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

　　石萍教课的夜校就在二医大附近。
　　一天晚自修后，我终于忍不住去看她。
　　站在教室门外，透过干干净净的窗玻璃，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她。
　　七年了。
　　现在的她，和当年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精致的妆容，卷曲的长发，深棕色的上衣、围巾以及厚厚的棉布长裙。面对讲台下来补习英文的上班族，她微笑着，又显得有些世故。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美丽的女子，但举手投足，绝对无懈可击。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下课了。
　　学生们鱼贯而出，她在里边整理东西，然后关了灯，走出来。她略弯腰带上门，直起身时眼眸掠过我的脸。
　　她迟疑一下，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仔细辨认。
　　终于笑了。“阿杰。”
　　她微侧着头，脸上露出小女孩般的娇憨。
　　我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笑。看她走过来，挽起我的手臂说：“我们走吧。”
　　上海的冬天还是挺冷的。走出学校的时候，我发现她缩了一下脖子。
　　“冷吗？”我问她。
　　“还好。”她对我笑笑。
　　“既然怕冷，怎么还穿裙子？”
　　“办公室里有暖气啊！”
　　我忍不住摇摇头。
　　“是俞悦告诉你的吧？”她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我一怔。她连忙补充道，“我是说，我在这里教书，是俞悦告诉你的吧？”
　　“嗯。她现在是我同学的女朋友。”
　　“那个男孩子我见过，长得不错。”她指的是陈了望。
　　我没回答。
　　她也没再开口。我们就这样沉默着在冬季的上海街头走了一大段路。
　　到一幢公寓楼下的时候，她忽然仰起头，看着我说：“我家到了。要上去坐坐吗？”
　　我没由来地一阵紧张。“不了，下次吧。”
　　她点点头，转身走进楼里。
　　我沉默的站在原地，面对着她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能回神。我的手臂上，还能够感到她的温度。我心头一热。
　　好像除了婕妤，从来没有人挽过我的手臂，就连方珏桢，也没有。
　　我沿着刚才走过的路，慢慢走回学校。深呼吸，仿佛空气中还残存着，她那好闻的香水味。

　　我知道原因出在哪里。
　　七年了，我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石萍不可能再像以前对待一个小孩子一样对待我。
　　她先前挽住我的手臂，这样亲昵，完全当我还是十一岁的姚文杰。后来渐渐心态有了变化，动作才变得笨拙起来。
　　而我呢，为什么会感到紧张？
　　因为我发觉她不再遥远。
　　小的时候，在她那里学琴，感觉她是那样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样子。我是小孩子，她是成年人，她一直比我强、比我有力。我是怀着敬意面对她的。
　　现在，我也是成年人，并且比她高很多。在我面前，她开始显得有些弱。她需要仰视我。这样强烈的角色反差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的紧张，更是出于那一袭胜雪的白衣和被流掉的婴孩胚胎的对比。十八岁时候的她，就可以把经历隐藏得这样好，我无法想象现在的她，会带给我多大的震撼。
　　我想我要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才有信心去面对她。

　　一个星期后，我又忍不住去找石萍。
　　这次她看到我一点都不惊讶，显然已料定我会再去找她。
　　她仍然亲热地挽住我的手臂，和我一起走上寒冷的街头。
　　“上海已经很多年没下过雪了吧？”她忽然开口说。
　　“嗯，”我点点头。“我记得小时候，冬天会下雪，我们一家人围着火炉剥橘子吃。”
　　“那时候，小鱼一定坐在你身边吧？”她显得有些不经意地道。
　　我有些诧异地望她。
　　她笑笑。“以前，我还羡慕过她呢！”
　　“羡慕她什么？”
　　“羡慕她——有个这么好的哥哥。”她笑吟吟地望着我。
　　我看着她的笑靥，忽然有一丝恍惚。她是在对我撒娇么？
　　我转开话题。“你用什么牌子的香水？”
　　“好闻么？”她报出一个我没听过的牌子。“在外面读书时开始用的，然后就一直离不开这种味道了。”
　　“你在国外还是学画吗？”我有些好奇。
　　她摇摇头。“我学的是经济。”看到我惊讶的眼神，她笑着补充，“觉得我不像学理工科的人？其实，为了谋生，再难的东西都能学。”
　　我发觉她一直在笑，说起话来也俏皮了许多。想必这几年在国外自力更生，人亦开朗不少。她还对过去那段经历耿耿于怀么？我想到这个问题。
　　转眼到了公寓楼下，她说，“这次你一定要上去坐坐。”
　　我点头答应。
　　我们搭了电梯上去。这幢大厦有些年头，墙壁上的油漆都很旧，剥落了不少。石萍打开会发出夸张响声的铁门，再开了房门，侧过身，将我让进客厅。
　　一室一厅的房子，装修得很干净利落，厨房大且明亮，客厅却小得可怜。她说没想过要招待客人，所以不需要太大的厅。
　　“你是第一个来访者。”她对我说。
　　我有些受宠若惊。
　　那天，我只是在客厅坐了一会儿，就匆匆回学校了。

