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恨不关风与月

作者:繁华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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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介而离山


      那人笑着走出来,眼中是纯净的浅蓝色,仿若星河,“你我姊妹倒也算是心有灵犀了。”
      竟是二妹孟湘,她的脸有种妖异的感觉,美得十分直白,不笑的时候就显得冷酷。
      孟昭还来不及开口询问,就见孟湘的婢女架着一个番奴的胳膊,拖着往外走。
      孟湘侧过身,微笑道,“让世女见笑了,这番奴琼面的时候不听话,惹姑姑生气了。”她说话一副斯文样子。
      孟昭看那姑娘两边面皮紫胀,高高肿起,头发剃了一半,露出了大片光洁的头皮,而余下的长发则歪在左边的肩膀上。显然已半昏过去。
      “即已入了府做了下人,若非主人,谁也不该打她的脸。”
      “哦,世女原来说的是这个,”孟湘低头抖了抖袖口,“是我打的。”
      孟昭脸上一僵,扭头吩咐身后的婢女,“贝叶,去拿我的腰牌请大夫来。”
      “母亲已将樊黎赏给了我,怎么处置,不劳世女为我费心。”孟湘的嘴角仍上扬着,脸上却已没了笑意。
      孟昭猛得抬头,“你叫她什么?”
      “她是我的奴子,我想叫她猪、狗都可以,叫樊黎有什么不行的吗?”
      孟昭又不想和孟湘吵,噎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瞪着瞪着憋红了眼圈。
      贝叶从昭背后走出来,“郡王,世女只是好意…”
      “贱婢!多嘴!”孟湘一掌劈在她脸上,侍女生生受了,未退半步。
      孟昭抬手拦住了孟湘,“够了!你恨的是我,何必迁怒旁人。”
      孟湘的目光从孟昭的手上移开,收回了举起的手,“又要为了番奴打架吗?我倒是不担心承受母亲的齌怒,只担心世女的身体。”她眉毛一挑,向前进了一步,身上的衣香也逼近了孟昭,“姊姊猜猜看,这一次宋烨能不能拉得住我,你还有没有命和我一起挨家法。”
      孟昭的肩膀矮了下去,低声道,“让她们过去。”
      孟湘也不再多留,带着随从回她的岚院去了。

      孟湘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说,径直回了书房,此时院中只有扫洒的奴婢,一行人走得极快,她们也没看清楚,只觉得香兰和含英拖着个鬼一样的东西。孟湘一进书房,便让所有的奴婢退下,连香兰和含英也不留。众人皆知郡王的脾性,头也不敢抬,就都急忙退了出去,只留业已昏厥的“樊黎”躺在地上,但即便无知无觉,她漉漉的睫毛仍在微微颤动,像是地面垂死的飞蝶。

      阿尔佳在梦中也无法忘记方才的痛苦,以及那个陌生的年轻女子,像咒语一般的话。
      她自然也是一夜未睡,昨晚挨过打后,她和族人一个一个洗净自己的身体,不仅仅是灰尘和汗水,还有崩溅的血污。所有的人都在寒冷和恐惧中看清了自己,没有人是战士,她们没有和敌人一搏的勇气。
      所有人都冻得上下齿打颤,阿尔佳却只是麻木地洗着自己的身体。只要天一亮,就有人拉着她们去剃头。而等待着自己的还不止剃头,只要头发剃完,她的脸上就会永远地留下只属于奴隶的痕迹。她在草原上也见过奴隶,只不过更多的人会叫他们两脚羊。但没有见过琼面的两脚羊,更不要说琼面的场景。只是每每到了春天,阿爹会用牛粪点燃篝火,和阿伯、阿叔一起给去岁新生的小马打烙印。她小时候无意间撞见过那个场景,那一天的阳光过于明媚,甚至使她感到头晕恶心。那时她领着载满牛奶的桶正往家走,一路上雪白的乳汁溅湿了她心爱的羊皮靴。她刚好看见通红的烙铁从火堆中被小心地取出,她迅速转过了头,假装听不到牲畜凄惨的悲鸣。
      阿尔佳忘记了自己是如何走进剃头的屋子,身边都是嘈杂的哭嚎声,乱纷纷的。在头发被剃了一半的时候,她看见一个穿便服的少女走了进来,紧接着她听见了争吵的声音,然后那少女闯进来将她拉起来,忽然抚上了自己的脸。
      “果然是好看的,琼面真的是可惜了。”这是她说的第一句。
      “不用怕,记住我的脸,我也会永远记住你的,”少女又重复了一遍,“你会永远记得我。”
      话音刚落,她就被推倒在了一旁的木桌上,看似纤细的少女仅仅用一只胳膊就压住了自己。然后就是连续不断的巴掌,她并没有被捆束住,她挥舞着双手想要阻止,可是疼痛逼出了她的泪水,而泪水糊住了她的双眼,她根本看不清巴掌打来的方向。
      恍惚之间,夹杂在痛厉的耳光声里,她好像听见那人说,“既然要毁了她的脸,琼面算什么,不如彻底打烂它。”
      “够了,你把人带走。”
      “多谢姑姑成全。”
      随后她就被人架了起来,身上全然没有力气,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她怀疑自己快要死了。

