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珊一梦

　　啸空一早便开始翻箱倒柜地收拾行李，虽然昨夜的情况有些尴尬……尴尬到他跑出去，不再用功力压制酒气，然后任由烈酒直冲上脑袋顶，丢人现眼地醉倒在路边抱着大石头流了一夜口水。但这些对于他号称比城墙还厚的脸皮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

　　所以当他一阵风似的席卷了小破屋、整理出一牛车家什，不像护送更像举家迁移时，英晓暮不意外地傻了，语言跟思考能力完全跟不上面前发生的情况。

　　英晓暮对着更加空荡甚至让贼都想哭的屋子眨眨眼：“那个萧兄，我说想走，也并不急于今日……”

　　啸空豪爽地笑道：“别客气，反正我没家没业、无牵无挂，既然答应了你就不该拖延。”——关键是，他还欠了那位鬼见愁的沈夫人一件玉珊瑚。

　　英晓暮按着眉心低叹，似乎对他没心没肺的评价要上升一个水准了：“既如此，便有劳……”抬起头，忽然发现大方地笑着的啸空看着自己的眼神，过分的炙热。便不自在地别开脸，轻咳一声道：“有劳萧兄了。”

　　“不劳，不劳。”啸空依旧是笑，他本是没亲没顾的孤家寡人，现在英晓暮来了，他可不就有了牵挂吗？

　　住了小半个月，英晓暮的伤已好了八成，两个大男人张罗着收拾了一上午，终于把所有该带的和不该带的全扔在牛车上了。英晓暮是大户人家出身，原则是一旦出门只要有银子就成，锅碗瓢盆纯属累赘。啸空则不同，坚持荒郊野外有银票也没处花的理论，在他将马桶也搬上车的时候，彻底击败了英晓暮，令失败者完全丧失辩驳的斗志。

　　晌午时宋嫂来了，顺便带来一大兜干粮，正好填补了一车衣、住、行中的“食”，她自是知道啸空家最缺什么。然而那位俘获了她芳心的，在英晓暮概念里该是个传说的宋大哥，却依旧没有露面。

　　啸空接过干粮包放在车上最为中心的位置，以证明它们的重要性，随后再次向宋嫂伸手：“银子……”

　　宋嫂简直要被气歪了鼻子，若不是马猴似的某人躲得快，非要一巴掌拍碎那只贼手，怒骂道：“姓萧的你还要不要脸？”

　　话还没嚷完，立刻被啸空扑上来封口，红着脸悄声道：“大嫂你也知道我……你说我跟着他，也不能太丢人不是？”

　　身后传来“噗嗤”一声没憋住的笑，即便再小声，英晓暮还是听得见的。于是对着啸空幽怨地转过来的红黑相间的脸，略有愧疚地道：“嗯，就当是在下这些日子养伤的酬谢吧，若是有了城镇，萧兄不必……不必烦扰。”

　　他尽量措辞，以免伤到面前脸更苦更臭的男人的自尊心——虽然这东西在啸空身上很可能少得可怜。

　　宋嫂鄙视地看着啸空，又用更鄙视的眼神看了他的全部家当，包括从别人家强讹来的老牛一头，已经找不到什么话来形容他了，憋了半晌，只得指着那牛道：“它年纪恐怕比你都大，想去平阳镇都不如你们自己走去！给老娘在这等着！”

　　她说罢也不容人反驳，扭头便走了，不消片刻，回来时拉着一个表情十分不情愿的小伙子，以及小伙子手里牵的骡子。

　　啸空立马明白了，极为识趣地乐呵呵跑去解下老牛，几乎双手奉上，跟那个笑得比哭还难看的小伙子交换了他家的骡子。

　　之后宋嫂没再说什么，东西都收收整齐备，她巴不得啸空快点从面前消失一样，不耐烦地摆着手往外轰他。她看起来并不在意某位大魔头的重出江湖，好像他此番只是去向阳山上野炊似的。

　　倒是英晓暮的离开着实让乡里乡亲惋惜了一把，这么好的女婿人选，还没等落锤，人就要走了。不过走了也好，那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公子，继续留下也只能让村里的女子徒增伤心罢了。

