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舟

作者:嫌闲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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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随死殉


      阿宝疯了。

      送她进了疗养院的那天阿宝妈妈紧紧攥着我的手反复说“谢谢”。

      告别了阿宝妈妈,回到我从阿宝那里“继承”的出租屋,铺着豆绿色桌布的小饭桌上的两支雏菊依旧鲜嫩。我忽然想起阿宝曾经说过她想用自己的血养花——同一批买的雏菊阿宝分了三份,只有饭桌上插在阿宝最喜欢的花瓶里的这两朵依旧娇嫩,那是不是它们真的被阿宝的鲜血滋养过?

      我没能从依旧洁白的花瓣上看出端倪。

      然而即使有也没什么探寻的意义,愿意为它们浇注鲜血的人不会再回来了。

      我只能及时换水,等它们枯萎,就像它们早已经在垃圾堆里的“同伴”们一样。

      我只能等。

      我同阿宝的相识,就是“网友奔现”。

      我那时刚刚回到家乡,别了旧友回到故地反倒十分孤单起来,但又实在有些口腹之欲,于是在匿名社交软件上发了个“招募”消息发了定位。

      阿宝就是我的“吃友”之一,她在匿名社交软件上记录的多半是自己画的画和失眠等天亮。阿宝并不是‘吃友’中和我最常见的,不过对于阿宝来说,她也没想过要成为我的“唯一”。她只是想打发时间,可身边人忙着挣钱、忙着恋爱、忙着生活,只显得她一个人无所事事——排除她好像每天忙着学习的样子之外。

      阿宝今年二十二岁,大学毕业近半年,永远都说自己在准备考试,事业单位之后是公务员,公务员之后是研究生,每天不是在看书学习就是在往返图书馆的路上。

      几次约饭我们也很是谈得来,从开始的文学历史到后来的人生规划,关系倒是很有几分知心好友的样子。只是饭后阿宝陪我逛街很是敷衍:什么都好,去哪儿都行,都听你的,主要看你……

      有天我说因为留学不太顺利又迟迟不找工作的原因,好面子的父亲最近总是冷潮热讽,这实在叫我难受,所以想一起吃饭顺便透透气。阿宝那天给我带了一束花——开得正好的百合和栀子花,粉色的包装白色的鲜花十分好看——这也是近一两年我第一次收到花。

      “我今年二十二岁,在等父母的死讯。”阿宝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正在剥虾,恍然抬头,阿宝正夹了一块牛肉往嘴边送。

      仿佛她刚刚说的是“这干锅味道不错”,而不是对亲人的诅咒。

      这是阿宝听在饭桌上听完我仔细描述最近压抑的心情后说的话。

      我知道阿宝是个“怪人”。

      她不工作,拒绝社交,时常有半个月表示自己“闭关”,十分不耐烦人情往来。但又乐于倾听,包容体贴,十分愿意陪伴。

      如果我不联系阿宝,她便没有音讯。除了第一次因为陌生十分热情之外,后来的阿宝从来不去找话题,但任何话题她都能顺畅的接下去。

      我认识阿宝近两年,她好像在某一次闭关的时候完成了蜕变,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再也看不见她当初的满身灰暗。如果去形容,初见的阿宝就像是自带着一朵阴云,雾沉沉灰蒙蒙。后来阴云散去,满身是灿烂的阳光,精神饱满,双目明亮。

      “怎么说?”我回过神来问道,看着对面女孩子明亮的眼睛,我实在想不到阿宝有这种念头。

      “我走不出来了。”阿宝放下筷子,这是我们第一次谈起父母,以往可能有三言两语的介绍,作为背景出现,所以我不知道原来说起父母阿宝是这样的反应,“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十分糟糕,甚至无法继续学习、生活。后来将近毕业,这样糟糕的状态使我可能无法顺利完成学业,所以我去了医院。”

