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恐相逢是梦中

　　女史领着一众新选入宫的年轻女子安静走过宫中甬道，年轻的女子们低着头，却忍不住用余光去捕捉一些与宫外不同的痕迹，照月一抬头，撞上宫中禁军冷峻的眼神，讪讪地再次低下了头，许久不敢抬起，跟着队伍走了不知多远，突然如梦初醒般回头，宫门大敞，她却发现自己可能这辈子都出不去了。
　　进了尚服局，只见尚服局的院子里种了一棵梧桐树和几棵枣树，她们整齐立在大殿内，等候尚宫教诲。
　　尚宫自称姓黄，众女子齐齐唤了一声，“见过尚宫。”
　　“嗯。”尚宫点头，扫过一水青葱般年轻的面孔，眼中有些唏嘘之色，“既然入了宫，便不能再想着宫外的身份地位，一样都是皇上的家奴。通过了考核，便可成为女官，否则降为宫女……”
　　照月强打着精神听了一会，难免有些走神。
　　“你们都听懂了吗？”
　　“谢尚宫教诲。”
　　“谢……”照月没有听，所以张了张嘴，没有跟上大家的速度，只得再度讪讪。
　　身边的女子轻笑，她转过头，女子大概与她同年，双眼明亮，笑了笑：“宋艾。”
　　照月颔首为礼，“路照月。”
　　身旁看守的女史厉声说：“路照月，宫中的规矩，忘了吗？”
　　照月连忙说：“照月知错。”照月这时才抬起头，尚宫眉目温柔，没有介意她的不敬之举，可是她心里反而愈发不安，从此记下了这个教训。

　　女史给她们分了住所，照月和宋艾恰是最后两人，住在最角落的一间屋子，女史推开门，两个人看到对方，相视一笑。
　　“你们以后住在这里。”
　　“是。”两个人行礼送走女史，关上门，躺在榻上。
　　宋艾说：“尚宫人是极好的，只是过于迂腐。”
　　“尚宫性子那般软，倒让人愈发不好意思。”
　　“你姓路？看你也不像平民家的女子，莫非是御史中丞路家？”
　　“嗯。”照月一阵不安，这宫中有个好家世难免招人注目。
　　“御史中丞刚正直言，名声在外，你若是想，选秀入宫为妃亦可，嫁入高门大户亦可，为何要做这个女官呢？这宫中，除了主子，都是奴仆。”
　　“人各有志，我不愿为人妻妾，倒不如侍奉皇家。”照月面无表情的说出这话，连自己都不相信。
　　宋艾突然笑道：“你可知当今最受宠的褚昭媛的妹子也在我们之中？”
　　“褚霓？”
　　“正是。你可知她为何入宫？”
　　“为何？”
　　“自然不是为了做女官来的。”

　　“照月？”
　　太皇太后的声音从帘后传来，声音威严仿佛从极高处传来，路照月将身子完全匍匐在冰冷的金砖上，以此掩饰自己的恐惧，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有勇气回应她的，但是此时二人间的静默更加可怕，她努力控制自己颤抖的声音，“回太皇太后，奴婢正是路照月。”
　　太皇太后将目光从手中的桂花上移开，转移到地上匍匐的少女身上，“你父亲当年最有才学，没想到生出的女儿也不过如此。”
　　“是奴婢让太皇太后失望了。”
　　“你可知哀家让你进宫，是为了什么？”
　　“不知。”
　　“那你就敢来？”
　　“奴婢只知君命不可违。”
　　“真听话，只是越听话的人，心里在想什么，越难猜。”
　　“奴婢不敢。”
　　“那你又是为什么入宫的呢？”
　　“奴婢为报父母养育之恩。”
　　“起来吧，过来。”太皇太后声音不怒自威。
　　照月低着头起身，侍女拉开珠帘，照月看到一袭华丽的金色裙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你看这枝桂花如何？”
　　太皇太后将一枝桂花枝递给身边的姑姑路繁，陆繁又将桂花枝交给照月，照月拿着桂花端详，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家中宫里来的姑姑也对太皇太后的喜好讳莫如深，照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索性由着自己的性子说：“桂花花小香浓，难等大雅之堂，倒不如菊花，花色艳丽，花型饱满，淡泊大气。”
