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侠徐懋

　　袁婆婆的咳嗽越来越重，她说这是换季时候的老毛病。开秋的空气也是毛乎乎的，需要一场瓢泼大雨才能将浮浮沉沉的尘埃彻底拍进土里，但日头恋夏，这场雨始终没有下来。

　　徐懋决定进城抓药。

　　晨起一如既往劈完柴，徐懋活动了筋骨，旁边的秃头公鸡恹恹地从柴堆上跳下来，看了活蹦乱跳的她一眼。徐懋绕过蔫儿鸡，从后院牵走一头用来代步的驴，这驴乖得很，在后院都不用栓。

　　驴也老了，灰褐色的毛有点斑秃，使徐懋摸上去有点发硬，它有四只小驴脚，但每一步都踏得很稳，它还有一对随时都要落泪的大眼以及长耳朵，耳朵长得从正脸看过去颇像一只兔子，徐懋第一次见它时啧啧称奇半晌。驴叫波兰，是徐懋给它起的名，原先袁婆婆就管它叫“驴”来着，这个名字的来源大概是柔波边的兰花吧，如有巧合纯属意外……温柔娴静就是这头叫波兰的驴的性格。

　　徐懋拿了钱，本想直接和波兰出发，临走时她原地转了一圈，又绕回去拿剑。她在浔阳真是呆得太/安逸了，几乎忘了她是出门游历的身份——可谁说安静过日子不是一种游历呢，小徐如是安慰自己。

　　拿剑出门时遇见袁婆婆从菜园里扒了两根须上带土的白萝卜，袁婆婆板着脸举起它们俩：“白萝贝。”

　　徐懋也对照她的动作提了提剑。

　　袁婆婆甩了甩白萝卜上的泥巴，将白萝卜放在墙下，索要来徐懋的剑在阳光下看。她凝视一会，抽出剑，太阳在剑身上反射的一道光照耀在她脸上，使她那片本已衰老的皮肤格外明亮和年轻。徐懋赶紧兜了一下剑：“当心划伤。”

　　袁婆婆道：“切萝贝肯定很快。”

　　徐懋哭笑不得：“切萝卜哪用得着这个，回头我把菜刀磨一下，保准比这个好使。”

　　剑柄下串着一根红绳，绳上吊着一块璠瑜。袁婆婆的手点了点那块璠瑜：“挺好看。”

　　“可不，”徐懋说，“这红绳是我娘给我编的，玉也是我娘给的，不过玉并不值钱，值钱的玉我哪能挂在外头风吹日晒。”

　　袁婆婆把剑收回去还给她：“你娘是谁？”

　　“我娘是……”徐懋疑惑了一下，我娘就是我娘啊，说出了名字袁婆婆也不会认得，“我娘是个成天乐呵呵的人，跟我爹隐居在终南山下。”

　　“对你好吗？”

　　“对我好呀。”

　　“对你好为什么送你一块成色这么次的坠子。”袁婆婆浑浊的眼倒是尖得很，一眼瞧出那玩意似乎还是个假的。

　　徐懋笑道：“正因为是我娘，所以才不在乎东西好坏，要是赶上给外人送礼，必然得千挑万选，一家人就无所谓，反正东西放着也是放着，还不如拿出来用。”

　　“我得赶紧走了，不然赶不上回来吃中饭。”徐懋将剑配到腰间，骑着波兰远去，袁婆婆慢慢走到柴门边，一手不知是支撑还是抚摸着门侧。

　　波兰虽老，且志并不在千里，但还是很可靠，徐懋初次骑它时生怕它走几步就得喘口粗气，事实是这个代步工具气息绵长，稳得住。波兰对进城的路熟稔于心，徐懋指挥它左拐右拐几次，它就记起来这是进城的老路，然后徐懋就不怎么管了，只需袖手看风景，波兰它自个拐弯。路上小徐还摘了两个丑柑，水很多但有点苦。徐懋把一瓣丑柑放在波兰嘴边，波兰粗大的鼻孔翁动，然后嫌弃地扭过头去。

　　这一路走了快一个时辰。进了城，城中街道明丽，酒楼门首傅彩，徐懋牵着波兰往马行街去，没想到往日抓药常来的姚家药铺已经关门大吉。姚家药铺对门是家饮食店，徐懋寻了一个斟酒换汤的小厮问，小厮指着对面道：“你说他家啊，店给开垮了。”

　　徐懋道：“何至于？他家不是素来生意不错吗，以往我来还得排会队。”

　　小厮放下茶壶，将徐懋拉到一边去，免得客人总招徕他，他热心地跟徐懋讲：“他家原先是不错，不过今时非同往日，你往北面去，那边开了一家更大的医馆，为潘郎中所开，这潘郎中祖上还有做太医的人物，是医药世家，比姚家医术高明得多，渐渐大家就不去姚家门前走动了。”

　　徐懋道：“原来如此，看来我今日也只好去那潘家了。”

