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匿天光

　　宫墙深深深几许？
　　琉璃金顶，朱红高墙，将大燕的皇城围得密不透风。后宫虽花团锦簇，却也庄严有度。
　　唯有凤阳阁内，偌大的花园被拆得面目全非，围了个大大的练武场。
　　远远的廊下阴凉处坐着两位衣衫款款的妙龄姑娘，身旁宫女执着檀香丝扇，隔着冰盆，将徐徐凉意和阵阵幽香送去贵女面前。
　　练武场上却是一位身着轻便短打的女子，英气十足，肤色不似燕京贵女日常在阁中闷出的惨白，略有些阳光的痕迹，头发束成高高的马尾，绑了根鲜红的发带，一套长枪舞得虎虎生威，大汗淋漓。
　　这便是当朝的长安公主，苏停云。
　　好一会，长枪收势，她往旁边一扔，宫女精准接住，架在武器架上，鲜艳的红缨荡起一道漂亮的弧度。
　　金砖送上手帕，长安抓来胡乱擦了一把，往这边阴凉处走来。
　　金砖这名字，在此要特意标注一下。
　　不是我们堂堂公主好财，这名字起于“金砖提颅枪”，原先是叫金枪的，只叫了小半天，被来看妹妹的太子听见，也不说缘由，皱着眉勒令改了，若不叫金砖，那就该叫提颅了。可怜金砖，好不容易混成了一等宫女，哪里愿意旁人一提到她的名字，先凉了脖子，只好含泪忍下了这样俗气的名字了。
　　“你们俩，过去耍一套啊！”
　　“诶，你别过来，才出了汗，再进一身凉气，有伤身体。”叶霜霜忙迎过去，拉她离冰盆远些，给她用稍稍凉爽些的湿帕子仔细擦拭。
　　秦姝依然悠哉哉躺在藤椅上，轻薄的素纱笼着抹胸纱裙，白玉般的臂膀隐约可见，软软地搭在上好的紫竹编成的宽宽扶手上，耷拉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丝绢手帕，“我可懒得过去，这大热的天。”前两日刚送完花神，这暑气一日比一日的重，简直叫人怀疑地底是不是烧了个大火炉。
　　“就热死你了！”长安嫌弃地瞥了她一眼，扯了扯汗湿的粘腻的衣领，“我要沐浴，你们先晒会太阳吧。”
　　瞧瞧，这哪里是人说出的话呢？
　　不过秦姝和霜霜早就习惯了。谁也不记得三人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反正自打记事起，二人便频繁出入内廷。秦姝是魏国公家最宠爱的小孙女，又是皇后的外甥女，霜霜的祖父在陛下潜龙之时曾担了太子太傅之职，因而在长安五岁时，二人顺理成章成了公主伴读，偶尔住在宫中也是有的。
　　说是伴读，更多的是伴武。三位贵女都极为聪慧，女子该读的书一起糊弄完夫子，便开始读了史记兵法等书，长安小时候，太上皇还亲自教了她习武，便一直练到大，秦姝和霜霜跟着倒也学了不少本事。可怜秦姝，本就是一身懒骨头，在宫里学了功夫，回家祖父看了，极为高兴，又教了几招。
　　公主虽这样说了，宫人们却是不敢怠慢，引着秦姝和霜霜入了花厅，又奉上甜水、冰酪等解暑的小食。有赖于长安调教得好，凤阳阁里的宫女各个都极为上道，知道秦姝喜甜，霜霜口味清淡，连冰酪上的浇头分量都格外留意。
　　秦姝舀了一口冰酪，伴着上面红彤彤的樱桃甜酱，含在嘴里闭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口中的凉意传遍全身。
　　霜霜看她夸张得像吃到什么人间绝味一般的表情，笑道：“一口少吃点，当心头疼！”
　　秦姝依然合着嘴，闷闷地憨笑。“唔！对了霜霜，白夫人近来，可是又作妖了？我听说，叶大哥又被罚了。”
　　霜霜父亲原配的妻子是陈家的二小姐，生下了叶寒与叶霜霜，而后却重病身亡，叶父另娶了白家的小姐。那白夫人看着温婉，却是个心狠的，但看叶寒如今在京中的名声便知，肆意狂悖，不尊父母，结交乐妓，如今还传出他用了嫡母房里的丫鬟，被叶大人罚了十鞭子。
　　霜霜微微叹了口气，脸上的笑意也沉了下来，“放心吧，燕京城的风向，素来是随着圣眷而变的，兄长的才能我心里有数，只需两三年，必能在金銮殿大放异彩，到那时论亲，必然不用愁了。”
　　“可叶大哥也十六了，若白氏提前给他定了亲？”
　　霜霜半阖着眸，眼底流出一丝狠意，沉吟良久道：“她若敢插手大哥的婚事，那就守孝三年吧。”
　　尊亲过世，方守孝三年。叶家二老对霜霜可是极好的，那这过世的，只能是这位白夫人了。
　　秦姝挑了挑眉，继续去吃她的冰酪去了。
　　她深刻地觉得，白氏可是惹到大麻烦了。
　　霜霜看着是她们三个里面最安静守礼的，实则也是最聪明狠辣的。原先陛下有一宠妃，嚣张跋扈不说，连对长安都很不客气，更是在宫道上，对她和霜霜出言不逊，霜霜硬拦着没让她把那宠妃打一顿。后来那宠妃出手伤了皇后的胎儿，霜霜干脆给长安出了主意，如今那宠妃的尸骨还在乱葬岗上躺着呢。

　　长安沐浴很利落，也没有什么焚香擦粉的繁琐步骤，过了遍水就出来了，换了身轻便的衣裳，三人去了凉阁里。
