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人

　　程姜站在浮满黑灰的海岸边上。

　　海岸一直延伸至天边，脚下则是一座海畔长廊支离破碎的残骸。

　　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这里。
　　他也不认识对面的那个蓝眼睛女孩。

　　周围满是炸开的大小石砖块，有些仍然连在一起，有些已经小成了滚在脚下的碎石。一小块斑驳的砖墙颤颤巍巍地竖着，只是被借力撑了一下，也化为碎块纷纷落地。

　　程姜终于在碎石中站稳。

　　而那个蓝眼睛女孩早先如幽灵般出现，衣衫褴褛，正怔怔地站在海岸上，往他的方向凝视。
　　她的目光穿透他，看向虚空。
　　“乔伊？”她喃喃地喊了一句，声音很小，好像不敢大声说话。

　　程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她口中的乔伊。

　　他只是注视着她跌坐在灰烬之中，用膝盖向前爬行、挖掘。
　　漫无目的，像是她自己也不指望挖到什么。

　　经过方才的观察，程姜感到她看不见自己，正如她对他来讲只不过是一个虚影。而正当他想到此处，女孩的影子忽然开始慢慢变淡、消散。挖掘还在继续，她甚至仿佛成功挖出了她在寻找的东西，却毫无喜悦地，爆发出了一声尖锐绝望的悲鸣。
　　直到她的身形彻底散去，那些哭声还仍然在荒凉的海面上飘荡。

　　程姜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周遭的环境已经起了新的变化。

　　海岸线仍然留在视野之中，只是那些碎块也已经和女孩一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拔地而起的砖石长廊，顷刻间从碎石归为原貌，露出黑漆漆的洞口。
　　他无处可去，只能走进墙间，踏入向下延伸的破旧楼梯。

　　墙壁散开。

　　许多模糊不清的声音杂乱地层层铺开，没有源头，倒像是周边充满了在窃窃私语的幽灵。再走一段，脚下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块平地，而他正置身于一所小小的老房子之中，被笼罩在昏昏沉沉的柚黄色光晕里。

　　对面是另一段楼梯。

　　高处显出人影，是一个穿睡衣的小女孩。
　　不到半人高的女孩身后大概有一条小走廊，廊上关了灯，此时显得黑洞洞地一片，恰如方才的墙口。

　　没有光源，她一张单薄的脸也掩在黑暗之中，目光定在程姜所在的方向。

　　女孩起身，向前迈出一只脚，走下了一节阶梯。

　　这一步似乎走得很艰难，影子留在原地，身体往前，又像是分离出了另一个虚影子。女孩后面的灯忽然短路一样晃动起来，光线被扯成丝丝缕缕，铺天盖地砸在她脸上，仿佛是斑驳的泪痕。
　　无实形的泪水沿着她双颊一直流至脖颈与锁骨，消失在棉布边衣领里。

　　房子里一片死寂。

　　程姜浑身发冷，只听见自己的心脏疯了一般鼓动着，随后他几乎惊跳起来——有什么东西死死抓住他一侧的腰腹，铁爪一般几乎掐穿他的侧腰，引出一阵疼痛的痉挛。他慌乱中他低头看去，却发现那只是自己抽搐的右手。

　　不等他再抬头，身后突然传来开锁的声音。

　　他不由得猛一回头，正好看见门打开，一个年纪大些的少女走了进来。个子很高，薄嘴唇，深眼窝，里面是浅蓝色的眼睛。她戴一只小小的长条状发卡，一手拎着一只帆布书包，另一手拿着钥匙。
　　她深色的头发零乱地贴在脸颊旁，浑身湿透了。

　　他同样不知道这是谁。

　　而少女一方面对他在她家里显得丝毫不惊讶，一方面却似乎极快地瞥了他一眼。
　　她没在门口过多停留，甚至没有试图甩一甩身上的水珠，就匆匆往楼梯的方向走去。

　　她身上的雨水仿佛流不尽，令她每走一步都留下一个湿淋淋的鞋印。

　　更多的水则沿着她的双腿滴答滴答地流了一地，伴随着她的步伐，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

　　刚刚的小女孩已经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程姜下意识地跟在少女后面上了楼。

　　楼梯后面其实并非是走廊，而只有一扇门。程姜试着推了推，发现门被从里面反锁了。
　　他再用力敲了几下，一门之隔的少女却突然在里面轻轻笑了，声音奇异地显得虚无缥缈。咬字很清楚，内容又极其书面化，听来不像是日常的交谈，倒像是在朗读背诵什么。

