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凉薄清秋夜

　　尹千福的人生从来顺遂，长到十二岁时都没吃过半分苦，也没遇过一件不顺心的事。他是凉州最大的钱庄老板尹金银的独生子，相传他出生那年，尹金银正是最困顿时候，做生意连连失利，眼见就要把整个家产都赔进去了。尹千福一出世，尹家就莫名其妙连遭好运，于是起死回生，一发而不可收拾，几年下来就成了凉州首富。尹金银认定儿子就是福星下凡，自然疼得如珠似宝。而且尹千福的亲娘虽然早逝，作为续弦的亲姨娘和几个小妾却都无子，他是尹家唯一的男丁，更是被尹家上下视作眼珠子一般。
　　然而他十二岁生日那天，一个着了红衣的女子牵了一个黑漆漆的孩子，天下掉下来一般来到了尹家，然后事情就不对了。

　　尹千福还记得那天的情景，他穿着姨娘亲手做的百福锦衣，戴着最喜欢的嵌珠二龙攒金冠，骑在最高的家丁肩膀上，神气十足准备出门，就见到管家在门口点头哈腰，不知道跟谁说话。他也没在意，夹着家丁的脖子，揪着家丁头发口中嚷着“驾驾驾”，要家丁跑快点。谁知道莫名其妙就摔下来了。
　　那一跤摔得突然，也奇怪，正好屁股着地。尹千福那时候正是圆滚时候，尤其屁股上肉多，倒也不是十分疼，然而他什么时候被吓过，什么时候又这么疼过，先是愣了愣，还好忍着没哭出来，那家丁惶恐失色，赶紧来扶他，他便蹬着脚，直往家丁的脚后跟踢。“猪猡！蠢货！要你何用！”
　　小小年纪，颐指气使骂人的话却是十分顺溜。
　　却听到轻轻一声笑，丝丝缕缕缠在风中的，好听得有些腻人。
　　尹千福那时候年纪小，也觉不出其中的滋味，顺着笑声看去，看见是一个穿红衣的女人，身边立着名黑漆漆的孩子。

　　尹家没人穿大红色的衣裳，小妾们是没资格穿，续弦尹秦氏则是顾念着姐姐，也不肯穿。大约是平日见得少，所以甫一见到，说不清道不明尹千福就看那红衣女人不顺眼。
　　那女人脸色不太好，嘴唇都有些发白，然而那红衣浓艳，反倒衬出一股骨子里的艳色。她笑盈盈看着尹千福，对身旁的黑孩子道：“这个就是千福儿了。”
　　那黑孩子黑得有些吓人，眼珠子不错眼看着尹千福，也不说话，阴沉沉的。
　　尹千福被他看得莫名有些心慌，更是恼怒非常，凶巴巴道：“黑木炭，再盯着小爷，小爷叫人打死你！”
　　然而很快，他爹，鞋子都没穿好，颠颠儿跑出来，满头的汗，却是笑容满面，上去就握住那红衣女人的手，道：“蓉娘，蓉娘，果真是你……我还以为是他们说错了，果然是你……我我我这是做梦呢，你竟来找我，来找我了！”
　　尹千福这个心肝宝贝立在身边，也没看见。
　　那黑漆漆的孩子却还死死盯着尹千福，那眼神像是夏日从冰窖拿出来的冰块，落在哪里，哪里便冷。
　　尹千福那一刻便觉得，这两个人真是太讨厌了。