　　小厮挥苍蝇似的在她面前挥过手：“嗨呀，他家火热至此，小娘子得排长龙队，还不知什么时辰才能问诊抓药，小娘子若渴了饿了，待会来我们这吃茶，我们这儿有姜虾醉蟹炙猪肉，包君满意。”

　　徐懋扑腾的心就沉了，本想着抓了药还能在城里逛逛，现在出这幺蛾子，万一等会赶不回去吃午饭可怎么办。她还没和波兰走到北边的潘郎中医馆前，只是一处拐角，就见一排队伍弯了过来，徐懋一个头有两个大，想过人多，没想到人这么多。

　　徐懋便寻了队末一个人攀谈。

　　徐懋：“请问这附近还有没有旁的医馆。”

　　路人女：“这家最好。”

　　徐懋：“我的意思是除了这家呢？”

　　路人女：“这家最好。”

　　徐懋：“是这样的，如果我不去这家，我另寻别家稍微人少点的，阁下有没有推荐的？”

　　路人女：“这家比别家都好，你为什么要去别家？”

　　徐懋：“行嘞，您慢慢排。”

　　正当徐懋彻底放弃与该路人的对话，欲另寻别处询问时，她听到前头有两人对潘郎中的医术赞不绝口。

　　路人一：“你还记得我大舅吧？就那个成天咳嗽，脸都咳紫了的那个。”

　　路人二：“他呀，记得记得，又咳嗽又要喝酒，还不温一温煨一煨，冷酒下肚，嗽得越发厉害。那天我去你们家吃酒，瞧见他那副模样，生怕他两眼一翻直接去了。”

　　路人一：“就这么个病鬼，看了许多地方也不见好，他儿子在外头棺材都给他订妥了，没想到在这了治了六七天，竟没从前那般吓人了，潘郎中说再过三个月就能好全。”

　　路人二：“当真？”

　　路人一：“千真万确，脸上红润气都给养回来了，要不然怎么说医药世家，他家往上追溯几代可是诊治过龙体的，你就信了我，你家妹子那个通气太频的毛病定能治好。”

　　徐懋听了不免心思动摇，思来想去还是把波兰寄在一棵榆树下，灰溜溜跟在那个言之凿凿的路人女身后，路人女回之一笑。

　　这一等就等到日挂中天，一个青衣药童从医馆不慌不忙走出来，徐懋还以为他叫自己进去，刚跨步子，药童拦住她，道：“今儿上午就到你为止了。”

　　徐懋瞪眼道：“啊？这么巧，那我现在去食肆，待会岂不是得重头再排。”

　　药童道：“吃不吃、排不排是你的事，我只负责传话。”

　　徐懋便问：“那下午什么时辰开始？”

　　药童道：“申初吧。”

　　徐懋道：“啊？申初！有没有弄错，吃顿饭哪花得了这些功夫，就算你们家郎中午憩也不至于一觉睡到申初。”

　　药童道：“睡不睡是他的事，我只负责传话。”

　　徐懋道：“这是你们医馆的规矩？”

　　后面有人小心地拍了怕她的肩膀，劝她：“从前都是未初就问诊，想是今天遇到什么事了，这位女侠莫恼，再等等就好，佛拈花一笑，说能等是福。好酒不怕巷子深，好药不怕多等一时辰。”

　　徐懋觉得很奇怪，听你这口气怎么像是在劝诫恶人回头是岸似的，她无意目光一扫，发现不少人在看她的剑，而她剑柄上包裹一圈银环正被赤日照得闪闪熠熠。徐懋站了会，突然走出了队伍，“不等了。”

　　徐懋牵着波兰走，也不知往哪走，只想绕过这帮人离他们越远越好。静下心来想这也是正常的，医馆门前的人或被小灾困扰，或求问生死，个顶个的虔诚，对一点点不和谐的苗头都有敌意。不过徐懋心里还是烦得很，一边的波兰踩着小驴蹄步，一双兔耳摇晃不停，徐懋不爽的时候就捏它的兔耳，波兰的头往她身上蹭了蹭，徐懋赞美地摸摸它，一抬头却远远瞧见一个面熟的人。

　　桃花小脸，头发乌密密的，不正是乔娘子吗？

　　徐懋想同乔娘子招呼一声，见她看了一眼身后，很快闪没在一处拐角后。

　　侠客的直觉告诉徐懋，方才乔娘子的神色古怪得很，徐懋又给波兰找了个歇脚的阴凉地，自己悄无声息拐了过去。拐角后是一条幽深的青色巷子，巷边长着蕨菜，徐懋脚步又快又轻，一直到青巷尽头又有两条路，徐懋一探头边见右边那条正站着踌躇的乔娘子，乔娘子默默站了会，仿佛做了一个决定，然后才敲门。徐懋将耳朵贴在石墙上，更为清晰地听到乔娘子敲门的韵律——三短一长，一长两短。

　　然后门吱呀一声开了，门里有个年轻的声音叫她“小乔娘子”，这声音正与方才青衣药童的声音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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