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凉薄清秋夜

　　然而毕竟住在一个府邸里，到底有见面的时候。
　　尹千福领着几个小厮在院子的亭子里玩，看两只蛐蛐儿在玉罐子里打架，他的百战百胜大将军个子最大，哪个小厮的蛐蛐都斗不过。他玩得高兴，一张嘴便是：“通通都赏！”
　　人人都有赏钱领，哪个不高兴，都簇拥着尹千福，夸少爷的百战百胜大将军。正热闹间，李不抱着一叠书从拱门处走来，他本来低着头，听见声音，便抬头远远往这边看了一眼。
　　尹千福个子不高，然而穿得好，又圆，人群中自然显眼。
　　他上上下下看了个遍，突然嘴角微微一动，似是露出个笑来。又不像笑，毕竟弧度太小，眼神又是那般阴沉木然。
　　正叫一个小厮看见，知道少爷厌恶他，有心要卖好，远远就嚷起来：“狗眼睛！好大的胆子！”
　　尹千福一抬眼看见他，黑漆漆的一个人，说是与他年纪一般，却比他还矮个子，穿着灰扑扑的衣裳，丑得很。这么一个不起眼的野小子。
　　然而他立在那里，便有一种叫人不舒服的气息，好像什么讨人厌的东西，冷冰冰阴沉沉的，盯着你看。他本来兴高采烈的，一见便不高兴了。
　　“谁准他在本少爷面前晃了！谁准的！”
　　有干杂活的青衣奴仆赶紧迎上来，把李不推了出去，免得叫这黑小子坏了少爷的兴头。
　　李不垂下眼，没再盯尹千福看，只是临走时，轻轻瞟了眼尹千福手里的玉罐子。
　　当晚，尹千福发现自己最心爱的百战百胜大将军僵成一团，已经死得透透的。他捧着大将军，跳着脚发火，砸了东西骂了人，又哭了一通，晚饭都不肯吃。
　　尹夫人道明日便叫人弄来许多好的，也是百战百胜，也是大将军，哄他吃饭。尹千福鼻涕一抹，还是不肯吃饭，嚷道：“我的大将军就这么一个，其它的都不好！都不好！我不要！以后我都不玩蛐蛐了！不玩了！”
　　他一口气把玉罐子和其它家伙什都砸了，叫人扫出去，才气消了些。尹夫人好容易哄他吃了些东西，才略微放下心，第二日又寻了其它新奇的玩意儿给尹千福不提。

　　尹千福吃饱了便想出门，举着个大纸鸢趾高气扬地坐在家丁肩膀上，身后呼啦啦带了一群人。他坐得高，视野好，一眼就看到小门角落立着个黑影。他撇撇嘴，还没说什么，一路小跑跟在他身旁的兴旺便道：“那个小子又欠收拾了，还敢盯着少爷看。”便给尹千福出了个主意，尹千福觉得新鲜有趣，脚尖在家丁胸膛上敲了敲，示意他停下，然后摇摇指着李不道：“过来！”
　　有小厮过去，赶紧把人拉过来。李不在尹家倒也没受什么虐待，衣食供给都有，只是也没什么人正经待见他。他一个人也不知道每日在做什么，阴沉沉的，离人远远的，更是不招人喜欢。
　　他此刻穿一身蓝布袍子，头发胡乱扎起来，脸上有些脏，不知道是从哪里沾惹了泥土，与圆圆白白干干净净的尹千福一比，更是碍眼。他被人带到尹千福面前，眼睛从下往上盯着尹千福看，眼神黑幽幽的，看了叫人不舒服。
　　尹千福就是讨厌他的眼神，想起兴旺的话，便昂着脖子道：“本少爷要去放纸鸢，你跟着。”说完，脚脖子一用力，便骑着家丁走了。
　　兴旺一推李不，“少爷抬举你，还不快走！”

　　出了门，几个牛高马大的护院骑马，兴旺跟着尹千福坐马车，几个小厮在后头的小马车挤着。因兴旺特意吩咐了，李不被分到一匹又老又瘦的坡脚马，也不管他到底会不会骑马。
　　“少爷您看您看，要摔了要摔了！”
　　坡脚马本来早就要被杀了，尹千福哪天看见，喜欢它鬃毛颜色漂亮，便就留下了，尹家也不怕多养一匹无用的老马。兴旺的意思是，李不个子不高，那马的脾气也不好，他怎么攀得上去？自然是要出丑的。
　　老马慢吞吞被牵到李不面前，蜜蜂蜇了一般，突然仰脖子叫一声，颠颠儿往后跑了几步。虽然老瘦，又坡脚，这一下倒还显得利落。
　　尹千福本兴致勃勃的，却看见李不抬起手，往老马面前走了几步，那□□便不动了，任着李不扯着它的鬃毛，三下两除二便骑了上去。顿时便失了趣味，甩了帘子。

