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绝爱

　　雍正九年九月，京师已是满城秋凉，古城姑苏却是桂香氤氲，枫林醉红。
　　姑苏城外的普济寺，虽是不食人间烟火之地，因近日来了京师贵客，却也分外忙碌。普济寺的住持师太也是久经场面之人，只近日来的这个带发修行的女尼乌云珠和她身边侍女，却再也猜不出来历。
　　而此时，乌云珠才吃罢斋饭，普济寺的众师父们也已经开始早课。
　　乌云珠住的这间禅房是普济寺主持师太特意准备的，透过窗户，便可遥望远处的竹林。乌云珠倚窗远眺，但见秋风四起，百花凋零，山寒水瘦，凉意渐浓，心内寻思：倘京师此时此景，必有那个青衫芒鞋的行者，一管竹箫，一曲天凉好个秋，那又是怎样的一幅江南秋色图，想及此，口内不禁吟道：
　　高梧一叶下秋初，迢递重廊旧寄居。月过碧窗今夜酒，雨昏红壁去年书。玉池露冷芙蓉浅，琼树风高薜荔疏。明日挂帆更东去，仙翁应笑为鲈鱼。
　　吟罢此诗，心内暗笑自己，出家之人，怎的还是如此伤春悲秋。却见小丫头佳惠没头没脑地闯进来，口内叫道：“姐姐，我给你采了花来，快来瞧瞧好不好看。” 乌云珠朝佳惠看去，却见小丫头手中拿着个青磁花瓶，瓶中插着几支芦花，旁缀着几颗小红果，虽不艳丽，却雅致得紧，宛似江南小家碧玉，让人徒生怜爱，乌云珠见佳惠满眼期盼，不忍扫她的兴，轻笑着接过花瓶，口内对佳惠道：“这些小丫头中，只你爱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物事，你倘是在我姐姐身边，倒也合了她的脾性，赶明儿索性回了主子，你去我姐姐身边，让她也认你做个妹子！”谁想佳惠听了这话，着急得叫起来：“姐姐，我哪也不去，我就一直跟着姐姐。” 乌云珠倒是一愣，佳惠却不以为意，死磨硬缠地想出去走走，乌云珠见横竖没事可做，索性带上佳惠，却仍是俗家人打扮，主仆二人，悄悄出了普济寺。
　　普济寺距离姑苏城并不遥远，因此上，二人并未雇车，一路走来，满眼尽是枫叶绯红，菊花飘香，与京师景色自是大不相同，况姑苏乃人间一等繁华之地，佳惠年方十五，虽已芨荓，仍不改孩子心性，姑苏这等繁华，却不是在京师所能见得，于是，小丫头只恨爹娘没把她多生两只眼睛、两条腿，一路咋咋呼呼，吃了这个，玩了那个，没一时安生，乌云珠也只偶尔轻笑，任由着她去，心内却是疼她得紧。
　　这里佳惠见一众人围着看杂耍，拉着乌云珠便要上前看，乌云珠心里应允，面上却做出生气之状，在佳惠的鼻子上轻轻一刮，吓唬道：“这一路老是和我浑缠，可是皮又紧了，小心回去你主子罚你读千家诗。”佳惠嘻皮一笑道：“只要姐姐不说，主子哪里知道，”乌云珠嗔道：“我现时才后悔，早知你如今像个小子，当知就不该劝你主子放松你，说来都是我惯的你，”佳惠听了这话，却突然正色道：“姐姐，你不知道，我和姐姐在一起，欢喜的紧呢，却怕主子，见了她连话也不敢说呢！”乌云珠看了一眼佳惠，佳惠冲她吐了吐舌头，一时却再无话，却听得天籁之音从街角传来：
　　妃子呀
　　我指望与你长相聚
　　哪知万事由天不由人
　　青鸾彩凤两离分
　　当如今见绫如见你贤妃面
　　命力士开箱取白绫
　　妃子呀
　　但不知你艳魂魄香魂归何处
　　你渺渺阴灵向何处寻
　　说什么在天愿作比翼鸟
　　在地愿做连理根
　　他哭一回,叫一声
　　听那风凄凄
　　再有马铃声
　　声声哭出断肠声
　　泪洒马头哭不停
　　高力士,启圣君
　　说杨娘娘已死她不能生
　　善保龙驱你天子身
　　请加鞭趱赶羊肠道
　　耳闻何处滴铃声
　　原来剑阁闻铃哭断魂
　　……