　　于是两个从不同层面上都被“欢送”的人，就这么乱七八糟地仓促离了村。

　　啸空晌午出发，对他住了八年的地方却没什么感情，反而心里面明目张胆地把感情重心放在某人身上，自己一派轻松，。英晓暮坐在车里，匪夷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这匆忙的一上午有太多令人费解的地方，倒让他冷静下来，他是聪明人，一时想不通不代表一世想不通，那边不想了，以不变应万变才是最佳。

　　差不多到了未时，正是最热的时辰，田里忙活的庄稼汉都躲在避暑的小帐子里午睡，二人此时刚好走过向阳村的稻田，行至一片香樟林。

　　勒停骡子，啸空转头问道：“先休息片刻躲过这段太阳吧，正好你也该吃些东西调息一下。”

　　英晓暮坐在破平板车临时搭成的布棚子里，勉强算是风吹不到日晒不着，不好反驳，点头道：“也好。”便走下来，刚一下车，他便察觉这林子不对劲，也就明白啸空的意图了。

　　“宋嫂蒸的，还热着。”啸空大咧咧地从车边蓝色布包里掏出馒头递过去，迈一步，半个身子挡住英晓暮，不在意地笑着：“你快吃，免得一会没了胃口。”

　　英晓暮了然点头，眼神在静谧的林子中飘来飘去，十分识相地躲在啸空身后——此人武功深不可测尚且不说，他引啸空一路同行的目的，不就是找个挡箭牌好让自己顺利回到坊州么？

　　啸空对他的配合很满意，径自咬着馒头，美滋滋地听着自己和英晓暮极为清晰的咀嚼声……不错，林子再小，也不可能完全没有鸟兽昆虫的啼叫声。这里的问题太明显，让啸空都不由得开始鄙视埋伏的家伙们了。

　　林子里悄无声息钻出的黑衣人，无论从穿着打扮还是已有的经验来看，都铁定是不怀好意的。前后左右，一共十六人将他们围在中间，还有两人站在稍远些的地方静静看着带着，其中一个带着半截的铁面具。

　　看这动作分明是摆阵了，人数、阵势竟与伏魔寺的伏魔阵极其相似，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来历似的。啸空心里冷笑，八年前他便跟伏魔寺有过交会，是个一群自诩为正义的妖僧聚集的地方。

　　瞧不起这种不入流的门派，啸空嗤笑道：“看来后面跟着的人被你们解决了，刚折腾过，竟还有力气来给我找不痛快，真是本领见长。”

　　他笑呵呵的模样分明是不将这十八人放在眼里，可这黑衣人却没一个被他激怒，全然不在意似的，步伐分毫不乱，依然四人一行形成方形慢慢聚拢。

　　啸空的笑意渐冷，不是害怕，只是有点不明白。刚才一路上跟踪他们的人完全没有杀气，不远不近地缀着，多半是英家的人跟着保护主子的。而面前这群人不同，他们的杀意非常明显，而且似乎并不避讳英晓暮。

　　三两口把手中的馒头塞进嘴里，啸空从车上取过装干粮的包裹，郑重地放在英晓暮怀里说了声“拿好”，便突然蹿了起来。英晓暮十分无语，感情他是跟这包干粮同等地位的。

　　某人在一旁郁闷加看戏姑且不说，平地跃起八尺多高的啸空曾见识过伏魔阵的厉害，对这阵的弱点也知道些，足下用力，他整个人箭一般射入右侧的四人当中。这阵型前、后、左、右均有四人，看似实力均衡毫无破绽，可配合上地势风向，便很容易找到缺口。运力于掌，啸空夹着股劲风击向离自己最近的黑衣人。

　　然而那黑衣人像是早就料到，低喝一声，四人猛地从腰间抽出墨色软鞭，从不同方向攻向啸空。

　　啸空挥出的掌被阻断，身体已处于下坠之势，他深提一口气，身子便忽然像纸鸢一样，竟能在半空中滞住，几乎不再下落。正巧此时一根黑鞭自下方扫过，啸空脚尖快速点在鞭子上，奇迹般地接着那软绵绵的鞭子的力，又蹿高了五六尺。

　　这个位置，黑衣人的鞭力不及，立刻围拢成一圈，等着啸空落下。

　　十几个人围着，竟只有这四个针对他，啸空有种不好的预感，猛转过头，果然发现其他人已经用同样的鞭子将英晓暮围住。破旧的木板车被抽的稀烂，英晓暮显然功夫还很不到家，应付得十分吃力，束在脑后的头发被抽散了，衣衫也有破损，形容狼狈极了。