      “樊黎”醒来的时候,却已被扶在坐榻上。她身上盖着棉被,所剩不多的半边秀发正握在孟湘手中。孟湘一手拿着剪子,一手轻轻握着头发,俯身站在榻上。伴随着接连几声清响,一把长发抛在了地上。
      “不要动,剪子锋利,仔细伤了你。”
      孟湘坐下来,出现在樊黎的视线当中,但一看到她这张脸,樊黎便痛苦地大叫起来。孟湘丢开剪子,猛地抱住樊黎,“过去了,都过去了。”
      从樊黎含糊不清的话语里,孟湘听出了几句番语,比如,“杀了我”,“恶魔”,“滚开”,“去死”诸如此类。孟湘仍是抱着她,随她挣扎,随她怒骂。直到樊黎彻底泄了力气,只是控制不住地抽噎着,便已经到了正午。
      “郡王,朱先生已经到了。”
      “我今日不想读书,让她回去吧。叫厨房送些热粥进来,不要沾荤腥,就放在门外。”
      孟湘说完一低头,前襟已经被洇湿大半,潮烘烘的。她松开手,这才发现两臂酸麻,只听她笑着用番语说,“你力气还挺大的。”
      樊黎猛地抬起头,见她又说,“我说的不好,只会一点。”
      见樊黎稍稍冷静下来,孟湘又拿起剪刀仔细地给她修剪起头发。
      “不要动,我没伺候过别人,小心再伤了你。”
      “不要怕,我们可以把头发再留起来。”
      “不要哭,脸上的药都要化掉了。”
      樊黎不再说话,她对孟湘这些莫名其妙的行为,似乎无动于衷,只是她不肯吃东西。孟湘也不勉强她,她又用番语说,“樊黎,我今后就叫你樊黎好不好。”

      略

      捆束手腕的衣带已经散开,她蜷起了自己满是青瘀的身子,合上眼却泪流不止。孟湘则已经起身,拉起来床帘,令婢女进来伺候自己穿衣梳妆。
      “你脸上已经好多了,待会儿太医来,再给你好好看看。”
      孟湘弯腰拾起一缕青丝,绕在指间把玩,余下的都叫人扫出去烧掉。竹青伺候她洗净了手,为她取下发钗。孟湘坐在镜子前,闭着眼不说话,竹青也沉默了许久,待到头发都要梳好了,才开口道,“徐将军一家今日出游,早就拿帖子来请过,现在去也不迟…”
      孟湘忽然发问,“朱先生还没走吗?”
      竹青为她别上最后一根发簪,“朱先生一直在西厢房等着。”

