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段

　　2011年5月8日，德国。
　　美因茨市。

　　在通往绍洛伊租住公寓的路上，许尔勒跟霍尔特比一直在聊天。
　　——好吧，按照许尔勒的说法，是他负责开车，霍尔特比负责聊天。

　　“嘿，我说Schürr——”
　　其实许尔勒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霍尔特比不像其他人一样称他为“Andre”，或者叫他的昵称“Andy”，而是固执地和美因茨的球迷一样用“Schürr”来称呼他。根据Lewis自己的说法，是这样比较好发音——拜托，Andy比“Schürr”可要简单多了，而且只有巴伐利亚的农民才把小舌音发成大舌音——上帝作证，他可一点也没有歧视巴伐利亚的意思。
　　“不知道Adam这会儿在家干什么呢？”
　　“这会儿？”许尔勒低头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时针已经指向了9，“或许在吃早饭？”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起这么晚？Adam说不定已经在做复建了。”
　　“喂，即使你小儿多动精力旺盛也不用早晨8点不到就来敲我的门啊。”许尔勒叹口气，打了右转向灯，“昨天的比赛累死了，晚上才从盖尔森基兴飞回来，连个安稳觉都不让人睡。”

　　“比赛太累这种话，也就那些在训练场外面等着要签名的小姑娘会信。我看，是赛后庆祝过头了吧。”
　　霍尔特比毫不客气地拆穿好友的借口，大摇大摆走进许尔勒的房间，不但把他从床上拖起来，还像以往一样压迫他开车——“我很怕我一不小心就忘记靠右行驶导致严重的交通事故所以还是亲爱的Schürr你来开吧”——这种烂理由也好意思从来不换，其实他在英国住的时间还不如在德国的零头长吧。
　　“真不知道你认识我之前的19年都是怎么过的。”许尔勒一边没好气地瞥一眼坐在他家沙发上自得其乐的家伙，一边认命地去找车钥匙。

　　绍洛伊的公寓距离训练场很近——身为一个自小便离开家乡在国外联赛闯荡的孩子，他一向都选择距离训练场最近的地方。在斯图加特的时候是这样，在皇马的时候是这样，在美因茨，也是这样。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这么大了还跟父母住在一起？”
　　霍尔特比曾经这样嘲笑过他。在进入职业联赛的第三年，他还住在路德维希港的父母家，每次训练都要开一个多小时的车赶到美因茨。

　　“咚咚咚。”
　　作为一个被教育得很好的中产阶级家庭的小孩，许尔勒一向是遵守礼节的，就连敲门都是不多不少的三声整。
　　“Adam？”倒是一旁的霍尔特比先唤了好友的名字。

　　门开了。
　　其实许尔勒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即使是在不用出门的周末，绍洛伊也会穿着衬衫而不是随便套一件T-shirt了事——跟霍尔特比比起来，他倒更像个德国人——好吧，霍尔特比还有本大英帝国的护照，从某种意义上说不能算是标准的德国人。

　　“你们怎么来了，大功臣？”
　　话虽这样说，可绍洛伊的语调里却听不出多少意外。他挑挑眉毛，打趣道。
　　“Adam，”霍尔特比伸出右手同好友握了握拳，而后使劲儿拥抱了下，用另外一只手拍拍他的后背，“最近怎么样？”
　　“没你们两个过得逍遥。”
　　“哪有，你不在我们两个辛苦多了。”
　　“你们干得很不错嘛。”绍洛伊关上门，转身倒了三杯水，“昨天我看直播了，客场干掉沙尔克，相当漂亮。”

　　“不过——”他把水放到茶几上，话音一转，“Andre你这小子真没出息，居然哭了。”
　　“就是！”霍尔特比毫不留情地嘲笑队友：“还说什么离别太艰难，忍不住泪水……跟个小姑娘似的。”
　　“你不是也哭了！”
　　“我可是回到更衣室才哭的，不像某些人……”霍尔特比继续摇头：“现在嗓子还哑着……”
　　“喂！”许尔勒不乐意了：“我在美因茨呆了5年！5年！而且我在这里赢了A级青年锦标赛冠军，受到国家队征召……”
　　他忽然沉默。其实过去四年所有的快乐时光加起来，也比不上跟他们在一起的这短短半年……

　　绍洛伊。许尔勒。霍尔特比。
　　这曾经是德甲青春风暴的代言。
　　Mainz 05.
　　差一点，就是凯泽之后的又一个神话……

　　时光回溯到一年前。

　　“Adam，你下个赛季是留下来还是回皇马？”
　　结束2009-2010赛季的最后一场比赛之后，许尔勒一边低头颠着球，一边问身旁的绍洛伊。
　　“租借的球员到期之后，自然是要回归的。”
　　“不过——”看到好友突然间黯淡下来的神色，他好笑地拖长了调子，“我舍不得你，决定留下来了。”
　　“真的吗？”许尔勒抬起头，像个孩子一样笑起来——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还不满20岁的他本就是个孩子，“我们又能并肩作战了！”
　　“是啊，”绍洛伊也笑，相比之下却要沉稳得多，“听说Thomas又签了个年轻人，真期待啊。”

