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

　　高考那天，爸妈要上班，是婕妤陪我去考场的。
　　陈了望笑说，有点像进法场的感觉。
　　试卷发下来的时候，看到上面的题目，我竟然一点都不紧张了。提起笔，快速地答，就像是平时做练习一般，熟练而放松。
　　三天考完之后，我告诉妈妈，自己应该是行了。
　　她仔细看看我，说：“阿杰已经是大人了，以后很多事情都要自己拿主意，不能再依靠爸爸妈妈了。”
　　我不明白她为何说得这么慎重，但还是点点头。
　　她又问我陈了望考得怎么样，我笑，“你看他像那种阴沟里翻船的人么？”
　　事实上，陈了望的确考得很好，走出考场的时候他就开始嚣张了：“这次年级前十没问题！”
　　妈妈也忍不住笑，我知道她一向很看好陈了望。算起来，他在我们家晃悠了也快六年了，比起许诺和申墨非自然要亲切许多。
　　说起申墨非，九月开学，他就要升高二了，不知会选物理还是化学？

　　一个月后，我和陈了望分别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不失所望，当然是我们理想的专业。我要念七年，而他四年后就可毕业工作。
　　当时他拍拍胸口说：“赚了钱我养你！”
　　我笑，“这种话你应该同女孩子去说。”
　　他却一本正经，“嗳，四年后你就二十二岁了，难道还好意思要家里养？”
　　他说得没错。我仔细想想，四年后，正好是婕妤考大学，虽然家里的条件还可以，但要供两个孩子念大学，似乎过分了点。我确实，不大好意思再问爸妈要钱了。
　　陈了望又说，“我们兄弟一场，只要我有一口饭吃，就不会让你饿死。”活脱脱武侠小说里的口吻。
　　我没理他。但心里还是有些感动的。

　　开学后，我搬到学校宿舍住，周末才回来。我对婕妤说，“我不在的时候，你就睡下面好了，不用再爬上爬下。”
　　于是每个周末回来睡时，我都会在床上闻到她的味道。
　　一段时间才和婕妤见一次面，就可以很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变化。又长高了一点，小小的脸愈发精致，少脱了一丝稚气，身材也丰满了许多。
　　我还发现，她的胸围尺寸比以前大了很多。
　　事实上，婕妤现在已经是个少女了。
　　这种认知让我紧张起来，特别是和她同在一个房间的时候。我开始嫌她的睡衣太单薄，平时穿的裙子太短。
　　陈了望说我更像是一个对女儿管头管脚的父亲。
　　我也觉得自己像。
　　我喜欢看着婕妤打扮得漂漂亮亮，喜欢看到有小男生偷觑她。这个妹妹足够让我自豪。
　　根据陈了望的分析，我的这种心态源于对自己外貌的不自信，所以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婕妤身上，看到婕妤被众多男生簇拥，心理会产生满足感。
　　我嘘他。

　　申墨非让我们所有人大吃一惊，他竟然选了文科。我们本来以为，他的宏图大志和几乎所有男孩一样就是选理科、考交大的。
　　周末他来为婕妤补习的时候，我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他对我们的吃惊表现得不以为然：“谁说男生就要念理科呢？我觉得文科就很适合我。”
　　“可是文科出来可选的专业很少。”
　　“我没想过要念纯理科的专业，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其实，以后要干什么，完全是自己的很私人的选择，不应该被他人左右，也不必要沿着约定俗成的路线走。”
　　我凝视他。
　　申墨非带给我的足够震撼。也许在我身边，找不到第二个努力走自己想走的路的人。
　　我开始明白陈了望对他的赞赏。我们都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一种勇气。
　　我想到我自己。其实要学医，最早的时候，根本就是爷爷奶奶的期盼，当时，我并不晓得我要的是什么。
　　陈了望也是一样。他的选择，无非是遵循母亲的想法，追求一份稳定的工作。
　　一路走来，在学业上，我们都是一帆风顺的，所以以为这是最好的选择，不应该再去奢望其他。身边的同龄人，不是一样也听大人的话来选择未来要走的路么？
　　只有申墨非不一样，他的那种勇气，使得他在我们中间脱颖而出，显得很不一样。
　　是的，他的勇气。
　　他的勇气，让他能够在被婕妤拒绝之后，不但不感到尴尬，并且愿意继续对她好。他的勇气让他不要自卑、不要羞怯，走自己想走的路。

