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段

　　2012年2月29日。
　　德国，不莱梅市。

　　随着终场哨音的响起，赫韦德斯不自觉地舒了口气。
　　夜风吹过，球衣被汗水粘在身上，凉意自领口和袖口钻入，不适感愈发明显。

　　他一点也不开心，尽管今天是他的生日。
　　四年一遇的生日。

　　球场上空的聚光灯使这个夜晚明亮如同白昼，他似乎能清楚地看到主场球迷脸上失望的表情。
　　还有大屏幕上的记分牌，清清楚楚地写着：Germany 1-2 France。

　　他不是没有经历过失败。
　　在上个赛季的盖尔森基兴，主场输球甚至是常事。可即使输了比赛，矿工大叔们也会坚守到最后一刻，也会用力挥舞沙尔克皇家蓝的旗帜——
　　他忽然开始想念盖尔森基兴明媚的阳光。尽管，那里也和不莱梅同样寒冷。

　　他一直都以为，沙尔克的球迷是世界上最好的球迷。无论输赢，他们都会追随球队不离不弃；无论输赢，他们都会高喊心目中英雄的名字，比如……

　　“Benni！”

　　抬起头，诺伊尔放大的笑脸出现在眼前：“生日快乐！”

　　他无声地微笑。
　　他们相识十一年，有十年的时光为同一家俱乐部踢球。他对他说过11次“生日快乐”，他却只对他说过2次，而从2008年之后，他就一直笑着称他为“5岁半的小朋友”。

　　“Manu……”
　　赫韦德斯迟疑片刻，还是唤了好友的名字。他秀气的眉峰拧起，额角处还未痊愈的伤痕看起来更加突出，“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差？”

　　“瞎想什么呢！”
　　诺伊尔毫不客气地屈指准备弹上赫韦德斯的脑门，摆出一副大哥教育小弟的模样。按照生日来算，他即将26岁，而他不过刚刚6岁。
　　“我们沙尔克霸气的队长去哪儿了？”

　　“去拜仁了！”
　　赫韦德斯没好气地回应。

　　尴尬的沉默。
　　一年前，沙尔克队长诺伊尔转会拜仁慕尼黑——相关的新闻曾经在很长时间内占据了《图片报》和《踢球者》的头版头条，甚至拜仁南看台死忠打出的“Koan Neuer”标语，也成了德甲风靡一时的潮流。
　　他就出生在盖尔森基兴，他从5岁开始为沙尔克守门，他从这里被选入国家队走向世界的舞台。昨天他似乎还是被进球之后抱着泰迪熊哭鼻子的小男孩，转眼间已经成长为在冠军杯屡屡以一己之力挽救整支球队的世界级门将。有人说，诺伊尔就是沙克尔的标志。
　　可是那个曾经说“我会在沙尔克退役”的足球少年，那个曾经在安联主场拔掉对方角旗的足球少年，还是选择了转会死敌拜仁慕尼黑——即便为此受到千夫所指，即便为此背上“叛徒”之名。

　　“Benni……”诺伊尔转开目光，“我以为你明白的。”

　　他当然明白。
　　他们一起从十几岁无忧无虑的足球少年走到今天，经历无数成功失败，看着童年的梦想一点点绽放出绚烂的模样——如果说那些逝去的岁月和时光不曾教会他们微笑着面对离别，却至少令他们心意相通。
　　他明白他“成为世界上最棒的守门员”的理想，他明白他对于荣誉的渴望。他明白这次转会与背叛无关更与金钱无关，只因为那些年少时的誓言从未被忘却，只因为心底深处那份对足球的热爱从未改变……

　　然而，不是没有怨言的。
　　他终究做不到微笑着看他离开。

　　十一年。十一年。
　　他至今记得来到沙尔克训练场的第一天。那时他不过13岁，个子比他矮了一个头还要多……

　　“嘿！你就是新来的那个小子吗？我叫Manuel Neuer，是这儿的老大。”
　　“Benedikt Höwedes.”他也笑了，“以后谁当老大还不一定。”
　　“你长得跟女孩子似的，还想当老大？”
　　“你才像女孩子，我是男人！男人！”

　　他们的友谊，始于一场打架。赫韦德斯自小便是脾气火爆的男孩子——以至于在长大之后的德甲生涯中，他经常领到裁判掏出的黄色和红色的卡片。
　　在那之后，他们成了队友——他踢中卫，他是门将，他们总在一个队。
　　诺伊尔经常嘲笑好友秀气的长相——在地处鲁尔区北部的盖尔森基兴，男孩子几乎都是一副粗犷硬朗的相貌，以至于直到今天，赫韦德斯还有“费尔廷斯一枝花”的称号。

　　“我希望有一天能踢德甲！”
　　“嗯，我们带着沙尔克夺冠！”
　　“或者有一天……我们也能入选国家队！”
　　“一定会的！那个时候，我会是全德国——不，全世界，最好的门将！”