      “先生坐,妾室的病绊住了脚,请见谅。”
      孟湘在书案前坐下,婢女端来茶水,随后屋内的人纷纷下去了。朱媛已有五十余岁,去年才从内阁致仕,但是头发乌黑,看起来十分精神。
      “臣听闻,徐将军家今日出城游玩,郡王怎么不一道去?”
      孟湘笑道,“我去作什么,先生莫不是也听了谣言?”
      “纵然坊间谣言不可信,但是就算是遵从王爷和王妃的嘱咐,郡王也应多陪陪徐姑娘。”
      “母亲和王妃不过打趣我俩,哪里还能当真?”孟湘笑着说完,忽然想到樊黎。她拿起桌上的书,一时屋内陷入了沉默。
      孟湘忽然正色道,“现如今朝中可有何消息?”
      朱媛笑道,“老朽早已致仕,耳目昏花,朝中的事就是想听也听不到了。”
      “好,那我便说与先生听。”孟湘笑道,“太女囚禁东阁已有三年,自今年秋分过后,徐将军与母亲接连收服北方失地,朝中早已议论纷纷。”
      朱媛未想到孟湘会与自己说这些,但仍不动声色,听她说下去。
      “而如今陛下病情沉疴,回京的诏书已在路上,废储的消息或许……不日也将从禁中传出。”
      “郡王!”朱媛拍案而起,“慎言!”
      “先生已为我授书一年,我待先生如同腹心,更何况大逆不道的话,我还没有开始说呢。”孟湘站起来,走到朱媛面前,脸上仍是笑盈盈的。
      “我与先生打一个赌如何?我就赌太女终将被赐死。倘若我赢了,便请先生仍旧辅佐于我,当若我输了,先生大可辞馆而去,我绝不再作纠缠。”见朱媛沉默不语,孟湘躬身拜在朱媛面前,“先生不愿辅佐我,我也是知道的,定认为我只是个何等荒唐的纨绔子。毕竟那年在大殿上,我颂的那句诗,先生也在场,也见证过。”
      朱媛试图扶起孟湘,孟湘却不起身,她只得坐下,叹了口气,“郡王是少年英雄,可是老朽已经不堪驱使了,蒙王爷收留忝挂虚名罢了……”
      “我知道先生不求加赐九锡,勒名钟鼎。若是先生不肯辅佐我,也请辅佐王爷。”
      “看来没有留一条置身事外的路,也罢,和你赌便是。”朱媛沉下眼睛,缓缓说道,“只是陛下一向寄重望于太女,更何况太女一直养在慈下,人非草木母女之情总是难以割舍。某不觉得郡王可以赌赢。”
      孟湘的脸上不觉多了些狠意,“只是陛下不仅是人母,更是圣主明君,如何会将这等棘手难题留给后人?”
      朱媛抬头,二人相视一笑后,便开始授书了。

      授书结束,孟湘送朱先生离开。各地藩王子女授书识字大多都是从老庄二书开始,今日仍是温习《庄子》杂篇中的文章。
      “函车之兽,介而离山,则不免于网罟之患。”她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有领教这些忧患与痛苦的觉悟,只是她不甘放弃,也不敢放弃。她发现自己与母亲当今尴尬的境地是何其相似,稍有不慎就会危及自己的安危,而功成名就又会引来更大的祸乱。
      孟湘送走朱媛后没有回岚苑,而是往上房走去。她知道今日和孟昭争执之事,多半会落到母亲与王妃的耳朵里。孟昭不会告她的状,只是王府之中哪里没有眼睛与耳朵,遍地都是耳报神,不想听都不行。
      上房的婢子说王爷和小郡王仍在军中,而王妃仍在房中小憩。抱厦内外一片寂静,王妃的猫儿正在廊外眯着眼睛晒太阳,雪白的皮毛上浮动着一层金光。因它背上有一块黄色的斑纹,府里的孩子都叫它白袍金印。金印见孟湘向自己走过来,伸了伸腰打了个哈欠,站起来拿头蹭了蹭孟湘的裤腿。
      “这小畜生怪的很,院里的人平日里好吃好喝地养着他倒一个也不亲,见了郡王倒是谄媚讨好的很。”
      孟湘含笑看了一眼廊下说悄悄话的婢子,拿手逗地金印妩媚地叫起来。
      婢子被这么一看,似有些不自在似的别过了眼睛。
      “欢儿姐姐,怎么你脸上发红,莫不是昨晚宴会上穿得少了,染了风寒。”
      “你是哪门子的郎中,只咒你奶奶不得好,哪里就红了。”欢儿用手背冰了冰脸,“真是个鬼天,前几日还冷得什么似的。现在天热起来,猫儿狗儿见着人就开始发骚。”
      “别说是猫儿狗儿,那徐将军家的二小姐见着我家郡王……”小丫头捂着嘴只管笑也不说下去。
      “勾栏里的贱人能生出什么好货色,你我至少还是好人家的女儿……”欢儿压低了声音,孟湘听不清了,却见她嘴里仍咕嘟着,眉梢也扬得更高了。
      孟湘一不留神给金印抓了一把,她站起来,刺眼的阳光压得她胸口有些闷,往事忽如鬼魅般浮现在眼前。
      她掸了掸衣袖,“清欢,我还有事,待王妃醒了,替我问安。”
      “郡王若有事,清欢亦可代为传话。”
      “不过是处置几个奴子的小事,倒也不急这一刻半刻。”孟湘抬手遮住太阳,眼睛微微放松,躁郁之感也渐渐消退,脸上也露出笑容,“此等小事,不愿劳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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