　　婕妤有了新男友。
　　这是申墨非告诉我的。那个男孩子叫罗漱石，是婕妤的同班同学。
　　我原本以为，他和申墨非一样，活脱脱一个三好学生。后来才知道，这个罗漱石，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
　　他现在在学校很出名，号称全市北最烂的学生。天天打架，进老师办公室，成绩一塌糊涂，据说父亲在坐牢，并且家境很差。
　　他和婕妤，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在一起。
　　申墨非说，喜欢一个人是没道理的，婕妤喜欢他，自然有她的理由，我们作为外人不必多加猜测。
　　我问他，“你不会没一点妒忌吧？”
　　他笑，“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和婕妤老早就结束了，既然不适合，干嘛要恋恋不舍，要努力向前看、追求新目标才是。”
　　“那你的新目标在哪里，怎么没看到你在追求谁？”
　　“拜托，我念书都来不及——你知道文科要背多少东西么？而且这种事情，是可遇不可求的，那个人还没来，我一个人在原地乱转也没用。”
　　“我一直都还没问你，当初是怎么会和婕妤在一起的？”
　　他低下头笑，“那个时候还没看到她，就听说是市北校花，我就想，这是什么学校啊，校花竟然要到初中部去找！后来在开学典礼的后台看到她，才发现真无愧这个头衔。恐怕每个人都不得不承认，婕妤真的是一个很美的女孩子。”
　　“就是因为她漂亮才追她的么？”
　　他点点头。“刚开始时的确是这样想的，但是后来，相处的时间越久，越来越发现她的可爱之处。婕妤说，她对我的感觉完全是对哥哥一般，我想，我对她，恐怕也是像在宠爱一个妹妹一样吧。”
　　我这才知道，他们真的是一点复合的可能都没有了。
　　隐隐有些失望。毕竟，相对于那个从没见过的罗漱石，我宁愿婕妤的男朋友仍然是申墨非。至少到现在为止，我对罗漱石的印象是极差的。

　　我和陈了望一起，找了没有课的一个下午，埋伏到市北校门口等待罗漱石。
　　陈了望笑我，“你真的很像婕妤的老爸耶，竟然做得出蹲点窥视她男朋友的事情。”
　　我瞪他一眼，谁知他又若无其事道：“姚文杰你知道不知道，全世界所有的老爸都认为没有一个男人配得上自己的女儿。你就是这种心态。婕妤和申墨非在一起的时候，你讨厌申墨非，现在她和罗漱石在一起了，你又开始讨厌罗漱石。”
　　我哑口无言。
　　陈了望突然拍拍我，“喂，他们出来了。”
　　我朝人流拥挤的门口看去，很快就找到了婕妤的身影。
　　她的身边站着一个男孩子，紧紧牵住她的手，侧过身为她挡开涌来的人群。我还想再看仔细一点，却被陈了望拉走了。
　　“你干什么？”我有些不开心。
　　“小心婕妤发现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的样子多吓人，好像要马上冲上去把那小子生吞活剥了一样。”
　　我甩开他的手。
　　他不以为意，继续道：“想不到婕妤的眼光还真不错，又找了个挺漂亮的，不比申墨非差到哪里去——”
　　我打断他。“有什么好？长得就是一副小混混的样子！”
　　“切！你就是看他不爽嘛。不过话说回来，那小子好看是好看，不过真的很流里流气，一看就是叼根烟在马路上打群架的那种，不知道是怎么进市北的？”
　　“不行，不能让他们在一起。”我转头就往婕妤他们的方向走去。
　　陈了望拦住我。“你干什么？”
　　“当然是去阻止他们！”
　　“你发什么疯？做拆散别人大好姻缘这种缺德事，是要遭天谴的！人不风流枉少年，既然婕妤喜欢，你就让她去好了。少年不胡作妄为大胆放肆，试问老年时哪来的题材话当年？你妹妹又不是不知分寸的人，有申墨非和许诺在量也不会出什么大事，只要她还能好好念书，你去管其他那么多干什么？”
　　我不由得止住脚步。
　　他说得没错，我原来便管不了这么多。婕妤长大了，应该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我这个哥哥，何必又去做她的绊脚石呢？”
　　后来有几次在马路上看到婕妤和那小子迎面走来，我尽量表现得大度一些，他也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久而久之，我也懒得再去挑剔他了。
　　他再糟，也是婕妤喜欢的人。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读了半年的书，习惯了解剖课上那些被剥了皮的尸体之后，新年也临近了。
　　陈了望说要让我见见他的女朋友。
　　这是早就说好的事情，只是放假前一直没有空，约不齐时间，所以就拖到了现在。
　　女孩是他进大学后交往的，一个学姐的妹妹。和婕妤一般年纪，在美校念书，平时上课就是画画，所以空闲时间很多。
　　我一直记得陈了望喜欢小鸟依人的女孩子。婕妤虽然不怎么娇小可爱，不过唧唧喳喳的倒和小鸟有得一拼。
　　但是这次的女孩子，和婕妤就是不同的类型了。
　　身材娇小，长相清秀，不过说实话，真不怎么漂亮。挺文静的，但话也不见少，是介乎于婕妤和许诺之间的那种女孩。
　　陈了望向我介绍说，女孩名叫俞悦。
　　倒真是一个很快乐的名字，人如其名。
　　陈了望还没向介绍我，她就笑着同我打招呼：“阿杰！”
　　我们都是一愣。
　　她笑了。“我想你也不认识我了。我就是在石老师那里学画的那个女孩子，每次都在你的小提琴后开始上课。”
　　“哦。”我慢慢有了印象，她不就是那个胖胖的、把油彩弄了一脸的女孩子么？我再次打量了一下她现在小巧的身材。女大十八变这句话果然不假。
　　一提起往事，我同她就开始亲近起来，少掉了刚见面时的那份拘束。
　　她问起婕妤：“你妹妹现在怎么样？我还记得第一次看见她时吓了一跳，怎么有这么漂亮的人！？”
　　我有些得意地笑。“她在念初三，现在功课很紧，不过成绩还可以。”
　　这倒是真的。虽然和那个小混混在一起，但有申墨非倾力相助，婕妤的成绩的确比以前提高了不少。她在读书这方面从来不是个聪明小孩，不过勤能补拙这句话倒也不假。
　　我们又聊到了石萍。
　　俞悦说，“石老师没有在国内读书，她出国留学去了，前两年才回来。现在在公司里做事，晚上去补习班教英语口语。”
　　我一下子想起了当年的一袭白裙。真的是好多年过去了，不知道她现在变得怎么样了。