　　那段时间，我频频去夜校找石萍。没有什么事，只是习惯了陪她走一段路，之后在她那小小但温馨的客厅坐上一会儿再回学校。
　　她笑说，寂寂黑夜，有我陪她走一段路，感觉安全了许多。
　　她问我有没有女朋友。
　　我摇摇头。医学院的女生不是私生活不检点就是根本不喜欢男人，她们拿起手术刀时的样子比男人更加冷酷和坚定。太冷了，怎么敢去追？
　　我没有反问石萍。我知道她是没有男朋友的，要不然，又怎么会无聊到去教夜校来打发时间、排遣寂寞？
　　更何况，我看到她眼里的那一抹落寞。恋爱中的女人是不会有这种眼神的。
　　我告诉自己，我们只不过是两个孤独的单身男女，在一起互相慰藉罢了。
　　但，真的只是这样吗？

　　期中时，我要准备十二科考试，所以很久没有和石萍见面。考完那天，我回到寝室，就接到了石萍的电话。
　　“有没有兴趣看电影？同事给了我两张票。”她的声音显得很欢快。
　　“好啊。”我一口答应。
　　那天晚上我们看的是当时非常火爆的《泰坦尼克号》。去的时候我们并没想到坐在周围的全是一对对情侣，看到后来，前前后后的女生们已经哭得稀里哗啦了，我有些紧张地看看石萍，一边在想身上带着的面纸够不够。
　　令我感到分外安慰的是，她面无表情地瞪着银幕，一点也没有想哭的样子。
　　散场后，我们从人流中挤出，找一家小店吃夜宵。
　　“好奇怪，你怎么不哭？”我问她。
　　她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说，“我带着隐形眼镜，不敢哭，怕把眼镜冲掉。”
　　我忍不住大笑。
　　她又说，“其实我觉得这个结局写得很好啊，男主角死掉，女主角才会怀念他一生嘛，要不然，她肯定过不了苦日子，中途分手。‘贫贱夫妻百事哀’绝对是至理名言。”
　　我看着她认真的表情，忍不住想，如果是七年前的她，一定会在电影院里大哭特哭吧，而现在的这番冷静，同少年时的那段经历也是有关的。她已经不再多愁善感。
　　夜宵后，我去她家看她新画的画。都是一些素描，内容大多是办公室和家里。我一张一张仔细翻看着。
　　这样厚厚的一本，差不多有一百多张，据说她三天就可以画完一本。
　　我们一起坐在客厅的地板上，她静静地偎在我身边不出声。我翻到最后几张，发现画的竟然是二医大。
　　她有些不好意思。“我有时候会晃到那里去，忍不住画了几幅。”
　　我仔细看她。头顶晕黄的灯光打下来，衬得她的脸颊说不出的柔和。
　　我忍不住凑过去吻她。
　　她一怔，没有拒绝，反而轻轻揽住我的肩。她身上的香水味窜进我的鼻孔。
　　她是我吻过的第二个女孩子。

　　我们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我发觉我又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不是年龄的问题，而是生存方式。她已经工作，自力更生，而我还有六年半的书要念，现在是靠家里来养。
　　但是，我忍不住不去想她。
　　走投无路之际，我只好去找陈了望。
　　出乎我的意料，他没有多大惊讶。“你喜欢成熟女性嘛，她很适合你。”他拍拍我肩。
　　“你不觉得不能接受吗？”
　　“有什么不能接受？”他有些不以为然。“你喜欢就好啊，管别人说什么。这种事情，当事人最有发言权。”
　　“我不是怕流言蜚语，而是觉得我们之间有很大的问题要面对。”
　　“不要这样杞人忧天啦，等到问题摆在你面前时再去想好了，得快乐时且快乐，想干什么就去干吧，没必要展望得那么远。”
　　我又忍不住相信陈了望。
　　他不会害我的，他一向看得比我开，不似我优柔寡断。
　　那天下午，他逃了课，陪我在财大的篮球场打了好几个小时的球。出了一身的汗之后，我的心情也平静许多。
　　管那么多干什么？现在要及时行乐。

