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佬和他的小跟班

　　姜苑终于要出师了。

　　古行斋里来了单买卖，据说神京里的大户吕龟图吕老爷子，要出手自家镇宅子的宝贝，请各位名器行的老当家们去掌掌眼。

　　这话丢出来，原本姜苑很是不当一回事，白眼翻上天地嗤出一口大气。

　　吕龟图何许人也？
　　神京第一铁公鸡。

　　古行斋从前也收过吕龟图的两件宝贝，每次都弄得一地鸡毛，一回原本是钱货两清了，那吕老爷子不知道抽了哪门子风，颠颠地跑来说得加钱，不加钱转手就要价给博雅阁的孙老。

　　又一回，收了货，吕老爷子大轿登门说少了十八文。
　　十八文？
　　名器行的行规，叫价取数取吉利，从来都是抹零，也不会有零。

　　一问，啐！原来是装器物的木匣子，额外要收费十八文。

　　抠抠搜搜得你嗑他家一颗瓜子都要伸手要钱了，叫花子都比他大方。
　　这样的人能有什么镇宅子的宝贝？

　　姜苑当时忍不住心头骂骂咧咧，结果递来吕家名帖的牙行牙子的一番话，彻底打消了她轻视的念头。

　　事情要从吕家的祖宗说起。
　　别看吕龟图一毛不拔，吕家的族谱上却有一位官款，曾在故国上雍做到殿前太尉，后来被弹劾辞官，族里再没出过人物，好在能兢兢业业地守着那老祖宗的家产过日子。

　　而吕老爷子要出的就是这吕祖宗留下的老物，据牙子说那些老物都是上雍国皇帝御赐的。

　　姜苑听到这儿，咳地笑一声，“如此光耀门楣的赏赐，神京第一铁公鸡舍得拿出来？恐怕看一眼都要抠瞎别人眼珠子，您可吹牛都不打草稿啊，瞎话张嘴就来！”

　　那牙子被她逗得一笑，连忙摆手，侃侃说明缘由。
　　原来吕老爷子有个混世魔王的老来子，宠得恨不能上天入地，前些日子吕小少爷看上了京郊养狗的狗老汉的一只獒犬，强抢不过，杀了满院子的狗后，买一送二，将狗老汉和其儿子打成瘫子。

　　事情传得沸沸扬扬，但也可大可小，可私可公。

　　公了，那就到府衙一叛，让这娇娇滴滴的小少爷下几年大狱。
　　私了，吕少爷赔人家两个人四条腿，将他两条胳膊两条腿卸给人家腌咸菜。

　　吕老爷子当自家儿子心肝似的，哪一条都于心不忍，最后谈好一笔价钱，这笔数目原本按照家底是赔得起的，可吕少爷这几年长毛了，没少去赌坊逍金库，家里祖产被他流水似的往外掏，不仅没剩下多少，还多出几个补不上的银财窟窿。
　　思来想去没办法，只得割肉价出老祖宗的家传。

　　一次就价出八件宝贝，据牙子说件件让人瞠目结舌，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其中一件在周山老宅里镇着，才一面世，各类匪夷所思的奇事频发。

　　先是吕家的周山老宅一夜间奇聚了一宅子的虫蛇，密密匝匝盘曲环绕地从瓦顶排到门口，怎么赶都赶不走，一网兜一网兜地捉完，到第二夜又集了一宅子。
　　等到了第三夜，奇异的事件再次发生，倒不是虫蛇又跑回来了，而是全部消失了，一只不剩，来无影去无踪。