      抑郁。我知道。在这个时代,好像抑郁成了十分常见的病症,专门挑着年轻人下手,诱惑他们走向深渊。

      我怀疑过阿宝的状态,因为她当初沉郁的眼神,因为她经常的失眠,即便她寥寥几条朋友圈充满希望。

      可我们相遇在一个匿名软件,在那里阿宝表现出来的是竭力遮掩也遮掩不了的绝望。我知道她状态不好,但以往阿宝的表现让我觉得她是压力太大,后来她的改变让我以为毕业之后休整半年的好了很多,或者说完全没问题了。

      “我觉得我在一个怪圈里头,”阿宝,拉过手边的酸梅汁,继续说着,“我在高中的时候就有些问题,因为父母分别再婚后又接连出了问题,而他们第二次的家庭破裂过程我几乎是全程参与。我向来懦弱,又因为较早的离家住宿,所以这些关系使心智不成熟的我十分混乱。那时候我选择了逃避,我以封闭自己作为保护伞,大学能不回家就不回家。回家也不出门,甚至时常烦躁。在学校除了室友拒绝一切社交……”

      阿宝的大学生活十分枯燥,甚至堕落。她用整夜整夜的时间玩手机看小说,又将本该丰富的白天睡过去。她说她运气好,室友都是很好的人,可她实在没有精力同她们说话、玩笑,所以她选择用这样的办法避开长久的相处。开学的时候加了几个社团,但举行活动的时候她只觉得暴躁,许多人一起说话——即使声音很小——使她头痛欲裂,所以一个学期之后退了所有社团。

      她从不主动参加班级活动,但也不会拒绝班级聚会,因为向班长或老师请假很难为她,她害怕交流,更害怕对方的关心。

      她说她很少和父母打电话,信息也不怎么发,一周一次问好,从不分享学校生活——她要把这些话积攒下来,等回家的时候在说。她回家会说话说到嗓子干疼,因为她害怕两人相处时的沉默,也不愿意父母多想。但这种情况一般只发生在第一次说这些事的时候,只有第一次她会滔滔不绝地讲述,然后根据父亲的反应,剔除掉那些大人不感兴趣的部分,在见到母亲的时候再说一遍。

      或者是很多遍。

      她说家庭环境让她走向一个泥沼,她的懦弱使她前进,她的逃避使她深陷其中。越逃避越痛苦,越痛苦越逃避。

      然后开始自残,她的手腕疤痕累累,于是买了手表和手链遮掩。直到有天她想要实施自杀,但因为在宿舍暂时放弃,然后第二天醒来吓到了自己。

      她终于想要求救,这次阿宝回家没有继续进行“夸张的表演”,也没有呆五天就急忙“逃跑”,而是在“宅”了整整一个月之后终于对自己的父亲说出了自己的现状。

      她说那天晚上她们决定第二天去省医院检查,然后有病治病,好好学习毕业找个好工作。阿宝说这些的时候十分平静,甚至还带着笑容。她说她那天对未来的规划是真的,她的积极也是真的。

      可天不遂人愿,当晚阿宝被狗咬了——老家在镇上,一个不小的院子,大多数时候只有阿宝爸爸一个人,所以阿宝爸爸养了一只凶悍的杂交狼狗,带着些藏獒的血脉,能弄来还是因为和前主人有交情。阿宝放假前几天拴狗的绳子断了,立起来能有一米多的大狗凭阿宝爸爸无法制服,一时又找不到人帮忙,所以就在院子里关着,阿宝爸爸护送了几天,确认了这狗不会扑咬阿宝后渐渐放了心。

      可就在离家的前一晚,那一晚他们决定第二天去医院。

      阿宝半夜去厕所的时候被狗扑倒了。如果不是阿宝手里握着手机,被狗扑上来的时候听到风声抬起手挡住的话,阿宝的右手怕是没了一半。

      可阿宝的伤依旧严重,落到手上的那一口一半在手背上,一半在手机上。阿宝说,刚受伤的时候手背和胳膊的牙印很深,从伤口里面翻出来的不仅是肉,还有像果冻一样的东西。她说她总觉得那不是她的筋就是她的脂肪。

