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舟

作者:嫌闲咸鱼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假人


      我遇上了一个假人。

      长颜那天就坐在吧台前头的凳子上,一双脚因为悬空而晃悠悠地,但并不让人觉得天真可爱,而是像趴在毯子上慵懒地晃着尾巴的猫儿。

      她看着我忙忙碌碌,忽然说:“我可以抽烟么?”

      长颜用来表示疑问的词向来不是“吗”,而是一个轻轻发声的“么”,我一向喜欢听她说出这个字。像清风轻轻拂过耳边,甚至有时候我会想到情人温软的嘴唇擦过耳畔,酥酥麻麻,让人脸红心跳,却也十分欢喜。

      我的店里没有烟灰缸,因为“吸烟有害健康”,既然吸烟不被提倡,那么烟灰缸就不应该明目张胆地出现在桌子上——就像原本不准备买东西的人,你忽然将他拉进超市转一圈,多半不会空着手出来——但顾客是上帝,如果顾客需要,除非明令禁止,否则一定会从某些角落里找出来。我做的更彻底,我的店里连烟灰缸都没有——我的店里,我的小酒馆不允许抽烟。这个规定意外地吸引了些不吸烟只喝酒的顾客常驻。

      然而说这句话的是长颜,那么当然可以。纸杯子倒水也得有。

      那天的长颜穿着红裙子,过肩的头发依旧披着,年前烫的卷儿已经没了活力。

      分明应该是个乖巧的姑娘,可二十岁的长颜偏偏坐在我的小酒馆里吞云吐雾。

      我站在吧台里头,调着看见长颜进来时想到的“酒点子”,她坐在吧台外侧,台子遮住她的红裙,酒馆暧昧的灯光落在她的白色上衣,一时让人恍惚——分不清到底是衣裳因为灯光添了暖色,还是灯光凭她温柔起来。

      她静静看了会儿我的动作,忽然一笑,露出几颗十分整齐的牙齿,见我停了动作看向她,她说:“刚刚这桌做了两个小姑娘,”她努努嘴,示意离吧台最近的卡座,“她们坐下来之后往这边儿看了好几回,还说了悄悄话。”

      说完她又笑,眨巴着眼睛说:“我敢说她们一定说了我小话!”说话的语气模样十分得意。

      长颜喜欢将别人的悄悄话称作“小话”,我问她这是不是方言,她想了想,说不知道,也许是看书看来的,也许是和谁说话学来的,也说不准就是她自己的说法,具体的已经不清楚。然后又说,这样可爱一些,说着就觉得心情很好。

      长颜很少谈论别人的事情,但她从来不介意别人悄悄说她的事情。

      她笑,我也笑。我也觉得那两个小姑娘在谈论长颜——或者说,在长颜偶尔来店里的时候,看见她的人总会往她那边瞟几眼,甚至有熟客问我能不能介绍认识一下。

      是啊,我看着长颜说完这话在灯光下显得温暖的精致侧脸,眼前头全是她刚刚眨眼的时候蕴着湖光山色的眸子,也记着她着一身红裙推开小酒馆的门与阳光一同进来的样子。

      像她自己发着光一样。

      长颜当然独特,她逃课一整天是为了去图书馆“虚度光阴”,她吸烟是因为烟火呛起来让人忍不住落泪,她也不喝酒,分明推门入酒馆,偏偏只点一杯普洱。

      用长颜自己的话来说,逃课并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错误的事情,只要保证你逃课获得的时间里你做的事情不显得你逃课可笑就好,所以她逃掉她的专业课,在图书馆看了一整天的《南渡北归》。然后她同我讲,说人生于世,可以考虑做个大师。我笑,说这人又开始做梦。

      长颜几乎不哭,而这个几乎是因为长颜吸烟的时候会流泪,她说她的泪腺像是坏掉了,想哭的时候一滴泪都不见,偏偏风吹草动就开始泪流满面——这我相信。

      我们第二次见面是在我的小酒馆,那天天气很好,只是偶尔有些风,长颜推开门走向我的时候双眼通红,脸上泪痕遍布。我其实认出了她,但我那天只敢小心翼翼问她:“请问有什么事吗?”。