　　那天晚饭时我提到这件事。
　　婕妤说，“邻居哥哥也三十岁了吧，到现在都没结婚，女朋友却换个不停，恐怕最喜欢的还是石老师。”
　　爸爸说，“小孩子别瞎说。”
　　“老爸，我是有根据的好伐？他一直对石老师最好了，我还记得那个时候石老师最后一次到他们家吃饭，他还叫老外婆炖了一只甲鱼呢。”
　　妈妈终于忍不住说，“那个女孩子当时刚堕完胎，他当然要给她补一补才是。后来女孩出国读书，恐怕也是因为这件关乎名誉的事。”
　　我和婕妤都是一番震惊。
　　还是婕妤先反应过来，“不会吧？石老师看上去好纯情啊，竟然做出这种事情……”
　　妈妈有些不悦，“这种事情，我们这些外人听过也就算了，不好去评判是对是错。反正每个人做事都有自己的理由，只要不妨碍到他人就好了。”
　　婕妤点点头。
　　我闷头吃饭，不出声。
　　那个时候，未婚先孕仍然是一件大事。
　　许多年后，我同婕妤之间会产生这样的对话。
　　“没有和男朋友出去吗？”
　　“我现在没有男朋友。”
　　“那个染一头红发的男孩子不是吗？”
　　“应该不算吧。”她咬着笔杆，侧着头努力思索。“要上过床才算男朋友，不是吗？”
　　就像她所说的，我们这一代，是很懂吻别很快放开的一代。

　　晚上，躺在床上，我久久不能入睡。
　　今天听到的事情实在是太震撼了，颠覆了我近二十年来的认知。
　　原来一直以来，我都只是个拘泥于表象的人。我不懂得，有些人的眼睛，也是可以藏住心事的。
　　每个人都有过去。
　　但我看不到。我看到的，一直是他人天真无害的一面。
　　我相信陈了望要比我聪明许多。虽然他有时候表现得比较吵、比较随便，但是他一定隐藏得比我好。他是知道，什么该给别人看，什么只能留给自己的。
　　怪不得无论我做什么事，只要是同他在一起，妈妈总是特别放心。我想我和方珏桢的事情，妈妈大概老早就知道吧。但她信任我，更信任陈了望。她知道，我是识得大体的，而万一有什么闪失，旁边的陈了望，也一定能保得我安然无恙。
　　就像婕妤身边的许诺。她总是不太说话，但一直是她，在保护婕妤。
　　原来我们兄妹，因在温室长大之故，却变成了最天真无邪的人。
　　我觉得有些好笑。
　　“哥哥。”婕妤突然叫我。
　　“你怎么还没睡？”我问她。
　　她翻一个身。“我就在想，邻居哥哥到现在还没结婚，他爸妈不是挺急的么？但是他们一定不会想到，如果当初那个孩子没有打掉，也已经快十岁了。其实邻居哥哥，本来是可以做父亲的。你难道，不觉得震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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