　　天气晴朗的日子里，他们总喜欢在结束一天的训练后躺在草地上谈天——从练习赛的胜负到周末的安排，谈的最多的，总是与沙尔克，与国家队联系在一起。
　　那个时候盖尔森基兴的天空还不像现在这么蓝，诺伊尔总爱盯着天上的云彩，赫韦德斯将头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却忍不住把目光投向身旁诉说自己雄心壮志的少年。

　　上学，放学，训练，回家——那段日子简单得近乎平淡，现在回想起来，却是最纯粹快乐的时光。

　　然后，便是收获的季节：
　　2005年，弗里茨•□□大奖19岁年龄组银奖颁给了一个叫诺伊尔的年轻人；
　　2007年，这个年轻人成为了德甲最佳门将；而那一年的弗里茨•□□大奖19岁年龄组金奖，属于贝内迪克特•赫韦德斯。

　　直到2009的盛夏，在北欧那个童话般的地方——
　　他是门将，是整个后防线的最后一环，决赛阶段仅失一球；他是副队长，是最令人放心的中后卫，预选赛最后时刻绝杀法国，小组赛对芬兰的进球逆转场上局势。
　　他们共同举起U21欧青赛的冠军奖杯，那是德国历史上第一个U21冠军；那个夏天他们拿到了U17，U19，U21欧青赛大满贯，吹响了德国足球复兴的号角；而那一届U21的队员大部分都在几年后入选了国家队，真正称得上是“黄金一代”。

　　彼时他们穿着Euro Helden 2009的T恤，在写有Germany名字的冠军牌后合影留念。漫天绚烂的烟花下，他听到他在他耳畔重复着年少时豪迈的誓言——

　　“沙拉盘，大耳朵杯，德劳内杯，大力神杯，我们一起全都拿过来！”

　　2009，那是他生命中迄今为止，最完美的夏天……

　　之后诺伊尔入选国家队，登上了去往南非的飞机；他却只能守在电视机前，像一个普通的球迷一样为他们加油。从4-1淘汰英格兰，4-0大胜阿根廷，到0-1惜败西班牙……

　　世界杯后的2010-2011赛季，在沙尔克队史上一定值得被大书特书。那个赛季他们仅仅拿到联赛14名，向来争冠的队伍居然差点沦落到降级圈；可与此同时他们拿到了德国杯冠军，淘汰国际米兰进入欧冠四强——这样的成绩已经创造了历史。
　　在满场的沙尔克球迷举起“Manuel Bleib”的标语，在诺伊尔说“我爱这支球队”的时候，他以为他会留下来与他一起完成所有未竟的梦想，可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

　　“Benni……”
　　新闻发布会前，诺伊尔找到他，“抱歉，我要食言了。”
　　“你这个说话不算话的家伙！你走了沙尔克怎么办！”
　　“我走了还有你啊。你当队长，不会比我差的。”
　　“我才懒得收拾你留下的烂摊子！”
　　“Benni，那些誓言我从未忘记。”他看到他蓝色的瞳孔中映出自己的眼睛，“只要你愿意，以后我们还是可以在同一支队伍踢球的。”
　　“……”
　　他沉默。他很想大声说他永远也不去拜仁那支见鬼的球队，但他知道，他从来都无法拒绝和他一起踢球的邀请。无论是国家队，还是……拜仁慕尼黑。

　　新闻发布会按时召开。
　　他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看着黑色的白色的镜头闪成一片，他也看到坐在正中那个最熟悉的身影，看到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有泪光闪动。
　　不是不爱，只是与盖尔森基兴相比，他们对这个国家的爱更为深沉——他们需要更大的舞台，以德意志的荣光为名，并肩作战。

　　几个月后，诺伊尔“我们会在同一支队伍踢球”的预言终于成真。
　　国家队集训的大名单中，第一次有了赫韦德斯的名字。

　　只是很显然，主教练勒夫并不喜欢他。
　　不说巴德施图贝尔和卡考得到的近似于“干儿子”的待遇，仅仅与当年U21队友博阿滕，奥格和胡梅尔斯相比，他得到的信任和机会也少得可怜。
　　跟法国的这场友谊赛，勒夫为了照顾不莱梅球迷可以让第二门将维泽首发，可是四年一次生日的他，还要在生日当天坐板凳。

　　0-1，上半场结束，落后的居然是赛前被普遍看好的德国。
　　下半场他终于得到了替补机会，依旧是右后卫，而不是他最熟悉的中卫位置。
　　不过没关系，只要能留在国家队就有机会——如果能够得到主力位置，让他去踢前锋他也没有意见。

　　跟德国这边一团乱相比，法国队今天的状态相当不错——德布奇的突破很是犀利，他刚刚上场就面临这样的考验，忽然有点吃不消。中场几乎没有拦截能力，不熟悉的位置更是令他觉得不适应。他防住了德布奇的突破，却防不住马劳达的偷袭——在比赛还剩20分钟的时候法国队再入一球，比分变成了2-0。
　　看到他今天这样的表现，勒夫恐怕更是不会给他机会了。
　　赫韦德斯有点沮丧地想。

