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恨不关风与月

　　冬季的夜晚显得格外漫长，天才蒙蒙亮，怀河两岸静谧无声，只有坚韧的白茅草随风飘展。初冬的早上，冷风像是刀刃。在这日与夜的边界，宁静与躁动在不断交替。
　　不知道是谁先叫喊起来，紧接着是漫天的喊杀声。阿尔佳一开始还不想起，北地天气酷寒，她不舍得离开床上舒适的暖意。待她和姊妹一道被拖出去时，只看见白色的帐缦率先被鲜血染红，然后是深褐色的土地。
　　等到晨光洒满谷地，身披金甲金冑的王侯骑着白马姗姗来迟。因为逆着光，又或是她心绪狂乱，那人的面容模糊不清，不能分辨。她听士兵都叫她康王。此时此刻，她和她的母亲跪在地上，满脸血污，颤栗不止。也无需捆束，她父亲的尸身就倒在一旁，惨白的皮肤上，没有一点点血色。正是在那人的授意下，她也被迫拉上了马车。车顶上简单搭了一个棚，里面铺了层稀疏的芦苇，臭烘烘的。拉上车的都是族中年轻的少女，一条铁链将她们拷在一起。
　　她知道从此恐怕再也无法见到母亲了。但她没有哭，她坐在车厢最后的位置，还可以从箱板的缝隙里看见营地里发生的事。她看见屠刀举起，她看见族人的身体倒在地上抽搐，渐渐的她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灰茫茫的衰草地不断在身后蔓延。
　　她们坐了一天的车，随着夜色降临也渐渐也没有人哭了，除了辘辘车马声外，只剩一片死寂。她身上的骨头颠得快散架了，呕吐似乎会传染，她的鞋上衣服上都染了秽物，她却一点也没有想要挪动的意思。直到车停下来，有人将她们拽下来，解开了她们的镣铐和锁链。
　　她抬起头，眼前的府邸门前灯笼高悬，如同白昼。她因为同父亲做生意的缘故，认得一些汉字。正门的匾额上写着康王府三个大字，她看着不经意间念了出来。身旁的士兵看见报给了为首的一个中年女子，那人的年纪难以琢磨。若说她年轻，细纹分明已经刻入她的眼角。
　　只见她和随行的裨将，说了几句话后，便单点了阿尔佳出来，跪在她面前。
　　她并不和善地看着阿尔佳，“你可会说官话？”
　　阿尔佳抬起头，脸上就挨了一巴掌。
　　“谁许你抬起眼睛看人的？”
　　那美貌的妇人刚打了她，却又扳起她的下巴，强行掰开她的嘴，翻开她的眼皮，最后拨开她的头发，草草翻了一通。这一翻折腾下来，阿尔佳欲要挣脱，却被人反扭了胳膊死死按在地上，只是忍不住掉了眼泪。
　　“脸上倒还干净，把衣服扒了。”
　　“混蛋，你们放开我！”
　　那妇人眼睛一瞪，两旁的士兵手上用了点劲，阿尔佳疼得泄了力气，只有泪水连着往下掉。
　　“不识抬举的东西。”妇人骂过了，冷笑道，“蛮子倒也知道羞耻，罢了都先带进去。只是这货性子烈，备好家伙，我看看她到底有多硬。”
　　两旁的士兵拿着鞭子赶着她们从角门进了府，走了不多远的一间小院内，众人停下挂起了灯笼。不一会儿，一排排赤条条的□□都跪在院子里发抖，她们的衣服鞋袜都已经带出去烧掉了。阿尔佳趴在当中漆黑的刑凳上，手脚都在凳子腿上捆得结结实实。她同样在发抖，并非因为寒冷。她已从麻木的心境中走出，面对着羞辱和血海深仇，她现在只有满腔的怒意。她恨，恨不能杀光这些人，用这些人的血去祭奠自己死去的家人。她的身体也因为滔天的恨意颤抖起来。
　　一桶藤条给人提了上来，那妇人并不亲自掌罚，而是让身边人取了两条吸饱水的出来，站在阿尔佳身旁。
　　“现在倒是不敢叫了？还以为这些蛮子有多厉害呢。”
　　“欺负我们算什么本领？虚伪，残忍！”
　　“打。”
　　随着妇人一声令下，阿尔佳身上浮起了一道道红痕。皮肉快要裂开的痛楚不断向里深深钻去，阿尔佳虽想忍耐，但不断交叠的鞭打，逼得她骤然叫出声来。眼中坚毅隐忍的光芒，也渐渐被痛苦带来的震惊所取代。
　　难耐的疼痛渐渐抵过了受辱的难堪，四肢拼命向外挣去，但不论她作何挣扎，不过只有一两寸可以活动的空间，徒劳罢了。
　　“再拿板子来。”
　　阿尔佳从未挨过打，即便是阿娘气急了，也只会举起鞭子吓唬她们。婢女虽不善掌刑，但是几板子打得彻响，直打得那两片皮肉红肿透亮。痛楚在不断堆积，钻入到她的脑子里，一个一个炸开。她全然没了对抗的力气，满心凄然。
　　院子里不知何时也响起了啜泣声，那妇人示意停手，两个婢女将板子立起来，也乘机歇歇手，擦了一把额角的汗。
　　“哭，谁再敢哭出声，我就叫她也上来试试。”妇人说完，命人解开阿尔佳。两人将阿尔佳拖起，只觉她抖似筛糠。那妇人拽起她头发，使她的头高高仰起，只见泪水顺着她的脸蛋簌簌落下，全然不见先前的神色。
　　“将我的话，告诉给她们。”见阿尔佳并不启口，她松了手，“不说也罢，都把鞭子抽出来，再有哪个敢哭，打死为止。”