　　谁也说不清楚，这些蛇虫怎么莫名其妙蚁聚，又怎么攒众消失。
　　只是口口相传地言宝物现世，灵气吸引了虫蚁走蛇聚众而来。

　　姜苑听得大为惊奇，可转念一想，说不定是那吕老爷子故意抬高自己宝物价码的噱头，想是这么想，但心里忍不住挂记得不行。

　　没事就到古行斋的老斋主跟前缠磨上一嘴，方晷实在磨不过她，终于点下了头让她出门见识见识。

　　姜苑自小跟着方晷学艺，长大一些也只在神京外走街串巷地捞一些民货，这家的祖用老夜壶，那家的家传老饭盆，从未自己淘过什么亮眼的白物，也没登过大户贵阶的门。

　　期待万分地收拾了东西和方静渚一起赶马朝神京的西郊出发。

　　走了小半日，正好日头正午。

　　密密葱葱的林间树冠盖顶，越走道路越是荫蔽，光线被阴暗吞没，连带着周遭的动静都被吞得一丝声响没有。

　　一切静得让人不舒服。

　　姜苑拉紧缰绳，等咴咴的马嘶声定下来，再次凝神静听。

　　头顶层叠的枝叶遮天蔽日，小股凉风从暗淡的林道间吹过，簌簌地拂动树叶，风一过，树止，偌大的周山，瞬间寂静如死，不闻一声虫鸣鸟叫。

　　姜苑大感纳闷，掏出袖箭朝深林中射去，笃地一声闷响，几片叶子稀稀拉拉落下，仍旧不见有惊鸟飞出。

　　“奶奶的，看来神京里盛传的周山吕宅的奇闻异事，也不是空穴来风！”她不由收箭喃喃道。

　　方静渚牵马赶上来，“正午阳光炙热，虫蚁山鸟入穴洞藏也不奇怪。”
　　说着推了推她，“别瞎琢磨了，到了吕龟图的老宅，那些神鬼事到底是真是假不都清楚了，还是快些赶路吧，若真有镇宅的宝物，被其他老客截胡了，回去不好给我爹交待。”

　　姜苑忍不住骂了吕龟图两句老滑头，非得把地址选在京郊，也不知道在打什么算盘。

　　又行了半个时辰，在周山纵向的山脉间低谷处，开阔的平地上，一个精巧宽阔的大宅子矗立在眼前。

　　姜苑打眼溜了一遭，没细细看全，立在宅门口的丫鬟满脸堆笑地迎来，察验了他们的名帖，眼睛骨碌碌地在二人脸上滚了一圈，捂嘴笑了笑牵引他们进去，曼妙的腰身在前头扭得快折了一样。

　　姜苑跟着过了庭院，七拐八绕穿过好几个回廊和穿堂，仔细查探后发现这吕老爷子就是故弄玄机，这宅子除了意外地富丽堂皇，与铁公鸡的外号不相称外，丝毫没有怪异之处，窗明几净，花红柳绿，瓦檐上不见鸟雀的排泄物，草丛壁根也没有虫蚁遗留的尸首。

　　忍不住叫住那丫鬟问道，宅子里之前传的有虫蛇集会确有其事吗？

　　那丫鬟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娇俏地看着她眨眼笑。

　　姜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问，“你家老爷要展出的古玩都是些什么？”

　　丫鬟还是笑，捂嘴娇羞睇了她一眼，只管摆着蛇腰往前走。

　　姜苑啧了一声，瞪着方静渚，“这丫头莫不是个哑巴吧？”

　　方静渚道，“刚刚她小相公小相公的叫你，怎么可能是哑子？”

　　姜苑接着压低声音，“那你说我们不会是碰到什么蛇精狐妖的，像话本子里一样小书生在山里避雨碰到老狐妖，这宅子说不定就是幻化来的？”

　　方静渚忍不住笑，“子不语怪力乱神，青天白日的哪有这些东西。”

　　姜苑耸了耸肩，吹了一嘴唿哨，提起腰杆又游走了稍刻，终于到了客堂。

　　才到院心，就见好几个行家人模狗样地在廊上晃悠，堂里亦是一片“久仰久仰”“幸会幸会”不绝于耳。

　　姜苑抻了抻身上男装，撑足了派头，提步入内，游鱼似的跟着互拜寒暄，转了两圈，将近二十多人的名家中，半数在她跑货的这两年基本混得脸熟，剩下的她也认识得差不多。

　　正要就坐，右首第一客座上一人吸引了她的注意，此人一身不显山不露水的浅青色袍衫，打眼一瞧看不出什么稀奇，眼尖一点就能认出那衫子是金线杂绣的湖绸，端然坐着周身泛着柔然的光晕，生生把旁边的人比出莫名的云泥之别。
　　再看身上饰品，更是不凡，单说手腕上那只若隐若现的白玉镂空手镯，远一些瞧不出成色，但将一整块玉雕琢成圆曲形的镯子，再掏空内管，镂上繁复的花纹，不论这玉什么质地，什么来历，就这手艺也是价值连城。

　　“啧啧……没想到这位肉身金佛也闻风过来了。”

　　旁边一人忽然低声抽气，姜苑回头，后面站着一人，缩脖驼腰，脸色蜡黄，眼角下坠，嘴边一颗硕大的痦子。
　　见她不识他，忙笑着自荐，“鄙姓黄，家里排行老七，叫黄七，是这次估价的牙郎，之前也跑过两次古行斋，姜姑娘日理万机，约莫不记得我。”