　　“Benni！”
　　诺伊尔用力拍上他的肩膀，将绿色的训练服外套递过。“别多想了，今天的失利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做最好的自己就行，功夫总不负有心人。09年的时候，我也没想过世界杯的主力门将会是我。”
　　——09年的诺伊尔不过是第三门将，只是第一门将恩克自杀，第二门将阿德勒在世界杯前肋骨受伤，才有了他在南非的闪耀。机会总是为有准备的人准备的，他用表现回击了一切质疑，坐稳了德国国家队主力门将的位置。
　　赫韦德斯感激地笑笑，接过外套穿在身上，这才发现当汗水退去，不莱梅的夜晚凉意更甚。

　　“以前没发现，你穿3号还是很好看的嘛。”

　　其实足球运动员身后的号码一向颇有讲究，比如主力门将是固定的1号，10号通常属于中场核心，9号和11号大多穿在前锋身上，类似2345这样小一些的数字则是后卫。
　　当然在德国队，也有一些独特的习惯。一向被西方人厌弃的13号，在这里反倒是传奇的号码。不过有一点，哪一支队伍都不例外——国家队的新人和边缘人物，背后的号码从不固定，一场一换也是常有的事情。
　　从21号到3号——诺伊尔暗暗地为他开心，这是不是意味着赫韦德斯入选欧洲杯阵容的可能性在增大，6月的时候会和他一起，踏上前往乌克兰的征程？

　　“我倒是想穿1号，你肯让给我？”赫韦德斯笑着调侃。
　　其实他习惯的是4号，从沙尔克青年队到U21国家队，陪伴他的一直都是这个号码。
　　而且说实话，他更加偏爱以前客场队服黑金色的搭配，现在这件欧洲杯新款队服总让他想起某种绿油油的蔬菜——不过连粉红色的球衣都穿过了，绿色什么的也就不在话下了。

　　“当然肯！”
　　诺伊尔二话不说将球衣脱下，“生日礼物！”

　　“去！”赫韦德斯一把推开，“我四年才过一次生日，你就这么打发我！”
　　“其实我有认真准备一筐胡萝卜，够你吃四年的，小、兔、子~”
　　“你才兔子！”

　　“哎呀，兔子急了咬人了。”
　　诺伊尔笑着，勾住赫韦德斯的肩膀：“去更衣室，我给你看生日礼物。”

　　他其实太清楚他对于国家队的热爱和渴望。
　　在伤势还未痊愈的情况下戴着面具也要坚持训练坚持上场，拼抢依旧凶悍，丝毫不顾及自己是个伤员的事实——额角的伤痕已经有留疤的迹象，倘若在争抢中相撞再次受伤……
　　他甚至不敢去想这种可能性。不过是一场友谊赛而已，他难道看不出来场上的队友都已经放弃，只有他还在拼命地争球拼命地奔跑么！

　　诺伊尔忽然觉得心疼。
　　他同样清楚，主教练勒夫对Benni算不上喜欢，所以这个笨蛋才每次都拼了命地表现，甚至在刚刚受伤的时候连国家队宣传片的拍摄也不肯缺席——新球衣的宣传片里，他的右半边脸还是肿的。
　　他想要劝他顾惜自己，却知道那个家伙必定会哈哈大笑着拍拍胸口：“男人嘛，脸上有疤算什么！”

　　他这般拼命，是为了胸前飞翔的的雄鹰，是为了黑红金的三星队徽，还是为了……
　　和他一起，以德意志的荣光为名，战斗到最后一刻。

　　赫韦德斯没有想到，诺伊尔给他的生日礼物，真的是球衣。

　　那是2006-2007赛季的沙尔克主场队服。
　　最熟悉不过的皇家蓝。

　　彼时诺伊尔已经坐稳了主力门将的位置，而比他小两岁的赫韦德斯还在沙尔克二队打拼。
　　他曾经在某次训练之后无意间同他提起，如果能和你一起踢德甲就好了……

　　他拿起上面那件1号球衣，才发现包裹里面，还有一件4号。
　　而那件球衣的号码上方，赫然印着Höwedes的字样。
　　那是他不曾经历过的2006-2007赛季，他一直因为缺席了与他并肩作战的机会深以为憾……

　　微笑着将球衣展开，原来号码下方印着的，并不是FC Schalke 04，而是两行金色的字体——

　　Europameister•2012
　　Weltmeister•2014

　　笑容从嘴角蔓延到心底。他站起身，推开屋门走到酒店的阳台上。
　　夜空中闪烁的繁星，令他想起他湛蓝的眼睛。

　　早已埋进角落的回忆，忽然在刹那间纷至沓来。
　　盖尔森基兴明媚的阳光，阳光下他们并排躺在草地的身影；费尔廷斯场场爆满的比赛，比赛结束后他们总喜欢站在一起拿着喇叭向高呼他们名字的球迷致谢；还有最初的最初，在训练场上第一个对他展开笑容的小小少年……

　　那些并肩作战的时光，那些年少时的誓言，原来他真的从未忘却。

　　——我要和你一起，站在欧洲之巅，世界之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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