　　阿尔佳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妇人的话高声告知给族人。一时也无人敢哭，一个个惊恐地捂着嘴。
　　“都拉下去，洗洗干净，明早我验过了，才许她们分铺睡觉。”妇人一面擦手，一面转眼看向阿尔佳，“至于她，也送下去洗干净了，先备下琼面的东西，等我过去。”
　　她似乎读出了阿尔佳眼中的惊恐，走过去，“看来你也知道琼面的意思，在哪里学的官话？”
　　“我曾随父亲做生意，也有□□的人曾在我家里借住，她们教过我。”
　　“认识字？”
　　“不多。”
　　宋姑姑不再看她，“都压下去吧。”

　　天一寸寸黑下去，黑到极致，又由干燥的朔风吹得越来稀薄，檐外的天际上渐渐透出了一抹圆润的清光。王府里上房的灯一亮，屋里值夜的两个年轻丫头悄悄推开门，门外值夜的婢女会赶紧打发下等的奴婢，从水房提来两大壶热水。这时候，膳房的炉子也都紧赶慢赶地先点起来，窗纸上映满了暖人的红光。上房的丫头伺候康王和王妃洗脸，梳妆，穿衣，此时亲王世女、辋川郡王和新安郡王皆已立在堂下，而伺候早膳的宫女也已经在门外排开了。
　　昨日那貌美的妇人就站在世女身后，众人请安后，她径直上前禀报了昨日收押罪奴的事。她自然没有略去阿尔佳那一节，却听康王说，“本王记得她，眼角有痣的那个。只是宋烨，这未免有些太狠心了，何必非要琼她的面？”
　　“正是因为她长得不错，臣才要杀杀她的傲气。”
　　“这倒是可惜了。”赵王笑笑，接过粥吃了两勺，因想到某事，又说，“大捷的军报今日定能传入京城，今后不论是府内还是府外，恐怕都会忙起来。这些小事，你也无需这般上心，教给旁人去做就罢了，帮我用心看着朝中的动静才是。”
　　宋姑姑又盛了一碗粥，递给世女，“是，只是府内亦不可懈怠，特别是眼下。”
　　康王点点头，吃毕了饭，随口问了问世女的功课。辋川郡王和新安郡王，也都放下筷子在一旁侍立，三人各背了一段孟子，便也就算作过关。
　　“世女留下来陪陪王妃吧，再多吃一些，方才也吃得太少了些。孟湘就跟本王去军中吧。”
　　王妃知道王爷如今的心思都在朝中，暂时无暇顾及家事。她不利于生养，生世女这一胎的时候伤及了根本，也就没理由阻止纳妾。这后面两个女儿，都是妾生的。而世女偏偏又体弱多病，使她更加忧心起来。她见女儿坐下，又吃起小菜和点心来，火上心头，“吃吃吃，你还能吃得下去，就从没给我长过脸。”
　　“王妃息怒，母亲这是心疼女儿，王妃该高兴才是。”世女笑起来，仪态甚美，“说起来，我也不想去军中，我没见过番人，倒想去看看宋先生提起的那个回纥姑娘。”
　　“你不准去，也是作孽的，掳回来干什么，给她作小吗。也不看看自己的年齿，老不要脸的东西。”
　　世女孟昭笑得抖起来，倒也不敢接这话。王妃说完自己也觉得好笑，却拿眼睛瞪着女儿，“你笑什么？”
　　“笑母亲贵为亲王，仍要被王妃数落，儿这一生可不敢娶妻了。”
　　“你和她自然不同，你是我生的，没有一点像那个老色鬼。”王妃眼睛一翻，转脸又道，“娘给你物色的姑娘，你倒是看了没有？”
　　“娘的眼光定是不会错的，不如就让二妹都纳了吧。”
　　“都纳了怎么成，叫你以后的妻怎么看你？”话出了口，王妃才回过劲来，“你找打是不是，孟湘那屋里塞得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了，我急的是你，再不着急……”
　　“‘哀哀我母，生我劬劳。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我知道娘都是为我好，去去，我这就去看。”
　　孟昭拱手作揖，顺势起身告辞。王妃倒也体谅这些凡夫俗子断是没有大早晨听经的习惯，叫人给孟昭带了几碟精致的小菜，便回房补眠了。
　　孟昭离了上房，便寻人去问宋烨的下落。听说人在花园后连排的罩房处，便带人散步过去。正好看见一排剃了头的番奴哭哭啼啼地被嬷嬷领下去，她一时好奇也顾不上打量她们的模样，站住脚问道，“这些人可是要送到庙里去？”
　　“回世女，姑姑下令剃了她们的头发，以免藏虱子。”
　　孟昭只觉得小臂发麻，身上每一寸皮肉都能感受到这话里的寒意。她为自己对此一无所知而感到惊愕和庆幸，随即转化为欲言又止的无奈。她所无奈的不是世间的这份残酷，而是她竟也觉得这一切是可以理解的。待她想要说什么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在背后叫自己。
　　“世女怎么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