　　凉阁在殿后院子里，绿树成荫处，有一方大大的水塘，假山石堆叠成一架漂亮的小桥，连接着湖中的亭子，两边有水轮往上浇水，形成水帘，水声阵阵，凉意习习，亭内只需再放上一个冰盆，就是再凉爽不过的了。
　　秦姝一沾上凉阁内的藤椅，又懒洋洋地躺了上去。
　　这样热的天，她是半点都不想动的。
　　素兰轻轻摇晃秦姝的藤椅，一边扇着微风，一边剥开冰葡萄的皮，送进她嘴里。怠懒得长安看着都眼疼。
　　霜霜笑道：“亏得你有素兰这样好的丫头，要有人指使我这般伺候，我定要偷偷给她下了药毒死才解气！”
　　秦姝眯着眼，抓着素兰柔若无骨的手捏了两把，笑得一派风流倜傥的模样，一看就是青楼常客，把那纨绔子弟的风骚手段学了个十成十，“你要给我当丫头，我还不乐意呢！还是我们素兰最好！”
　　长安抓起盘子里的冰葡萄，远隔着冰盆就砸过来，“秦岁岁！别老往青楼跑！带坏我宫里的姑娘！”
　　岁岁是秦姝的小名，取义岁岁如檀，清静自在。
　　可惜她自在是自在了，却一点也不清静。
　　前两天长安就看见赤霄，一个养在深宫里的小宫女，把人家几个年纪轻不经事的太监调戏得面红耳赤，头都不敢抬起来。
　　秦姝虽说懒，反应倒也不慢，伸手接住葡萄，嬉皮笑脸道：“谢公主赏~”
　　长安被气得直乐，“下回再不让你上我宫里来了！”
　　略玩闹了一会，秦姝恍若不经意问道：“长安，你可知道近来有没有哪家高门望族的进京来了？”
　　苏停云略想了想，“听闻武安侯这几日就要来了，不知到了没有，他们家夫人还没进宫拜见呢。怎么突然问这个？”
　　“啧！这我要好好跟你们说说了！”秦姝来了兴致，也不躺着了，坐起身来，说话间眼里冒光，“我昨日上街，遇见一个极漂亮的姑娘，身量高挑，纤秾合度，肤白如玉，青丝如瀑。”
　　叶霜霜看她笑眯了眼的模样，就怕下一秒口水流出来了。
　　“而且她也不带面纱，就那样肆意在街上走着，看上去倒像是头回逛京城的，看什么都新奇，可爱极了！”
　　“哦？”长安也来了兴趣。
　　要知道，整个燕京，敢抛头露面在街上逛的大家小姐，大约只有秦姝这样寥寥几个了。
　　实在是如今京里的风气，跟中了邪似的，巴不得让所有女子裹上百八十层的再出门。
　　原先老一辈里，京中儿女还颇有些豪气，女子骑马射箭也有比男儿强的，如今天下太平久了，一帮男人们不想着如何富民，倒先打起女人的主意来了。这些年来越发严格，生生能把人憋死。若有女子出门不戴纱帽，大多会被指指点点，一开始是对大家闺秀约束得严，现在连普通的小家姑娘也要被困于闺阁，足不出户了。
　　“若是武安侯家的姑娘，大约是合理，他们家驻守南疆，异族开放，家里姑娘也应当是比京中灵动些的。你为何不上前结交？”
　　秦姝摆了摆手，复往藤椅上一倒，“别提了！我当然想，可我那车夫驾得太快了，不过掀了帘子惊鸿一瞥罢了。”
　　长安正嚼着御厨新制的冰冰凉凉的奶糕，突然觉得不太对劲，“秦岁岁！京城内车马不可疾行！”
　　“是是是！我回去就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车夫打一顿！”
　　长安翻了个白眼，“说起来，京里最近恐怕要乱上一乱了，你别总往外偷跑，当心被殃及。”
　　“我那哪算偷跑！我是光明正大出来的！”秦姝嘴里还含着葡萄，忙不迭地澄清。
　　也是，就秦国公宠孙女的模样，明里暗里肯定少不了侍卫保护。
　　叶霜霜轻轻柔柔地问：“为何？是要起战事了吗？”
　　长安摇摇头，“没那么快，这不是父皇寿辰快到了吗，已经有不少藩王先行入京了。”已知的就有好几个，就是不知道暗地里连父皇的眼线都躲过去的又有几个？
　　这时候入京，必然隐藏踪迹，若因一场刺杀死在燕京，也是伸冤无门的，因而无论对皇帝，还是对于敌对的藩王来说，都是难得的时机。
　　“距陛下生辰，不是还有两个多月，怎么这么早就进京？”秦姝拧着眉头问。
　　长安一脸的高深莫测，言语间更是意味深长：“藩王进京的机会不多，这时候拉拢好了，将来可有大用处呢。”
　　秦姝与霜霜俱是了然。
　　如今京中的局势已然暗流汹涌。皇帝疑心病重，偏没有先皇的能耐，优柔寡断，瞻前顾后。各方藩王、属国，长久安定之下，兵力渐强，几乎每一个都想从大燕身上撕下来一块肉，战事未起，却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京中太子又病重，底下的几个皇子你争我夺，就差撕到台面上来了。
　　“罢了罢了，不说这败兴的事。”长安一挥手，把这等烦心事抛开，“岁岁，我过些时候在城郊别院办个避暑宴，你去瞧瞧，那唐家的小姐是不是你看上的那个。”
　　秦姝重新笑开了，“多谢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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