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侠徐懋

　　这可能算不上一个正儿八经的武侠故事，在这里杀人并不是一件很普遍的事，轻功也无法水上漂远一里地，顶多上个房梁而已；有的大侠富贵，有的大侠贫穷，彼此间不会随便称兄道弟。

　　据说官府对游侠最新的定义就是活动范围比较大、且携带管制工具的乞丐。

　　浔阳一带游侠中最穷的那个姓徐名懋，是个二十有三的大姑娘，长得很俊俏。她租了一间葫芦巷的小偏房，正房里住着一个咳嗽不停的袁婆婆。

　　袁婆婆板着脸说，不收姑娘房租，但每天得按时给我抓药煎药。

　　徐懋感激涕零，无以言表，一锅冰糖枇杷炖雪梨煮得是出神入化炉火纯青。

　　有天徐懋劈柴，忽觉手中乏力，出了一身冷汗。徐懋估计是小日子明天要来，便放下斧子，卯时过半起床的她，辰初不到又爬回去睡觉，被子里捂的热气还没散，余下院里散落的一捆原木。

　　袁婆婆听到鸡叫也起床披衣。

　　这只鸡是小院里唯一一只下蛋母鸡，它的爱人负责打鸣。

　　袁婆婆以前每天吃一个蛋，自从徐懋来了以后也要吃蛋。母鸡的生育压力直线上升，已经到了供不应求、入不敷出的地步。每日午时，徐懋用湿抹布包了一碗水蒸蛋的碗沿从屋檐下匆匆而过，都能看见母鸡踱着步，在很远的地方用一种晦暗不明的眼神看徐懋，小徐非常愧疚。袁婆婆就打算让母鸡先孵出一窝小鸡，就跟栽韭菜一样，一直噶一直噶就会噶秃噜了，先让它们长一会。

　　故而，这只母鸡最近在抱小鸡，它就是俗称的“抱鸡母”。

　　抱鸡母的脾气很凶，凶到旁的活物不能靠近，这是上到人类，下到隔壁的小黄狗都知道的事实，偏偏公鸡它好像就不知道，嘴里“咯咯”的，身姿像一只招摇蝴蝶在母鸡身边跳探戈，“探戈儿它就是趟着走，三步两回头”。母鸡一个暴起，对着它爱人轰头一顿啄，雄姿勃发的爱人就成为雄姿缺发，目前已成地中海，周围一圈幸存的鸡毛略有些翘。

　　公鸡英姿很减当年，临水照自己简直照萎靡了，所以本职工作做得不好，打鸣一天比一天晚。据悉袁婆婆至今没发现此活物闹钟出了问题，如若发现，它应该会出现在明天的锅里。

　　说了这么一兜话，总之就是袁婆婆跑院里一看，哎呀日出大东方，我的房客还没有起床，院里的柴也没人劈柴。袁婆婆跺了跺拐杖，没什么动静。自个在东厨里就着一小堆棉花木枝，拿昨晚剩的一点饭煮了浅浅的锅巴粥慢慢喝，用为数不多的牙齿细细碾碎锅巴，这样时间就不会那么难熬。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凡是预了以后还要踩着节拍做，不然节奏乱了后面也跟着乱。就好像徐懋只是打个盹，感觉时间才过了一刻，人被惊醒后却闻到外头的饭香。

　　她不过是没有在清晨劈柴，就生不了灶台饭；生不了灶台饭，就只能在饭点闻别人家的饭香；闻别人家的饭香，肚子就更加饿得慌；肚子饿得慌，就容易牵扯出五脏六腑的一股郁结之气；一郁结，袁婆婆的咳嗽就更重了；袁婆婆咳嗽还哮喘，徐懋就从梦中惊坐起，只感觉对方肺管子都要咳出来。

　　人被惊醒的时候往往心跳加速，特别是知道有事缠身而又没有去做。

　　徐懋赤着脚从床上跳下来，趿了一双绣花鞋就往正屋里跑，正屋前后门都开着，往来通风，前村后店那浓郁的柴火饭的香味一股股在屋里流荡，只见袁婆婆站在一个木板凳上，手里拿一根截断的竹竿，在打高处的秋梨。徐懋赶紧扶住她：“婆婆慢点，我来我来。”

　　袁婆婆道：“厉害呀，一觉睡到现在，把我这个老婆婆饿得头昏眼花。”

　　徐懋把袁婆婆扶到墙边的藤椅上，拿过竹竿“唰唰”几个打下三四个梨，袁婆婆喊道：“拿箩接着，脆生生的梨这咣咣几下砸地上全砸坏了。”

　　徐懋捡起一个秋梨凑到她身边，拿着梨的手腕翻来覆去转：“您看，一点儿没坏。”

　　袁婆婆用指尖戳了戳一面颜色暗些的地方，秋梨表皮就挤出水来，袁婆婆瞪了她一眼。徐懋讪讪地笑，嗅了嗅空气中的油锅香味，赶紧道：“我这就做饭去——”

　　“没柴了。”

　　“那我劈柴去——”

　　“过午不食，等你劈完柴都什么时辰了，我待会胀气得多难受。”

　　“那……”徐懋犹疑了一下，“我去找李大哥？”

　　袁婆婆长叹一口气：“啥事都找李大哥，李大哥迟早被你这丫头忙死。”