　　整个尹家，讨厌那个叫蓉娘的红衣女人的，绝对不少。她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一来就叫尹老爷失了魂魄，迷得自己姓什么都忘记了。整个后宅都被冷落了，谁都不服气，有一个心思浅的小妾去寻蓉娘麻烦，惹得尹老爷勃然大怒，竟将人打发出去了。向来后宅都是尹夫人打理，尹夫人心肠好手段好，后宅向来都较为和睦，尹老爷也不会过问，对尹夫人是十二个放心，这次却连知会一声也没有，就直接休了那小妾，还责怪尹夫人。尹夫人气得病了几天，好了之后便抱着尹千福哭。
　　尹千福自小被这位亲姨娘养大，感情一直好，见她被人欺负，怎么忍得过？便使出了浑身解数，哭闹打滚不吃不喝，不依不饶的，只说讨厌那女人，看见便要害眼睛，便要头痛。尹老爷唯有这一子，疼得心肝一般，从来都百依百顺，然而蓉娘却不是一般人，他心心念念记挂了许多年，才终于得了她，怎么肯放手？只能与蓉娘商量，把蓉娘挪到偏院，封了门廊，隔起来。一个尹府切成了两个，尹千福自是再不会在尹家后宅遇到她，不必冲撞了他。然而这么一来，尹老爷也跟着她住了偏院，每月也只有寥寥数日过来这边。
　　倒像是偌大一个尹家与整个后宅都被尹老爷丢下了。
　　尹夫人恨得厉害，却也没法子，好在尹千福是跟着她的，尹老爷丢了谁也丢不了他。她分得清轻重，此事不再提起一句，依旧在后宅做她安安稳稳的尹夫人，牢牢把尹千福栓在身边。尹千福自小是在后宅一群女人的呵护中滚大的，本就与尹老爷见得少，尹老爷去了偏院，对他还是百依百顺，姨娘又不再说什么，便以为是自己赶了她出去，也就不再放在心上。
　　然而那女人虽然出去了，带过来的那孩子却还留在了这边。
　　“小不与千福儿差不多年纪，正好做个玩伴。”蓉娘当时说这话时，笑得格外甜，轻轻把那个叫李不的黑小孩往尹千福那边推。尹老爷含笑看着，连连点头。
　　李不立在那里，木僵僵的，垂着眼睛也不说话。尹千福简直讨厌死他了，可恨尹老爷还笑呵呵，丝毫没察觉宝贝儿子的心情。

　　好在没过几天，那个看一眼就叫尹千福不高兴的蓉娘灰溜溜搬出去了。然后李不被小厮领着，到了尹千福身旁，说蓉夫人吩咐说，叫李不从此就跟着少爷。
　　蓉娘孤零零一个女子身旁带着一小孩，只说是亲戚的孩子，后宅有人酸溜溜说只怕是她的儿子。然而蓉娘虽然看着一直病怏怏的，生得却是十分好，要不尹老爷也不会迷成那般，李不实在是不好看，瘦，整个人干巴巴的，又黑，闷不吭声，哪一点都不像那个妖媚的蓉娘。
　　尹千福更是讨厌他，别人都说李不这孩子是个哑巴，怕是脑子也有点不好，所以才木木的，他看他却是眼中钉肉中刺，看见李不就觉得身上哪里不痛快，尤其是李不阴沉沉盯着他看的时候，他便恨不得拿什么把李不的眼睛蒙起来，把他揍一顿然后远远拖出去。
　　他自小被养得骄纵，自然肆无忌惮，李不被蓉娘丢下的第一天，他便叫人拿布蒙了李不的脑袋，打了一顿，说是“教他规矩。”
　　“好叫他知道，少爷是少爷，那是明珠一样的人，是主子。下人是下人，是少爷脚边的泥巴，怎容得下他放肆？”尹千福身旁头号小厮兴旺叉着腰在一旁说得唾沫横飞，盯着他们打人。有年纪大一点的家丁略打了两下，便不敢再打。
　　“李不少爷到底不是咱们家的下人，蓉夫人那头若是知道……”就连管家也这么劝。
　　尹千福闻言气得厉害，他自小被养得太好，十二岁的年纪了，脸上还是肥肥两坨肉，胳膊腿都是一节一节的，所以他最怕累，出门都是叫家丁背着。此刻却不辞辛苦，自己亲自上手，打了李不一通。
　　李不叫两个虎背熊腰的家丁架着，动也不能动。他的脑补被布蒙住，尹千福看不清他的样子，更别提那双讨人厌的眼睛，他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打累了便气喘吁吁道：“拖出去，远远的，别叫我看见！”
　　他力气虽然不大，然而打得自己手都痛了，李不也没吭一声，就这么被拖走了。

　　有人便说，李不莫不是个哑巴？不然，从来不开口，被打了也没听见喊疼，怎么不是哑巴？
　　事情传到尹夫人耳朵，心疼得不行，把尹千福拥在怀里，细细查看他双手，只怕他一时不察哪里磕碰了。末了便道：“不喜欢他，吩咐下去以后都别出现在你眼前便是，何苦自己上手？若是磕碰了，可不疼？也不必与他计较，那孩子年纪也小，不懂规矩，教了教也就罢了。若与他计较，平白失了你的身份。”
　　若是做得过了，难免就成了话柄，尹老爷那头不好交代。
　　尹夫人不会明说，尹千福也不知道，她的话尹千福还是很听的，第二日李不也没被人领过来碍他的眼，看不见自然就想不到，于是也就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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