　　我和石萍还是在一起了。意外地，没有碰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她的朋友本来就少，我在同学之中也没有什么特别亲近的人，一直没有看到对我们指指点点的人。
　　意想中的事情没有发生，竟然还有一些惆怅。
　　我们不由得相视而笑。

　　婕妤快要中考了。
　　在申墨非的大力督导下，她现在的成绩提高不少，如果发挥正常，进市北还是很有希望的。
　　许诺由于是合唱团台柱的关系，经过一些简单的考试，已经被高中部提前录取了。婕妤再次孤身一人面对升学考试。
　　这样一来，家里对我的医学院第一年成绩也就不那么重视了。压力尽去，我守着世界杯备战期末考，最后出来的成绩竟然还名列前茅。
　　我一直有念书的天赋。
　　陈了望就考得不尽如人意。98年的世界杯，带给他的挫折不是一点点的。不仅期末考的成绩有失水准，而且还因为熬夜看球和俞悦分手了。
　　我到现在还搞不清他们之间有什么龌龊，说分就分，外人一点调解的余地都没有。俞悦虽然提到陈了望就一脸气愤，可还好没有迁怒于我。
　　我忍不住把她和石萍作比较，之后的结果令我不由得微笑。
　　石萍要比俞悦大方很多。世界杯的时候，学校里看球的地方少，几乎所有球赛我都是在石萍的家里看完的。也可以说，我在她家的客厅睡了一个月。
　　客厅里到处都是我的痕迹。喝过的水杯，茶几上铺满的书本和复习资料……
　　半夜看球的时候，我在客厅为进球呼喊，石萍在房间里埋头睡觉，第二天一早她还要上班，而我因为考试期间，所有的课都停掉了。
　　决赛的那场，她是陪我一起看完的。她倚在我怀里，看我的时间比看电视还多，一边在心里纳闷为什么男人会喜欢这种运动。
　　事情就是那天发生的。
　　我想不起怎么回事了，依稀只记得当时很兴奋，抱着她吻她，然后是谁主动都已经无从考证了。当时场面很失控。
　　虽然在初中的时候，我和陈了望就利用过各种可以利用的途径来了解这件事情，并且为之惊叹。那个时候陈了望还说过一句现在想来很好笑的话“原始人怎么这样聪明啊！想得到做这种事情”。
　　但是第一次，任谁都会紧张的。
　　无法否认的是，石萍引导过我。至少在开始的时候是的。
　　我永远记得那天的感受。
　　当我进入她身体的时候，那种温暖而湿润的感觉紧紧擭住了我。我有些惊讶，为这种陌生的体验，又忍不住想要更多。我的动作笨拙但坚定。
　　早上醒来的时候，我看到怀里的她早就醒了，在用手指玩弄我额前的黑发。她对我微笑，吻我略有青髭的下巴。
　　“你的呼吸里有一股柠檬的味道。”她说。

　　婕妤中考之后，我搬回家住。
　　我问婕妤：“两个月的假期，你除了同那个小混混出去约会，就没有其它的计划了？”
　　她有些懊恼地道，“哥哥，人家有名字的好不好！你这个人好小气哦，他都叫你哥哥了，你还这样拽、看不起他干什么？”
　　这倒是真的。婕妤会把每个男朋友都引见给我，让他们恭恭敬敬地叫我“哥哥”。申墨非是这样，还有这个罗漱石也是这样。
　　她又说，“我也不想整天呆在家里无所事事的，但又没有什么事情好做。”我想想也是。
　　我问俞悦，“你假期里都干些什么？”
　　“画画啊，我在给杂志社画一些插画赚零用钱。怎么了？”
　　“我看小鱼整天懒洋洋的，想给她找些事情做。”
　　“这样啊——我姐姐工作的出版社里正好缺校对的人手，她肯不肯去做？不过工资不高的。”她说。
　　我问婕妤的意见。她很踊跃：“好啊好啊，正好可以免费看小说。”
　　于是一整个暑假，我就看到她早出晚归，天天泡在了出版社。老说校对了一天、看得眼睛都痛了，却偏偏乐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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