　　随后跟上她语调的是一个男人的喃喃自语。

　　少女：现在不是才到九月吗？我早上出门的时候正好赶上一场雨，结果下午又下了另一场。到了天黑下来，竟然就已经这么冷了。
　　男人：对九月初来讲确实过于冷了。
　　少女：我一直在走。
　　男人：我每天要步行两个街区才能回家。
　　少女：我看不见前面有什么，可我也没有办法。我只有这么一条路可走。
　　男人：又有人给我打电话来了，我不记得留言里在说什么。
　　少女：这也不是我所能决定的，可我回不了头了。
　　男人：或许他们又想解雇我。
　　少女：但你一直在后面看着我呢，是不是？

　　他们仿佛并未在与彼此对话，而是在各自神志不清地自言自语。

　　少女：你知道吗？
　　男人：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成为了一个麻木不仁的人。
　　少女：其实你是可以把我留下来的。
　　男人：迟缓。
　　少女：我不知道前面有什么。
　　男人：陷入熟悉的灰色世界。
　　少女：但你知道！
　　男人：大多数时候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也什么都弄不清楚。
　　少女：你不清楚？
　　男人：没有什么是真实的。
　　少女：可这是你指给我的路。我的下场是什么，你要比我清楚。

　　女孩说话的声音轻飘飘的，一时徒然尖利，又忽地急转直下成呻|吟一般的哀求。

　　男人仍然语调平平。

　　男人：那是一个奇异的夜晚。我每次回想的时候，一帧一帧的画面都是相互断开的……我记得风呼啸过屋顶吹过树梢的簌簌声，只有厨房亮着灯的黑暗的房子，还有那个孩子。
　　少女：只要你一句话。
　　男人：高个子，她一直好像那栋房子的影子。
　　少女：只要你拉我一把。
　　男人：我在梦游，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环绕着，像是难过又像是恐惧。
　　少女：只要你说你想要我留下——
　　男人：每次回想起来，我都无法入睡。
　　少女：或许我可以活。
　　男人：可我们……早都已经是……死人了。
　　少女：只要你一句话。

　　两人相互关联，像是对话又不完全相互回应的交流到此为止。

　　现在程姜听出来了：那对话像是舞台对白。
　　内容熟悉，甚至他还隐隐觉得它们实际出自他自己。

　　是这样吗？

　　只是戏剧对白而已，程姜对自己说，但难以控制地觉得胸口一阵阵钝痛，甚至伴随着微弱的乐声，几乎泫然泪下。他像是在林中迷路的人，跌跌撞撞地踩上了一张隐形在落叶间的网。当他被兜住而挂在半空的时候，他感受到的并非是恐惧而是困惑。
　　他触摸编织成网的绳线，得知网的名字叫“愧疚”。

　　程姜手指在门上软绵绵地摩挲着，忽然感觉自己的衣角被什么弄湿了。

　　他低下头去，却惊骇地发现从门缝里正流出深色的水。
　　无色的印记沿着他的衣角向上攀爬，细细地渗进他衣衫中，皮肤里，一圈圈舔舐他，啃食他，折磨他。

　　莘西娅。

　　他想起了她，那个早逝的孩子。
　　他十九年前死去的女儿。

　　开门。

　　他听见震耳欲聋的敲门声，想说话，但喉咙里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莘西娅？

　　雨还在下着。程姜痛苦地弓起身体，慢慢地别开脸，滑落下去。这里只剩下他一个呼吸着的人，而楼下的窗户好像在放大、逼近，他甚至可以看见被雨珠模糊了的窗外景，像在世界之外罩上了一层薄膜。

　　路灯的微光凝成闪闪发亮的光点，好像一个个圆圆的小月亮。
　　月亮……

　　程姜猛地睁开了眼睛。

　　*

　　他骤然从幻梦坠落现实，一时分不清自己的所在，只被眼前炸开的一朵荧黄光团晃得睁不开眼，许久才分辨出是车前窗玻璃外来自街灯的光晕。他精疲力尽地坐在位子上，靠一根安全带勉强维持坐姿。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皮革味，外面是轰然的雨声。他膝盖上沉甸甸的。

　　程姜放下挡眼的手，涣散的瞳孔慢慢聚合。

　　他目光笔直向前，落在了驾驶位上的人影身侧。男人一言不发地坐在静止的车中，眼睛看着窗外，不知已经等待多久了。

　　“沈……”
　　程姜歉意地开口，然而喉咙干涩不已，发出的声音又钝又哑。

　　前面的男人身子动了动，缓缓侧过脸来。车里没有开灯，那人的脸便像是被打上了一块阴影。影子微移，又排列组合成一个温和疏离的微笑。

　　“你醒了？”男人说，嘴角友善地向上弯着，“我们到了。”

《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