      她也认出了我,于是哈哈一笑,说被风沙迷了眼睛,那天我没相信但也没多说,只是在她说想抽烟的时候,出于人文关怀我没有拒绝。

      后来发现长颜因为牧区生活的原因,生了一双风沙眼,真的是风吹草动就会流泪——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迟了,因为长颜想抽烟的时候就会来我的小酒馆。

      或者说,长颜想哭的时候就会来找我。

      长颜试了小酒馆里很多“创意饮品”,都是我想到点子但没有人点评的时候让她充当点评顾客。长颜不喜欢喝酒,但我递给她倒也不拒绝,喝完之后的点评多半中肯,除非遇上她状态很好或者很不好的时候,这种时候她要么夸得天花乱坠要么批得毫不留情。第一次喝完之后她砸砸嘴,说:“来杯普洱茶可以么?”

      我说没有,她顿了顿,又说“那就开水吧。”

      于是那天我打烊关门后没有立刻去睡,而是查了查的普洱茶。

      有天喝完新调的酒,长颜又砸砸嘴,我把杯子递给她,她一边说着“我现在其实不爱喝开水了”一边往嘴边递,然后停下,看了一眼杯子又看向我,说:“我喜欢炒一炒之后的普洱。”
      于是那天晚上我关了店,又仔细查了生普和熟普……

      有时候我会想,相比那天火车上的几杯开水,如今我做的到底是不是有些亏?

      没人知道三九大道上的酒馆老板酒柜里藏着一罐自己炒的普洱,也没人知道三九大道上天天压马路的长颜最想做的事情是流浪。

      我们两个在这个城市的缘分,来自火车上同坐的情谊。

      那天的火车格外寂寞,长长的车厢里头寥落的旅人,窗外的风景意外得无趣,我坐在窗边一眼都不愿向外看去,不仅仅是窗外无趣的荒芜,还因为我不愿看到隐约反射到我眼中的我通红的眼睛。

      长颜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蓝色的牛仔裤蓝色的衬衫,蓝色的单肩包和鞋子,偏偏头上一顶姜黄色的帽子。

      然后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眼中是湖光水色,身上是融融暖阳,然后她过来,坐在我的对面。

      原来她是看着座位号,而我仍旧看着她。

      后来我反复想我们的初遇,终于承认那时候她的主动搭话多半是看我红着眼睛看她的模样太可怜。可若不是那时候我为别人心痛显得可怜,也许即使我们擦肩百次也不会有交集……

      长颜坐下来看我还盯着她,先是低头看了看自己是否有不妥当的地方,又抬头看我,一笑,一笑,八颗牙齿洁白整齐:“呀,下午好呀,真巧啊!”

      就像苍茫原野一阵琴声,也像空山中一阵清风,她的声音恰到好处的悦耳,让人惊醒却不觉得突兀。

      然后我忽然说出我的故事,也许是因为那天的火车格外寂寞,也许是因为她的声音格外动人,两个初次见面的人,我说出了我的半生——我一直相信我生来就是为了遇到另外一个人,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开个她想要的小酒馆。

      我遇上了一个姑娘,她用文字和绘画描述了一个动人的生活,一个提供各种酒但不允许抽烟的小酒馆,酒馆里要有不同的植物讨主人欢心,等布上正轨后辟出可以养猫儿的小天地,白天就躺在摇椅上让阳光唱摇篮曲;然后在好时节避开人群进行说走就走的旅行,夏天要一人捧一半西瓜馋猫主子,秋天待在酒馆大大的落地窗下头做叶子书签,冬天得吃羊肉锅子,配着小酒和好友说话嬉闹一整晚,第二天索性不开门,春天要去看各处开得正好的花花草草……她将未来的生活描述得实在太美好,满满都是悠闲自在。

      可她是一个骗子,将我骗到陌生的城市,然后我花尽心思开了酒馆,她忽然说想要一个家。

      于是就像所有让人意难平的故事一样,我的小酒馆开在了陌生城市的三九大道上,我爱的人却忽然想要一个家,我倾尽半生换来的,是城市还算繁华地段上一个小小酒馆和爱人抱歉后决绝的背影,像千万个被现实引诱的人一样,我爱的那个姑娘选择了要给她安定的人,而不是她描述的自由和热闹……