　　姜苑热络地朝他还了一礼，顺便低声问黄七那人身份。

　　黄七不敢置信地看了她一眼，“神京四大奇楼，百尺高楼惊天语的熙春阁，扬花飞燕的花胜堂，垂涎三尺的醉京园，其中一骑绝尘，最负盛名的实是古玩行里的披金缀玉双子楼，双子楼你该知道吧？”

　　姜苑捧场地猛点头。

　　黄七一笑，言简意赅道，“他啊，就是那货真价实的双子金阙楼之主楚玉墀！”

　　姜苑倒抽一口气，乖乖，这得多大的宝贝，能引动名器行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金阙楼之主下凡？

　　不由心间更是发痒，强行按捺住与左右的人打闲磕虚耗时间，等着神神秘秘的吕老爷子现身亮宝贝，没成想一等就等了一下午，吕老爷子好似要将人的胃口吊足，不论怎么三催四请，都以一句“诸位莫急，老小稍作准备”搪塞回来。

　　待到天色昏黄，几位火气大的闹开了，吵吵嚷嚷着摔门要走，吕宅里终于来了个说话顶话的管家，自称姓邱，一团和气地朝四方拱了拱手，“见谅，见谅，劳诸位久等，实在抱歉得很，我家老爷有话，今日大家舟车劳顿，珍宝会展一事暂延，待明日未时吉时，在大厅展出唱价。”

　　话一出，又是一阵嗡嗡不平声，邱管家笑悠悠等了一会儿，待几十双眼睛望向他，撩袍一让，笑道，“寒舍准备了一些小菜薄酒，届时我家老爷再与诸位边吃边谈。”

　　老客们噎了一下，明知吕龟图弄虚作假，偏偏就正中他下怀舍不得走了，不情不愿地诘责两声，借驴下坡，跟着邱管家去花厅。

　　而此时姜苑早已脚底抹油地溜出客堂，先到吕宅各处探查，心道既然吕公鸡故意跟她玩花招，那她也不是吃素的。

　　悄无声息地兜了几圈，终于穿过繁复的门洞游廊摸到了正厅。

　　此时天已青黑，也不知是不是吕龟图省灯油的缘故，正厅内外一片灰暗，姜苑心下一喜，猫腰正要走近，嚓的一声，长刀出鞘的声音划过耳膜，她赶紧就地滚到花台下，扒着花台一看，一排的伙计持着刀将正厅围成铁桶。

　　而亮刀之后，檐下厅内渐次亮起煌煌的灯火，照得每一寸黑暗遁于无形。

　　姜苑强抚着胸，后背汗毛倒竖，幸好反应及时，可难办的是要怎么接近才好？

　　远远地绕了两周，总算让她寻得一个切口，从侧背面的后罩房攀壁飞掠到正厅瓦顶上，将身形缩平缩小了，掀开两片瓦，从洞口往里看。

　　只见大厅里还围着几个伙计，中央一个巨型的月台，约莫七八件宝贝一字排开，都以黑木高架盛放着，上头的宝贝鸡贼地用黑布遮盖着，只看得出了每一个都是四方的形状，很可能黑布下头还以方匣锁着。

　　这在行里叫封货，将价高的宝器，用匣子锁上三层，在展会唱价前当众拆封，以免有门道的人钻空子，或者被有心之贼偷窃了去。

　　姜苑满心郁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就看了个寂寞，但无法只能原路返回。

　　吕宅里此时全部都亮了夜灯，回去时竟然比来时更费劲，好不容易潜行到花厅院内，大喇喇地现出身形走了两步，头顶上突然一声炸雷，亮如白昼的闪电骇人地划裂云层，骤然照亮宅院。

　　姜苑忙奔上回廊，回头一看，以为惊雨要来，却只听到无穷无尽的叽叽喳喳声铺天盖地的笼罩下来，顿时在吕宅上空聚成一层昏天暗地的乌云。

　　花厅中正在吃饭的众人听到异动，悉数奔将出来，抬眼还未看清疾掠而来的是雨，还是什么东西，“嘭嘭”几声，十几只飞鸟飞砸入地。
　　霎时间一簇簇的尖刺形血红的花朵在院子里绽开，静默一阵，尖叫声嚷了起来。

　　更多的飞鸟成批成批自.鲨式地撞下吕宅，立时又将众人的叫嚷淹没，等大家你推我搡地回到内室，往外头一瞧，鸟雨下得更恐怖了，没多会儿，瓦檐上，院子里，花草间，乃至廊下门窗下，摞了厚厚一层的死鸟。

　　姜苑望着窗外，极度惊骇，当真宝物现世，异象丛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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