　　教练托马斯•图赫尔新签下的那个年轻人，就叫做刘易斯•霍尔特比。
　　接下来，便是5连胜的联赛最佳开局。

　　斯图加特，沃尔夫斯堡，凯泽斯劳滕，云达不莱梅，拜仁慕尼黑——这些昔日的德甲冠军，纷纷被他们斩于马下。
　　Mainz的青春风暴。人们说。
　　引领这场青春风暴的三个人，便是“鼓手”绍洛伊，“吉他手”许尔勒，还有“主唱”霍尔特比。
　　他们独特的角旗音乐会庆祝的视频被上传到了各大网站，Bruchweg Boys, Take Mainz……人们为他们的乐队起着各式各样的名字。
　　在战胜上一年的双冠王Bayern之后，他们来到Sport Studio的节目现场欢庆胜利。

　　“Andre你跟Lewis是同屋——”
　　在问完了关于对Bayern的胜利，联赛最佳开局，教练图赫尔用人之道的问题之后，主持人又关心起了他们的业余生活，“你俩平时会一起看看电视，喝喝小酒吗？或者你们中的一个在睡觉打鼾时，另一个会受不了鼾声用枕头去砸对方吗？”
　　“Lewis睡觉时确实打点小鼾，”许尔勒笑了，“有时是把我吵醒，也就让它过去了。我们会一起看DVD，然后互相找点乐子什么的……”
　　全场哄笑。

　　“互相找点乐子”这样的措辞，实在有点引人遐想。

　　“不不不，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不是不是……”
　　许尔勒憋红了脸，语无伦次地解释。
　　绍洛伊笑着拍了拍许尔勒的肩膀。
　　霍尔特比同样笑得前仰后合，丝毫没有帮忙解释的意思。
　　“Nein，wir……er……wir……ah……”
　　越解释越乱，他已经开始结巴起来。
　　“那样也很不错啊！”
　　女主持人坏心地在一旁笑着评论。

　　帮忙解释！
　　许尔勒用目光威胁身旁的另一个当事人。
　　霍尔特比依旧乐不可支，完全不顾尴尬的好友。
　　“算啦，还是我来澄清一下吧。”
　　绍洛伊低沉的嗓音响起，被拯救于水火之中的许尔勒松了口气靠回椅背，另一只手搭在绍洛伊的椅子上。其实绍洛伊的嗓音格外好听，带着一点点磁性的沙哑。

　　“我明白，他俩在一起挺美是吧。”女主持人依旧在一旁添乱。
　　“不是这样的，大多数主场比赛的时候都是我和Andre住在一起，夜里两三点的时候我经常会醒来，然后我俩就开始谈论，比如刚才做的梦啊之类……”
　　“那Andre他会谈些什么？”
　　“他总是在笑。”

　　想到这里，许尔勒再次不自觉地微笑。可转瞬间，他的笑意已经退去，开口时，本就沙哑的声音听起来更加艰涩：“Adam……我们要走了。”
　　他在美因茨的上佳表现引起了多家俱乐部的关注，勒沃库森更是拿出了1100万欧元的转会费——为了一个只有20岁的年轻人，这在俱乐部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而租借自沙尔克的霍尔特比，租借期满自然也要回归——事实上在赛季开始不久，教练马加特就开始后悔放走了他。
　　“谁跟你Wir！”霍尔特比锤了许尔勒一拳，说出的却是同样的话：“Adam……我们要走了。”
　　“唔，我早就知道了。”绍洛伊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而富有磁性。他的德语算得上流利，却因为并非母语的关系，不似德国人一般生硬，反而带着一种温和沉稳的味道。虽然说着玩笑话，听起来却一点也不轻松：“我说过了，弹吉他，唱歌……我一个人全包了。”

　　一个人的乐队……
　　无论看起来再怎样洒脱，终究逃不开寂寞。少了他们，角旗旁的庆祝注定不会再上演，如同那些为了共同梦想并肩奋斗的青春岁月，注定一去不返……

　　“你这个食言的家伙！”不知是不是呛到了，许尔勒的声调听起来有隐隐的鼻音：“下半赛季伤了那么久，只剩我跟Lewis。”
　　在一月底对阵凯泽斯劳滕的联赛中，绍洛伊在开场仅仅6分钟的时候和对方门将西佩尔撞到了一起，当即倒地不起被担架抬出场外。
　　在接受右膝外侧韧带修复手术之后，他又被查出了前十字韧带撕裂，注定缺席赛季剩下的所有比赛。