      我说着这些,周围灯光明亮,窗外一片漆黑,长颜就坐在对面,捧着一杯热水,看我更加红肿的眼睛,忽然又是一笑,说:“哇哦,动人的爱情,十分珍贵而独特的经历。”

      这一瞬间我很是觉得我十分像个傻子。

      长颜不会安慰人,这是我和她相识许久之后得到的结论——或者说,长颜对情绪的感知是不擅长甚至无能的,别人的开心与悲伤传递到长颜那里,就忽然成了一句无关自身的感慨,莫说是石子投进了湖水引起小震。,不过是一阵风吹过,涟漪点点,也只是一点点。

      但那天的我依旧感动非常——尤其是我絮叨许久,将参加前任婚礼忍下的悲伤在她面前展露的那么长时间里,长颜打断我是为了给哭泣的我和听故事的她接开水——就因为这几杯开水。

      长颜是个怪人,不论别人说了怎样的现实,包含着怎样的辛酸苦辣,经历了怎样的颠沛流离,到她那里就都是一个故事。而这个故事也常常在她听完之后就结局了,像极了一个旁观悲剧喜剧的作家编剧们,从不管他们创造了怎样的世界,那个世界里的人们又演绎了怎样的悲欢离合,故事结束,情绪就被剥离,从此以后,他们是他们,长颜是长颜。

      我一直认为,像长颜这般冷情的人,要么是没经历过人生百味,看不到世界精彩,在一个温暖的小圈子里专注着自己;要么是人生沉浮,从深渊里爬出来,相信并体会这世界万千美好,偏偏只不看自己。

      长颜是后一种,从她布满风尘的衣裳,从她疤痕交错的手臂,从她那双空无又丰富的眼睛中都可以看出来——他们啊,从来不觉得自己应该是人群中的一员,诚然会因为人群的热闹而喜悦,但不觉得这热闹是与自己相关的;会因为花开花落热泪盈眶,但也只是感慨这朵花活过了一生;也会因为世间八百里清风和明月心动,但又是为着它们的时时刻刻在告别……多情得很,也恼人得很。

      长颜要毕业了,从这个当初她没怎么思考报名的大学毕业——我偶尔会说“天生不公”,长颜因为身体和家庭的关系,高二高三几乎没怎么上过课,但考完试依旧是一本,虽说大学一般般,但是,这个一般般是长颜口中“一般般的211”——我曾问她后悔吗,她说不会,即使从来一遍,她的选择也不会改变。

      我说是因为得到的足以补偿失去的吗?

      她说不是,因为我所说的失去的,其实是她不曾得到的。

      然后她扬起一抹笑——同以往的微笑、假笑和淡笑完全不同,我从未见过她如此释怀的模样——她说:“所以算来,谢谢我自己即使绝望也在坚持的时候,我现在只有得到的和丢弃的,而没有失去的。”

      我问她有没有想好做什么工作,她说不急,她还没有要和世界和平共处的意思。

      然后长颜说如果她要开始“流浪”,九月份就从云南开始,十二月就从凤凰开始,三月份得是林芝,六月份是洛阳,八月份是青海湖……

      我说这个安排很是理想化。

      长颜反驳我:“我原本也在想,有那么多看着就不切实际的想法,为了什么呢?为了让自己觉得这世界如此无趣么?后来我告诉自己,既然我想这样做,为什么不去做?因为和我相似的别人没有成功么?所以继续看别人有没有实现这个想法?可既然如此,这个实现想法的人为什么不能是我呢?所以我要去做。”

      后来长颜说,她那天在火车上真正想说的其实是被她忍下去的后半句——珍贵独特的人生,十分套路的结局。本来世间,多的是现实打败理想,不过是意难平,所以苦苦记着,不肯好好看当下罢了。