　　徐懋嘿嘿一笑，脚底揩油先溜。袁婆婆蹲下腰，捡起地上零零散散的秋梨，挪到厨房寻小刨子，在逼仄的厨房打了三个转儿也没看见，想是徐懋又丢哪儿去了。

　　徐懋推开院外柴扉，沿着青石台阶拾级而下，袁婆婆的院外挖了一口水池，池中栽种红菱，秋季当值，红菱成熟，用手碰一碰就摇摇欲坠；池外栽一排美人蕉，无人照看，蹿得很高很乱，红沸沸的挡住了路过人往池里逡巡的目光。池中青蟹、黄鳝和鲫鱼相处甚欢。

　　李大哥的屋盖在水秧那头。袁婆婆年纪大了，孤身一人早已不耕种，所以婆婆院外的水田都属李大哥。他们说李大哥像头蛮牛，又能干活又不做声，还有点老实的憨。

　　徐懋顺着水田田埂里走秃的路去往李大哥家，听到锅铲摇得嗤啦啦响，又有什么东西下了油锅，立刻有熏肉煎炸的油香飘过来，馋得徐懋止不住分泌口水，徐懋想，再放点茼蒿梗该有多下饭。打开柴门的是李大哥的乔娘子，一手抱着一个小胖子，小胖子正吮手指。

　　乔娘子人长得很美，柳眉桃腮，但脾气着实不是阳春天气，她冷冷道：“什么事？”

　　徐懋赔笑道：“李大哥在吗？我找李大哥。”

　　乔娘子道：“你有什么事跟我说不行，非得跟李枫讲？”

　　徐懋想，怎么自己的请求在李大哥面前说得那么顺溜，一到他媳妇跟前就卡壳。跟乔娘子说，我来要饭？这好像很难开口，要是跟李大哥说就不会。徐懋忖度了下，道：“是为了袁婆婆的事。”

　　乔娘子怒气不减：“袁婆婆、袁婆婆比他的亲娘还亲哩，可怜我又要孝敬我的婆婆，还要孝敬这个不知道打哪边来的袁婆婆。”

　　徐懋一听这话不对啊，这不让袁婆婆做恶人吗，遂改口：“是我办砸了袁婆婆的事，没来得及给她老人家弄热饭，你也知道袁婆婆的身子不好。”压低了声音，悄悄道：“脾气也不太好，我怎么能让老人家饿着肚子不开心，想找李大哥帮帮忙。”

　　乔娘子哼了一声：“你也是，比他李枫的亲妹子跑得还勤，她亲妹子还晓得一年到头提点东西过来，你晓不晓得？”

　　徐懋脸色一正：“一定一定。”

　　乔娘子还要出言讽刺，怀里的女娃娃先哭了，哭着哭着往她母亲的内里翻过去，一只莲藕粗的胳膊舞着，毛豆荚似的手就开始找奶/头，径直将乔娘子的水红衣衫往下扒拉，露出奶豆腐一样的胸口。乔娘子啐她一口“天杀的化生子”，便抱了小胖墩往房里喂奶去。

　　徐懋长吁一口气，在厨房外喊李大哥。李大哥从烟熏火燎中眯着眼，探出头，见是徐懋，欣喜地喊了句徐大妹子。徐懋道：“李大哥炒的什么菜？这么香？”

　　李大哥道：“不就是寻常小菜，还能摆出什么宫廷宴来。”

　　徐懋道：“那我在屋里可都闻到香味了。”

　　李大哥长长“哦”了一声：“原来是馋虫引你过来了，就在这儿吃吧，多双筷子添个人气。”

　　徐懋扭捏道：“可不能，袁婆婆还在家里等我呢。”她眼珠转了半转，认罪似地讲：“我今儿一觉睡到大中午，袁婆婆饿得发脾气。”她扳着指头给李大哥数了四桩罪：“柴也没劈、梨也没熬、饭也没煮、药也没抓。”

　　“哎等等，”李大哥忽然想起锅里还在煎，赶紧撤回去舞了几铲子。徐懋在外面等，用脚将一颗小石子碌碌地磨来磨去，只听见李大哥在灶屋里说“来，这些你趁热端去”，见李大哥拿了两个粗碗，一个盛着白米饭，一个盛着青菜和熏肉。李大哥自言自语道：“要不要倒扣放两个碗，免得敞了热气……还是不了，你一个姑娘家拿不动，我给你拿过去。”

　　徐懋连忙摇头，笑道：“不麻烦大哥，小妹我可是习过武的人。”接过碗，她道：“真是感谢，大哥一流人品没得话说，我并非故意来蹭伙食，总不能让袁婆婆干巴巴等上大半时辰，她得掐点吃饭，迟了就胀气，打嗝不停，改下次我也请大哥去我们那吃饭！”

　　李大哥微笑：“小妹的手艺……还是算了吧。”
　　徐懋大笑起来。

　　走的时候，李大哥道：“袁婆婆一个人孤零零的怪可怜，人独处久了脾气也古怪起来，你多担待，帮着照顾照顾。”

　　徐懋问：“袁婆婆没有亲人吗？有没有人来看过她？”

　　李大哥回忆道：“说是从前来浔阳时带了个儿子，后来不知怎么儿子弄丢了，她找了很多年，最后就常住浔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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