守在床边忧心垂泪。而偏阁里，三个太医退在一旁低声讨论，交换各自的诊断结论。
　　胤禩安慰两个孩子的母亲几句，走向负立于窗前的胤禛：“四哥不必太担心，宫里那么多医术高明的太医，定然能想出法子。”
　　胤禛慢慢转身，面带倦色，“但愿如八弟吉言。”即使性子孤冷，作为父亲看到两个幼儿如此情景也会难过忧心。
　　“太医怎么说？”胤禩看胤禛模样，似乎情况棘手，不由地显露出几分担忧关切。
　　如果一切如同记忆中发展，弘晖此番会化险为夷，但谁能确定不会出任何意外呢？那样脆弱的小生命尚经不起风雨摧打。
　　“说是热症，药吃了却不见起色。连皇阿玛的随身御医也诊不出究竟。”胤禛见近来不明显地疏远他的八弟，此刻露出不似作假的关心，心里略感安慰。
　　胤禩也沉默。康熙的随身御医自然是公举的医术最高的太医，连他也没有办法，那些安慰的话毫无意义。
　　由于明天康熙开始起驾南巡，胤禩随行在列，逗留了些时辰变回府准备了。胤禛愿想留他一齐用了晚膳以作践行，但想起自己府里当下的情形又作罢。
　　胤禩回到府里，却见胤唐来了。
　　“九弟，怎么来了？”胤禩看了屋里的沙漏，已近戌时二刻，有些惊讶。
　　“怎么，八哥见到我不高兴？”胤唐一脸失落的样子：“我可是好不容易求得额娘许我这个时候出来呢。八哥竟然不欢迎，真伤弟弟的心。”
　　胤唐一边故作哀伤，一边摇着绢扇，时时不忘维持他九阿哥的风流潇洒皇子形象，看得胤禩不禁弯起了俊眉，眼里染上笑意。
　　“只是来看看八哥？”胤禩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温茶推到胤唐跟前。
　　“八哥明日就随皇阿玛南巡去了，我是专门来给八哥饯行的。”胤唐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牛嚼牡丹。”胤禩看着胤唐失笑地微摇了摇头，执杯品茗，动作舒缓而优雅。氤氲的茶雾轻袅，把胤禩白玉般的俊雅面庞熏了一层迷蒙，染上一层润泽，缭绕出一分俊逸出尘，微垂的眸子在雾气里显得异常的柔和，柔进人心里。
　　胤唐看得片刻失神，轻咳一声掩饰道：“八哥岂非不知，我向来只会品美酒佳酿。”
　　“小酌怡情，多饮伤脾。清茶解酒，即是浪费几包上好茶叶也得要灌你几杯下去。”胤禩说罢又给胤唐倒满一杯。
　　似是想到什么，胤禩轻蹙了下眉：“现在若不回去，宫门下之前怕要赶不到了。”
　　胤唐凤眸流光婉转，一副早有打算的样子：“我给宫里请示过了，今儿宿在宫外。八哥不会不收留我吧？”
　　“八哥这座府邸修建的虽不怎样，总还有几间空闲的厢房阁阁室。”胤禩不以为意的笑道，转身吩咐门外一个仆从传话管家李泰，九阿哥将留宿府中，紧快把东阁一号厢房收拾出来。
　　胤唐却蹭近胤禩身边嬉笑道“哎，不必麻烦。八哥，我就住你寝室，跟小时候一样抵足而眠。”
　　“九弟是小孩子？”胤禩淡淡眄他，挥手让仆从依然执行命令。
　　胤唐站起身，看着小厮退出门，双手抚扇侧视胤禩：“那好吧，听八哥的。”端视着胤禩的侧脸，眼里闪过一抹一瞬而逝的异芒。
　　冷夜如水。
　　阖上手中的折子，胤禩从书桌前站起，走出侧间书房转进卧室。脱了褂子除下袍服，正要熄灯安寝，门却突然被打开又关上。
　　“八哥，把你的床分我一半吧。”只穿里衣裹一件披风的胤唐出现在屋里，可怜兮兮地看看着胤禩，身体微微颤抖着。
　　胤禩先是诧异，而后沉了脸：“九弟你是怎么回事？”
　　胤禩此时的声音有些清冷，总是温和淡笑的脸没了笑意，一向随心肆意的胤唐一时也被惊愣住，呐呐地道：“八哥，你若不习惯跟我一起睡，我，我这就回那边厢房去。”说罢打了一个冷颤。
　　胤禩一听，便知他会错了自己的意思，又见他有些受惊的神色，不由得缓了脸色。从支架上拿过一件狐裘，抖了抖披到胤唐身上：“天寒夜冷，这般就出来，受了寒，八哥不说你，宜妃娘娘却少不了一番焦急担心。”