      后来她们确实去了医院,不过是为了打疫苗。镇上医院里疫苗用完了,只清洗了伤口,医生说需要缝合,知道了她们准备去市里,建议打疫苗、缝伤口一起。

      阿宝受伤的不仅是手臂,大腿、胸口都有,所以清洗的时候只有她和医生。她说好在她晚上喊爸爸的声音很大,阿宝爸爸及时喝退了大狗,不然下一个受伤部位就轮到脸了。又说因为她的受伤阿宝爸爸很是愧疚自责,所以她没告诉父亲她的手臂伤到了筋需要一个小手术,也没有再提要去看看心理科的事。

      一步错,步步错。

      阿宝习惯了装作开朗,回家后的种种表现更像是懒惰。她不肯叫她的可怜被人知道,那就得接受因为她的可恨造成的后果。

      接到回家聚会的消息时,阿宝并不积极。因为人多使她难受,或者说,痛苦。所以将近下午才到达被叔叔责骂的时候,阿宝顶了嘴。

      嘭!

      炸弹爆炸了。
      阿宝叔叔气红了眼。骂阿宝没有良心,说她只有没钱的时候才想到父母。骂阿宝白眼狼,看不到长辈的关心。骂阿宝不敬长辈,说话没大没小……阿宝承认这些,她知道她做的不好,也知道自己实在过分。

      可叔叔的最后一句话让阿宝痛苦许久,甚至改变了她的命运——阿宝叔叔说:“你如今能耐大了!知道用死威胁父母了还!”

      像是忽然心脏破了洞,又被扔在无人的荒野上,寒风猎猎,周遭空无一物,寒冷和绝望一起穿过破洞。阿宝什么都说不出来。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了乱糟糟的屋子,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流,却依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宝说,她绝望的不是长辈的斥责,因为她确实有问题。她绝望的,是来自父亲的“背叛”,是当她因为抑郁痛苦求救,却被亲人认为“威胁”无措。

      阿宝决定自杀。

      这是我在那天和阿宝分别之后,时隔许久再次登录那个社交软件时发现的。

      那天阿宝诉说这一切都很平静,在我组织语言准备安慰劝导时,看着我纠结面色的阿宝忽然一笑,十分爽朗。

      阿宝说你不用担心我,你看我现在的状态像是一个抑郁症患者吗?

      我仔细看了看她——精致的妆容,明亮的眼睛,笑容开朗。如我所形容,真的是像阿宝带着太阳出了门。

      我摇摇头。阿宝说,我是那种事情过去了才会说出口的人。所以当她愿意说出来的时候,事情就是过去了。

      阿宝说她去医院检查了,在决定休学之后。虽然是她自己决定的。

      阿宝是中度抑郁,医生反复说让阿宝联系亲人,实在不行就叫朋友过去,阿宝拒绝了,她说她自己可以。后来医生又说你这情况差不多确定了,等下午主治医生来了再看看到时候开药。

      阿宝说好,然后出门就跑了。

      阿宝只想要那个结果,即使她没有拿到确诊书。但是她说,她只是要确定——确定她不是在威胁父亲。即使确诊能让阿宝爸爸知道她是真的病了,她也不需要了,她不打算说第二次。

      阿宝觉得自己并不能成为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因为她不是一个合格的女儿,她无法承担这些责任。甚至后来她明白自己作为一个独立的“人”也是不合格的,她放弃了休学的打算,起码不能让十几年时光白费。阿宝爸爸和阿宝妈妈在阿宝成家这件事上意见很统一,就是先立业再成家,他们希望阿宝先有独立的能力,有稳定的经济来源,然后考虑家庭。

      所以阿宝不找工作,总说自己在准备考试。阿宝没有工作,起码一两年内不考虑结婚。

      她知道这样很自私,但她依旧决定用“拖字诀”。

      她知道她没办法一直拖下去,于是她自私又阴暗地希望——能接到父母死讯。

      然后她就可以放下一切,若死后有灵魂。阿宝说,她愿意接受一切惩罚。

      “活着太痛苦了。”阿宝说着,店里昏黄的灯光明明灭灭,灯下的她和她的声音一样柔和,“可是世上大多数人都苦。”