　　路繁是跟在太皇太后身边的老人，也是照月的远房表姑，当年路家清贫，照月之父路征进京赶考的盘缠甚至都是太皇太后母家资助，路繁跟了太皇太后半辈子，后宫中人人敬一声“姑姑”，在太皇太后面前也说得上话，斥道：“照月，不可胡说。”
　　照月正要跪下来，太皇太后道：“慢着，看来你很是中意菊花？”
　　“菊花上可供奉庙堂，下可隐居南山，花大而无香，奴婢喜欢。”
　　“无香何时是花的好处了？”
　　“与其让人闻着生厌，倒不如无香。”
　　“难道你也想如菊花被供奉于庙堂？”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照月连忙跪下。可是照月心里是不服的，太皇太后垂帘听政，衣着华丽胜过皇帝，谁有野心一看便知，她说的明明是太皇太后的欲望，可是太皇太后却反说她有野心。
　　“有野心总比什么都没有好，往后好好在宫中学着。桂花花小，但香气久远，可入膳食，可入药，润物无声。哀家乏了，你回去吧。”
　　“奴婢告退。”
　　“路繁，你也去和侄女叙叙旧吧。”
　　“谢太皇太后恩典，奴婢告退。”
　　一出太皇太后的宫殿大门，照月就扶着墙松了口气，“姑母，我可说错了什么话？”
　　“太皇太后问你桂花，你如果什么都不知道，就只顾着夸桂花就好了，提什么菊花？”
　　二人走到无人处，路繁才提点她。
　　“可是难道我连一个花草都要恭维了吗？”
　　“恭维桂花，即便恭维不到太皇太后身上，也比你贸然提及庙堂安全。”
　　“是，照月知错了。”
　　“你是不是觉得她有夺权的野心？”路繁进了路照月居住的居所，关上门，才压低声音说。
　　“难道不是吗？”
　　“那你就能含沙射影吗？”
　　“照月以后不敢了。”
　　“罢了，她能放过你一次，下次你可能命都不知道怎么丢的。你不仅不能说，连这样想都不能，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说漏了嘴。”
　　“照月受教了。”照月这时候才知道自己方才是在做什么。
　　路繁见她真心受教，不再多言，缓和了语气，“既然太皇太后没有动怒，此事也就过了，也好让太皇太后知晓，你并非毫无主见。”
　　路繁和照月在榻上坐下，路繁满眼安慰的抚摸照月柔软的秀发，“几年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你爹娘可好？”
　　“一切都好，姑姑不必挂念。”
　　“你幼弟可又长高了？”
　　“自然，都到我这里了。”照月比了比自己的腰间。
　　“我上次见到他，还是个小娃娃。”说着难免有些想念亲人。
　　“姑姑在宫中可一切都好？”
　　“都好，太皇太后待我不薄。只是可惜了你，白白耗在宫里。”
　　“来都来了，只有往好处看。”
　　“嗯。”说到太皇太后，路繁犹豫了一瞬，道：“你可知道，当年太皇太后进宫的时候，府里金桂飘香，太皇太后哭了一夜，第二天还是去了。”
　　“那太皇太后可是厌恶桂花？”
　　“太皇太后进宫后，桂花也渐渐败了，所以太皇太后看到桂花，会想起自己未进宫前的年少日子，对桂花格外青睐。”
　　“原来如此，那我岂不是……”
　　“不，她虽然怀念那段日子，可是时过境迁，少女情怀终究会败给膨胀的欲望，你说得很对，有胆量说实话，并不容易。”
　　“我只是将心比心。”
　　“这宫里的人，最后大多没有了心，只剩下头脑不停叫嚣，像个木头人。月儿，姑母不希望你变得和别人一样，既然太皇太后也欣赏你，你就要好好守着自己的心，知道吗？”
　　“知道了，姑母。”
　　“这宫里，上了年纪的可能猜得出你和我的关系，平常人是不会知道的，你万万不可向他们透露，否则大家本相差无几，一旦有人打破平衡，定会掀起风浪，那个人，也难以生存。”
　　“谨遵姑姑教诲。”照月应声，已经换了称呼，只与其他婢女一般称姑姑。
　　路繁赞许地点点头，“最重要的是，不可让皇上知道你是我们的人，皇上或许会知道你我之间的关系，但不可让他知道你是我们安插的人，你是正经进来的，皇上便是疑心，也无从下手。”
　　“是。可是我这一辈子，都要是太皇太后的人了吗？”照月不解地说。