　　“是，八哥。”胤禩的话让胤唐顿时松了大大一口气，转而心里涌起一阵欢喜。八哥生气，是因为关心他。狐裘上有一股清雅的气息，领口边的毛绒温柔地摩挲着颈脖，生起阵阵暖意。不知是因为狐裘的温暖还是其它的什么，胤唐的白羊脂玉般俊美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
　　“也罢，九弟留下吧。”胤禩喊住转身出门的胤唐。东阁离这儿虽不远却也有段距离，屋外冷得紧，而胤唐穿的还是单薄，想了想终是疼惜；那便挤一挤吧。
　　“就知道八哥最好了。”胤唐一脸涎笑地跑去抱住胤禩。
　　胤禩给他的狐裘解下，推他一把：“九弟还是如小时候躺里间吧。”
　　胤唐抵足同眠的小算盘打响了，心满意足，对里间外间都无所谓，嘻笑到：“八哥说哪都好。”
　　胤禩给他盖了被子，吹了灯，自己也躺了下去。
　　一时，屋里安静了下来，只有一道清浅一道绵厚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平缓地响着。
　　未过几许，“九弟？”清越的声音低低唤了一声。胤禩睁开眼推了推不知何时靠近、脑袋埋进他肩窝的九弟。胤唐却似是睡熟了，又靠近一些，迷迷糊糊地嘟囔一句：“八哥，暖和。”便无反应了。
　　胤唐苦笑一下，止了推离的动作：便给他的九弟当一回暖炉罢了。
　　当年，胤禩虽被圈禁于宗人府高墙之内，手中仍掌控有两支隐形势力和一队专于情报搜集传递的人马。因而他知道，胤唐最后被押解至保定，在直隶巡抚衙门前一间狭小封闭的石屋子里，如何的被如刑犯般折辱，最后如何腹疾不治。胤唐从小养尊处优，不曾吃过半点苦头，那种暗无天日、比之牢狱里的犯人也不囚禁生活，无异于致命毒药。
　　囚犯的囚字是什么意思呢？胤禩懂得，那是一个人，在命运的血盆大口中苦苦地挣扎。
　　玲珑社稷，却笑我无君王命，万千富贵，葬你一世荣华。
　　终是，亏欠了他。
　　这一次，便让他护他一世安平富华罢。
　　胤禩没有挣开被抓住的手，反而回握住，眼神柔和地看一眼身旁的人，轻轻阖上眼眸，渐渐沉入睡梦里，却未曾看到，他身旁的人却悄悄睁开了双眼。
　　胤唐微微抬头，看了看两只交握的手，清亮的丹凤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笑；凝视那张安然的睡颜，如受蛊惑，下颌微微抬起，双唇在那洁白如玉的侧颊贴了一下，只那么一下，轻轻的，浅浅的，却又深深的…

　　翌日，两人一同进宫后，胤唐去了上书房，胤禩则去钟粋宫。
　　向惠妃请过安，胤禩便来到额娘的偏殿。刚跨进院门，便看到殿门前廊下锦白旗装的女子，嫣然浅笑，似是早已在等候他。
　　“额娘。”胤禩回以相似的微笑，上前扶她在护栏旁的长木凳上坐下。
　　女子细细看了他，清瘦美丽的手指轻轻抚上胤禩的脸，指尖过去留下一丝淡淡的凉意。
　　“随你皇阿玛出巡，切要万事多想一步，莫要强出头。”女子细细温言叮咛道：“你自幼生长于北方，南方的气候怕多少会有不适应，需注意着些。”
　　“额娘自管安心，儿子有事都能处理妥当。倒是儿子不能侍奉在侧，额娘可要对自己的身体上心些，否则儿子无论处身何地都不能安心。”胤禩想到此番要离京数月之久，总不能完全安心。
　　对于儿子近来有些过度紧张她、对她不时念叨的情状也不见怪，女子只是弯着细细的眉笑，拿出一个东西，微垂下头，往胤禩腰间绾结，末了，给胤禩从头整理一番，道：“好了，去吧。”
　　胤禩微笑点头，转身走出院子。
　　来到永和宫，德妃正在和胤祯说着告别的话。德妃对于胤祯伴驾出行既欣喜又有些不放心，知道胤禩年纪轻却为人沉稳，行事稳妥，对胤祯也爱护，便嘱托他路上多多照顾弟弟。胤禩自然莫不答应，微笑着和胤祯一齐向她辞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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