　　也不知道李不骑着那老马是怎么颠簸的，一路上远远落在队伍后头，竟也没跟丢。护院头领赵大回头看了几次，也觉得那孩子真是不招人喜欢，然而他职责所在，也顾着不能丢了他。
　　一路无事到了地方，一干小厮连忙铺垫子摆食盒，一通忙碌。李不站在不远处大树下袖手看着，兴旺跑来挤眉弄眼叫他过去，小声说什么给他机会讨好少爷，不想被李不一看，莫名就噤声了，回过神却只看到李不的背影，不由得呸了声吐了口痰。一低头，却吓得“哇”一声：李不方才立着的地方，躺着一条巴掌长的蜈蚣，已经被扯成了两截。他心一寒，左右看看，道一声晦气，赶紧也赶过去。
　　尹千福正在吩咐李不，给了他一个比李不身子还长的百足蜈蚣纸鸢，抬着下巴叫他放。
　　“放到天上去，不然不许吃饭。”
　　那纸鸢又大，骨架又被尹千福和兴旺在马车了动过，连蜈蚣身子上都有划痕，怎么放得起来？
　　李不没动，尹千福就踢他，鼓着眼睛瞪他：“狗眼睛！给本少爷放起来，不然就要你给本少爷当小狗，趴地上汪汪叫，去吃泥巴！”
　　这些都是兴旺出的主意，他想看李不举着比他还大的纸鸢跑来跑去，一整天都不能停，岂不是傻死了。等他们看完了热闹，再来罚他，好给尹千福出气。
　　李不接了纸鸢，眼睛死死盯着尹千福，“哗啦啦”把大蜈蚣给撕了。
　　尹千福愣了，“啊”一声，瞪着大蜈蚣，白白胖胖像个大包子的脸上满是不敢置信。
　　兴旺反应快，往李不身后一脚踢过去，“狗奴才，好大的胆子！”
　　兴旺已经十五岁有余，气力与小孩子一般的李不自然不一样，李不踉跄往前走两步，好在没摔倒。
　　尹千福反应过来，气得跳脚，喊道：“赵大赵二，给我打！给我打！”
　　兴旺捏着拳头往李不身上招呼，也跟着嚷：“打！打！打！”
　　然而赵大他们几个护院与成日跟着少爷胡闹的小厮们不一样，他们都是尹老爷亲自挑的人，又被尹夫人一个个招呼过。李不是尹老爷新宠的侄儿，尹夫人也提过一句，身份不比一般的野小子。少爷收拾他，他们可以当没看见，但要他们上手了，李不那小小身子，怕是经不住他们两拳。

　　然而他们不动手，那群年纪小的小厮们已经一拥而上了，由兴旺领着，围着李不拳打脚踢。混乱当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哭腔里带了恐惧：“啊！”
　　这一声尖叫太突然，又极其尖利刺耳，实在古怪。
　　赵大把尹千福往身后带，喝道：“住手！”赵二过去提起还在踢李不的兴旺，皱眉道：“好了。”
　　一群小厮灰溜溜散开，露出正中间趴在地上的李不和另一个坐在地上满脸鼻涕眼泪的小厮。赵大扫视一眼，没发现什么不对，于是问道：“怎么了？”
　　七嘴八舌谁也说不清楚，赵大听了头痛，赵二蹲下身查看了那小厮一番，也摇头道：“没伤着，吓得厉害。”
　　□□都湿了，浑身都冰冷的，问他什么也说不所以然来，只是哭。
　　赵大也没法子，叫人把那小厮背起来放在小马车上，给他弄点水。想了想，对尹千福道：“少爷，天色不早了。”
　　尹千福早没了玩耍的性质，瞪了眼兴旺，丢下一句：“你跟他一起跑回去，不许坐马车。”
　　说的自然是被打了一通还在地上的李不。
　　好在赵大不敢真的让李不跑回去，他让赵二把那孩子拉起来，查看了一番，好在都是一些淤青外伤，没什么要紧的，便让两个手下留下，一个骑马带着李不，一个带着兴旺，晚一点再回尹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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