　　可这实心眼的，竟还踉跄地抱着那包干粮，也不知是不是只顾着躲，根本就忘了而下意识抱着的。还有他佩在腰上那把乌黑不反光的怪剑，也没有被拔/出来。

　　啸空顿了顿，随即瞬间瞪圆了眼睛，瞳孔都骤然缩紧。他就在半空中奇异地转了身，像是会飞一般，然后极快地俯冲向正将鞭子横扫向英晓暮脖子的黑衣人。

　　黑衣人许是早料到啸空会来救人，这会反应极快，立刻就有四人整齐地阻在啸空面前。可是，还不等他们将软鞭挥起，一股猛烈地掌风便排山倒海地袭来，虽然急抬起手臂挡在身前，却依然如断线风筝般飞出数丈，落地后挣扎几下便都不再动了。

　　其他几个黑衣人被啸空的内力震慑，一时竟不敢攻击，纷纷后退，戒备地盯着他。

　　啸空一身粗布的衣服，打扮看起来有些土气，现在看来，却犹如索命的厉鬼。

　　他本是一直傻傻笑着的，即便不速之客到来，他也没在意过，抱着戏耍的心态以为能轻松摆平。因为据他所知，伏魔寺那群道貌岸然的老家伙一直自诩正道，向来跟那些所谓的正义之士站在一块。而英晓暮身为武林盟主的儿子，他们该是巴结保护都唯恐不及，又怎么能下毒手呢？

　　可照现在的情势看来，这群人怕是想让他们俩一个不活的。

　　方才游戏的心情被翻滚的怒意取代，啸空平日里不正经的嬉笑神色全无，眼瞳极黑，眼白布上一片鲜红的血丝，带了股形容不出的煞气。被他眼神扫过的黑衣人僵硬地相互看看，不知他为什么会突然变了个人似的。

　　啸空全身肌肉绷紧，如同随时能发动致命攻击的猎豹，眼角瞄向一旁，那黑衣人被他看到，竟被他的气势吓住，好像有种幻觉，自己的命就捏在他的指间，随时会破碎一样。软鞭刚被艰难地抬起一些，黑衣人只觉眼前一花，啸空早已不见了踪影。

　　“啊！”惨叫声从另一侧响起，几乎能刺穿人耳，血柱溅起一尺多高，等黑衣人反应过来时，他对面的同伴已没了脑袋，只有脖腔里的血越来越弱地向外喷着。

　　再看去，十一名黑衣人竟找不到啸空在哪——啸邪神功，如海啸般猛烈强大，如幽灵般阴邪诡秘。也许这招出现在这几人面前，他们只知道很强，可若在八年前，武林中任何一个人都能喊出它的名字。

　　树林里静得诡异，阴森森的，像是被啸空那双通红的眼睛盯着。黑衣人越是找不到啸空，便越是慌乱，死了五人后已不成阵，现在更是如砧板上的肉，连刀接下来会砍在哪里都不知道。

　　啸空却没有这份耐心，很快地，打破静谧的是接连三声的凄厉惨叫。围成圈、站在不同方向的黑衣人，两个被拧掉了脑袋，第三个的胸口竟生生被穿了个洞，心脏处的血喷溅在同伴的脸上身上。

　　无声无息地落在英晓暮身前，啸空依旧没有武器，只是右臂的布料全被染红，血顺着手指一滴滴流下来，落入泥土中。

　　黑衣人彻底慌了，他们是训练有素的高手，却不是死士，面对死亡时有不可避免的恐惧。八个溃不成军的黑衣人彼此看看，谁都不愿再靠近啸空，却又碍于不远处那两个人的存在，也不敢后退。

　　忽然，一声清脆的哨笛传来。啸空挑眉看去，是跟带着铁面具的人站在一起的黑衣人，似乎是领头的。带头的黑衣人什么也没说，只做了个撤退的手势，身子一跃便消失在林子里。其他黑衣人如释重负般，一边瞄着啸空，一边飞快地逃走了。

　　啸空没有追去，反而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闭上眼睛，深吸几口气，再睁开眼时那股子说不出的血腥气已然消散。

　　“真抱歉，你没……”刚转过身，啸空脸上的血色退尽。英晓暮不知什么时候倒在地上，昏死过去，嘴角还不断往外流着刺目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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