　　霍尔特比勉强扯了扯嘴角：“你不在的时候，就让Schürr这家伙进球出风头了。没有你敲鼓，我唱歌都走调。”
　　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不要那场1-0的胜利——他想要和他们一起，穿着美因茨红色的队服在绿茵场上奔跑，在胜利的时候去角旗旁夸张地庆祝，在沮丧的时候肩并着肩共同分担，在赛后高举双手向球迷致意——那些最普通不过的点滴，却是最灿烂飞扬的青春。

　　“Lewis，你唱歌本来就走调好吧！”
　　“喂喂Andre……”

　　“没关系，反正大家都还在德甲不是么。”绍洛伊笑了笑，身旁的两个少年不过比他小三岁而已，却都像是长不大的孩子。“一个赛季至少还能见两次呢，于是Andre跟Lewis，你们就继续相爱相杀吧。”
　　“去，你自己小心点吧，要是掉到德乙我们可不陪你。”
　　“Lewis，我看你也没什么不舍，回到沙尔克，就要跟‘我最好的哥们儿莫里茨’重聚了不是吗。”
　　“你最好的哥们儿居然不是我们，真伤心。”许尔勒配合地叹气。

　　“唔，Andre你不用伤心，他们两个可没有在一起‘找乐子’什么的……”
　　“你们两个都一边去！”许尔勒再次涨红了脸，“到底还要调侃我到什么时候！”

　　“Adam，我完全理解，你这是嫉妒，赤、裸、裸的嫉妒。”Lewis笑着捶了他一拳：“不如你也加入德国队，我们就可以一起‘找点乐子’了。”
　　“去，我才不跟你小子一样。我永远忠于匈牙利。”

　　绍洛伊生于美丽的布达佩斯，那个被称为“多瑙河畔明珠”的城市。那里有悠久的历史，也有美丽的风光；那里有安逸闲适的生活，也有热情朴实的人民。
　　更何况，他的父母都是地道的匈牙利人——来德国服役的英国士兵爱上当地女子的戏码，属于Lewis的父母。

　　“Adam，我看是因为你没有德国护照吧。毕竟匈牙利打入世界杯什么的……”霍尔特比顿了顿，做出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要追溯到遥远的1954了吧。”
　　“去，我们86年还进过世界杯的！”
　　“86年啊……那也好遥远了，Adam你那个时候还没出生吧……”

　　“你们俩等着瞧，匈牙利一定会进世界杯的！”
　　欧洲杯预选赛中，他上演了帽子戏法，带领匈牙利8:0狂胜弱旅圣马力诺，国内的媒体纷纷开始憧憬匈牙利足球的复兴，而这个年轻的射手，让人们想起了传奇的柯奇士。
　　“下次见面，我可不会留情。不管是勒沃库森，还是沙尔克——”
　　绍洛伊拖长了调子：“或者是德国队。”

　　送走许尔勒和霍尔特比，绍洛伊一个人坐回沙发上。
　　沙发前的玻璃茶几上，还放着一份当天的报纸。体育版正中巨大的图片，赫然是昨日许尔勒与霍尔特比肩并着肩向主场球迷挥手致意的样子。

　　“这一年不可思议，我对俱乐部和球迷充满感激，对我们的乐队充满怀念。美因茨有实力在德甲联赛中站稳脚跟参与竞争……”
　　霍尔特比接受采访时的答案，一如当初他们彼此的承诺。
　　所以他努力复建，一个人熬过所有的痛苦和挫败，只为了不辜负曾经的誓言，不辜负他们的情谊；所以他们每一场都拼了命去踢，只为了完成彼此共同的梦想，完成他未尽的心愿，让他在他们离开之后，依然可以站在欧洲赛场——或许他们三个人会在同一片绿茵场上再次相遇，即使不再以队友的身份……

　　绍洛伊忽然想起彼时他们三人一同参加节目的时候，女主持人曾经问他，下个赛季Lewis租借期满回归沙尔克，Andre也与勒沃库森签订了转会合同，他会不会有点担心？

　　“不，我一点也不担心。我享受我们在一起踢球的快乐时光。”
　　——那个时候，他这样回答道。

　　是的，那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胜过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也胜过在皇马跟C罗这样的巨星一起训练——他们只是三个追逐梦想的足球少年，每一次比赛每一个进球，都是最单纯不过的快乐。

　　一周之后，他接到了许尔勒打来的电话。

　　“Adam！”电话那端的背景很是嘈杂，许尔勒的呼吸还未平复，声音却异常兴奋，“Adam我们赢了！我们赢了圣保利！下赛季……”
　　“下赛季的欧洲赛场，各自努力！”

　　绍洛伊将电话放到一旁，拿起上周末他们来探望的时候，霍尔特比留下的字条。

　　“美因茨永远在我心里。”
　　永远……在心里么。
　　字条背面只有用铅笔写下的短短的两个单词，一笔一划像个小孩子的笔迹，无需辨认就知道是出自许尔勒之手——

　　Du auch.

　　他不自觉地开始微笑，而后站起身，小心地走出家门。
　　在这样一个初夏的黄昏，晚霞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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