      阿宝最近又开始在匿名社交软件上记录心情。半个月一次的频率,多半是一幅画——阿宝说自己是天才,偶尔我也赞同,因为她自学的水粉画,看着还不错的样子——有时候是一两行文字。很敷衍,像她陪我逛街时一样敷衍。但共同点是每条动态下面有个标签。

      “#这是一个倒计时#”

      有人问她是不是生日,有人说是不是有大事。我也好奇,但她都没有回复。

      阿宝在软件上的注册天数已经有一千多天。但动态寥寥,好友也没有几个。关注的人里头多半是许久没有上线的人,更新最勤快的那个每天十个单词。

      1095天,三年。

      阿宝在动态里写着——再见。

      没有倒计时。

      我觉得不对,发了几条信息没有回复,打电话也无人接听。

      往阿宝那里赶的时候我还在庆幸,好在阿宝说她租了房搬家的时候我们在出租屋里吃了一次火锅,好在我还记得地址。

      阿宝确实自杀了。但我赶到的不算晚。浴缸里的水鲜红,坐在一旁的阿宝穿着白色套装,安安静静。一只手臂泡在水里,另一只手垂在地上,上面一道狰狞的伤口。

      我在医院里接到了阿宝妈妈和阿宝爸爸。一个精致美丽的妇女,一个憨厚黝黑的男人。阿宝更像她的父亲,但她有一双和她妈妈一样美丽的眼睛。

      曾经那双眼睛苍黄无神,甚至有些变形。如今是紧闭的。我们没来得及说话。好在阿宝前几刀没能成功,让我赶上了。

      那天一片混乱,来去匆匆,我因为有事只来得及留下电话号码,后来听说阿宝不愿意住院,办了出院手续就回家了。

      然后我接到了阿宝妈妈的电话,她说阿宝精神很不稳定,在家闹了好几回,甚至有一次拿着刀乱挥。阿宝爸爸病倒了。她们没有精力看顾好阿宝。

      然后阿宝妈妈说,你能陪我把阿宝送到疗养院么?

      阿宝曾说她妈妈总是将自己打理的一丝不苟,每三个月就要保养修剪头发。但我看到的却是很简单的束发,用手抓两把就能成型的样子,鬓边白发丛生。丝毫没有阿宝说的就连一根被风吹到眼前开了叉的头发都不能忍的精致优雅。

      偶尔我会想,阿宝果然是了解自己父母的,她知道怎么报复他们。

      阿宝的出租屋是一年租期,阿宝只住了三个月。阿宝妈妈说,也不打算现在就退租了,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出国之前偶尔可以去住住。

      回到出租屋又看见雏菊,白色的花瓣层层叠叠,我忽然开始翻看阿宝发过的图片——她定期买的鲜花都是白的。她一直在“悼念”自己,定期给自己举行“葬礼”,就算是给我的剖白,其实也是真真假假。

      也或许不是假的,而是一个病人分不清虚实。

      阿宝曾说有天她看着阳台隔断里的镜子照出斜对面的高楼,夕阳打在上头十分灿烂,即使是从镜子里看到也十分开心,后来才发现那是灯光。就像她曾经在学校将远处的灯光当做晚霞欣赏了半个月。

      没有晚霞和夕阳能够在这里坚持到十点。

      苟延残喘也喘不到。阿宝的“拖”,也没能改变多少。

      我留学的事差不多确定了,最后一次与阿宝的交集是阿宝妈妈说阿宝拒绝探望的下午,阿宝拒绝任何人的探望。电话那头的女人泣不成声,因为阿宝自杀的事,阿宝妈妈告诉了我一声。
      挂断电话前,她用喑哑的声音说:“也许当时阿宝不该被救回来。”

      可我知道这是救回阿宝后一个母亲心力交瘁的感慨——即使重来千万次,他们仍旧希望阿宝是活着的。

      即使苟延残喘,即使相互折磨。

      我时常觉得,曾经是阿宝在绝望的诅咒中等待,往后就是阿宝父母沉重的苦熬中等待。

      等待一个死讯。

      生随死殉。这是君臣,是情人,是知己,是共生共死。如今我知道,这是阿宝一家——残躯、病体和一个“疯子”。

      生随死殉。

      生随死殉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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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 生随死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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