      我一边听她说这话,一边懊悔:长颜应该说这后半句话,这样我就不会因为牢牢记着那几杯开水而搭进去老多普洱了……

      那时候我正筹划着卖掉这个小酒馆,去我自己喜欢的城市定居,成家,立业,像千万成年人那样生活。

      有天我问长颜:“你呢,你喜欢哪个城市?”听了这话的长颜放下手里的杯子,定定地看着我,我不知道那天我有没有躲躲闪闪,但我知道我没有看着她。

      然后我听见她说,她不会留在这个城市——或者说,她不会留在任何城市——或许有天她会回到生养之地作为归宿,但在这之前,她得和这个世界和她的前半生交谈,然后和解,那时候她才能仔细地去生活,去做一个合格的成年人。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长颜。

      酒柜里的普洱罐子落了一层灰,我还是没能等到长颜来我店里。

      那天长颜就坐在吧台前头的凳子上,一双脚因为悬空晃悠悠的。

      她看着我忙忙碌碌,忽然说:“我可以抽烟么?”

      轻飘飘的尾音和疑问,同她第一次红着眼睛来我的小酒馆一模一样。

      那天的长颜穿着红裙子,过肩一寸的头发依旧披着,年前烫的卷儿已经没了活力——那些个卷卷是我陪她烫的,过肩一寸的长度是在我的眼中慢慢长的。

      她穿着一直没过气的小白鞋踏着阳光进来,然后白色上衣染着月色离开。我被一个“骗子”用诗和远方引诱遇上长颜,与其说是曾经那个姑娘因为现实离开了我,不如说是因为我在她被引诱的时候抛弃了她,我爱她发光的灵魂,爱她因我将目光放在她身上所以发光的灵魂;可是后来在我被现实渐渐引诱过去的时候,我也被抛弃了。

      那天晚上长颜更新的动态配图轻松有趣,配的字却不喜庆,她写:“你是骗子,我是假的。”

      确实是个假人,好像只存在于我的记忆里,藏在那罐普洱茶里头,任我反复回忆和想象,只剩下她推门进来那一片阳光。

      像火车上第一次看见长颜我红着眼睛一样,有许多时候,她推开小酒馆的门进来,我就忽然想要哭泣。

      我以为这是“初遇后遗症”。

      有天我收到一张明信片,蔚蓝的天空明媚的阳光还有空旷的草原,如果不是邮戳其实也算是美丽但普遍的景色,后面写着寥寥几句名言,和一个精致的“1”——在我以为我遇上了个假人甚至爱上这个假人的时候,生活依旧还是眷顾我,告诉我这个假人是存在的。

      后来我也爱上看书,偶尔会有不想开门,于是“翘班”一整天去图书馆的时候。直到我看到一句话——黄永玉说:“任何一种环境或一个人,初次见面就预感到离别的隐痛时,你必定是爱上他了。”

      如果在我问长颜的时候她也问我,如果知道为了那个姑娘来到陌生城市开个小酒馆但没能如愿以偿,我会不会后悔。

      我会回答后悔。

      但现在我知道,我不会后悔。人生的模样在我做选择的时候就是必然的。如果我没有来到陌生的城市,如果我不是追逐着“诗和远方”,如果那个姑娘和我没有彼此放弃,那我就不会踏上那列寂寞的火车,不会遇上长颜,不会有那几杯开水的情谊,在我的酒馆相见也不会是重逢。

      如果我前半生所有的事情,有一点点不一样,那我就不会遇上长颜——正因为我知道这一点,所以我忽然十分感谢以往所有,让我能够成为今天的我……

      后来我关了小酒馆,去做一些“我想做”的事情。我在小酒馆的门口安了一个简易的“收信处”,叫邮政小哥记得放我的明信片。偶尔想要休息就会重新开门,然后慢慢翻看从各地寄来的明信片和小玩意儿。

      但我没想过去追寻长颜的脚步。

      因为就像长颜说的——“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除非彼此愿意,否则谁都不应该应为另外一个人而失去做自己的资格。我负责我自己的人生已经觉得吃力,怎么敢承担起别人毫无保留完全信任的托付?”

      我从十二月的三九大道开始行走,偶尔会自嘲——看这个傻子,一心为理想的时候被现实打败,被现实所引诱的时候,偏偏遇上了理想……

      但我始终确定,总有一天,我们会再次重逢。
    插入书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假人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4980295/1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