　　“好孩子，你很聪明，可有时候，太过天真。这件事我只会说一次，但你要听好了。你如今确实要为太皇太后做事，可是太皇太后现在不会用你，因为你还不够了解皇宫，可是你更要记得，这皇宫终究是皇帝的，不管是哪个皇帝，你能做的，只有做好手上的事，主子总会换的，只有自己的命才是真的。但不论是哪个主子，都要忠心，这世上无绝人之路，忍下去就有活路，你知道吗？”
　　“照月懂了，照月会为太皇太后好好做事，但若是变了天，照月也会保护好自己和家人。”
　　“嗯，出了今天的门，你我不再是姑侄，而是无关联的奴婢，无论怎么被人试探，都不要来找我，有事便去找西六宫的奴婢盛怜，她会帮你的。”说着路繁拍了拍照月的手，眼神由无限温柔转为冷漠，面上已挂上一副面具般的面孔，走出了居所。
　　“姑姑……再见。”照月的话还没有说完，门开时露进来的阳光已再度被关在门外。

　　照月在榻上坐了半晌，抱膝下颌抵着膝盖，心里一片茫然，知道方才姑姑说的是最体己的话，从今往后是再也听不到了，以后是死是活，也全凭自己的造化，心里十分害怕，宫里是吃人的地方，有几个人能安稳度日，也难免生了几分后悔，怨怼这世间这么多人，偏偏选中了自己，做这见不得光的人。
　　照月又想起那个黄昏，爹爹把她叫到书房，她敲门进去，看到爹爹出神地望着天边的月亮，背影清瘦孤高，她感到一阵不安。
　　“月儿，有一件事，爹爹要你去办。”
　　“什么事？”
　　“爹爹年轻时欠了人情，如今人家要你来还，你若是不愿意，便是得罪了贵人，愿意了便是这辈子和家人无法团聚，惊心动魄，为人差使。你可愿意？”
　　“为谁差使？”她问。
　　“宫中妃嫔。”
　　“宫中妃嫔皆出身高门大户，若是得罪了贵人，只怕从此以后更是终日惶惶不安，女儿愿意，只当报答爹娘养育之恩。”她明白父亲虽然也算得上是肱骨之臣，然而这么些年始终中正直言，得罪了不少人，至今没有出事也大概是有贵人相助，一旦得罪了她，全家恐怕就此一落千丈，受人欺辱。她也曾劝过父亲为人圆滑一点，可父亲没有听，不知如今父亲可会后悔？她心知自己这种没有根基的人就是有权有势之人手中的棋子，一旦没有价值，就会被抛弃，也知道一旦棋子有了反抗意识，就会被消灭。
　　“你比为父更知道为人处世的道理。”
　　“是女儿时刻记得爹爹的教导。”
　　“你再好好想想，现在还可以后悔。”
　　“那个贵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聪明，能干，得势……”他记得那时候她是个很善良的人，可是现在，他犹豫着说不出来。
　　“爹爹欠了什么样的人情？”
　　“她收留我，让我有机会步入仕途，知遇之恩，愿放弃一切，随我远走他乡，相许之恩，政见不同，对我宽容，忽视小人的攻讦，爱护之恩。我这一辈子，欠她太多，可是我却无法亲自偿还，让我的女儿，替我受苦。”
　　“看来若是没有这位贵人，也没有今天的我。她既然开口，便是料定爹爹无法回绝，若是女儿拒绝，便是不孝，便是不懂报恩。女儿……答应。”她没有说出来的是，若她拒绝，有恩不报的人，那位贵人只怕更是厌恶，曾经她只是惧怕有权有势之人，即便拒绝，也是父亲的人情，如今还有她的人情。
　　“好，她极有权势，会尽力保你平安。是为父对不住你。”
　　父亲一辈子宁死不屈，只亏欠过一个人，如今还有另一个，他自始至终没有转过身。
　　照月这样想着不由得长叹了口气，门嘎吱一声，同住的宋艾推开门，“怎么就你没去看热闹？”
　　“我不喜欢看热闹，吵得很。”其实她也才十五岁，若是无事也想去看热闹的。她性子确实喜静。
　　“你不好奇皇上长什么样子吗？”宋艾在她身边坐下。
　　“不好奇，这辈子见不着才好。”因为她要做太后的人，注定是皇上的敌人，她无面目对他。
　　这时候外面传来一阵莺莺燕燕说笑的声音，知道是大家都回来了。
　　“你要是这辈子都见不着，可不是一辈子要受人支使。”
　　“见着了，就能改变吗？”
　　“这宫里，只有皇上能助你平步青云，即便是妃嫔，也是依附皇上。”
　　“小艾，我只想安静的过完这一生。”
　　“那你为什么入宫呢？你的家世也不至于让你没着落。”
　　照月摇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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