　　乌云珠心下暗赞，好一曲“长生殿”，真真是吴侬软语，妙音清词，抑扬顿挫，轻清柔缓，弦琶琮铮，端的悦耳。乌云珠对这曲子欣赏得紧，佳惠的心神却被姑苏人皎好的容貌吸引，白面书生粉脸娇娘，佳惠双眼再移动不得，看了半日，索性对乌云珠叹道：“姐姐，你看看人家苏州人，个个都长得眉清目秀，还有苏州姑娘，人家没开口就先笑，说起话来糯笃笃的，说得快也是有板有眼，不像京师的姑娘，说话又快又碎，卷着舌头，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姑奶奶。”把乌云珠笑得直打跌，只好拉她向前走，且对她说道：“可见小孩心性，再难改的，你主子这几年带你行的路也不少，怎地还这样眼皮子浅，大姑娘了，也不怕人笑话。” 佳惠道：“姐姐，行了这半日，腿怪酸的，不如，咱们找个好去处歇歇脚吧。姐姐你看，那有茶肆，咱们进去看看吧！” 乌云珠嗔道：“好是好，只是，不许惹事。”
　　茶肆并不大，在观前街对面，名为“思竹轩”，是那种姑苏最常见的房舍，待走进茶肆，却另一番情致。茶肆统共两层，底下这层，书画题匾错落有致，红木的桌椅衬着近色的门窗墙壁，茶客并不多，略显寂寥，两个颇俱江南风致的小姑娘，穿着时下最盛行的衣裳，正为几个茶客泡茶。上得楼来，却见这二层分成几间相同的隔间。主仆二人要了临窗的一间，乌云珠看向窗外，唯见梅树已凋，只余下枝桠，桂花却开得正好，全不见北方的萧索，江南江北，不同的不只是人，在北方，真正是草木也知秋，复又想起人之际遇，不由地看向一旁的佳惠，心下一阵颤栗。这般心情，佳惠自是不知，落在她耳中的，只有乌云珠的几声低叹。
　　一会儿，一粉衣女子手托茶具来到面前，略一施礼，边倒茶边柔声道：“姑娘，这是您二位方才要的毛峰，在我们这地儿，虽算不得很好，却也不错了，您先尝尝，看看可还满意？” 乌云珠微微一笑，浅啜一口，却只向那女子微一点头道：“这毛峰原是不错，只是平日素闻姑苏香味茶最好，有劳姐姐了。”
　　佳惠口内早已焦渴不堪，此时，更是不管不顾，端起茶鈡，几鈡下去，精巧的茶壳里已见干，乌云珠摇头苦笑，心内叹到：是俗人就要牛饮，却见老板娘抿嘴儿浅笑，上前来，对乌云珠轻施一礼，说道：“姑娘，且等会子。” 乌云珠轻笑道：“姐姐客气了。”却见那老板娘听见这声“姐姐，”却是身子一颤，抬起头
　　对着乌云珠仔细打量，见乌云珠也正打量自已，自知失礼，起身走开。
　　佳惠看着乌云珠，嗔道：“姐姐，也难为你们这些人，连喝个茶也要讲究，姐姐是个好伺候的，主子喝茶，七月姐姐却要忙半天的，姐姐，我怎么喝着所有茶都是一样的，姐姐你说，是主子的茶好，还是这的茶好？” 乌云珠笑道：“江南人和北方人不一样，南人喜饮绿茶的多，你看刚才的姐姐，手法算不得繁复，茶具也简单，很容易掌握，你也学得会的，主子那里，别说你，连我也是不能了。”佳惠抿嘴笑道：“姐姐哪里是不能，是主子不让的，说真格的，我在主子身边十年，没见主子疼谁疼得这个样子，连七月姐姐她们都说，姐姐最是个有造化的，日后，定能……”话未说完，却见乌云珠似骂似嗔道：“再说这话，又该打嘴了。”
　　二人说着话，却听着楼下似有人吵起来，才一会儿功夫，却见几个打扮得似家仆的汉子闯上楼来，不由分说，闯开一隔间，硬生生地从里面拉出一位青年公子，一人喊道：“在这呢，找到了，那天，对少爷出言不逊的就是他，妈的，让老子找了几天，看今天老子不撕了你的皮。”
　　楼上的其他客人见事不好，都忙着跑来，几个好事的，悄悄地在楼下向上张望着。
　　那青年公子看上去似并不惊慌，却并不说话，只用眼睛看着几个寻事的人。
　　乌云珠本不是多事之人，却听佳惠道：“姐姐，我可不是惹事，只是，主子也一向看不上这等狗奴才的，那人好像不是什么坏人呢！” 乌云珠却并不说话，只朝那青年公子看去，但见那公子身形略显清瘦，面庞微黑，相貌却也一般，只举手投足间，别有一种风致，尤其是那样一双眼睛，却是让人再忘不掉。正寻思间，却听那公子开口道：“也难为了你们找我几天，这会儿，我不请你们喝上一口好茶，倒似我无礼。”说着话，并不理会这一群人，只径直走向里间，却见手中折扇轻轻一扫，一杯滚烫的茶已朝一个汉子头上飞去，少时，只听得那汉子大叫一声，倒在地下，其余几个只是一惊，只一会，回过味儿来，发疯似地朝里间冲去。
　　乌云珠朝佳惠看去，小姑娘会意，只几步，冲到里间，只听得一阵乱响，一会儿功夫，却见那青年公子走了出来，整理了衣衫，微笑着向乌云珠施礼，佳惠也神气着从后面走出，手中却是拖着一个汉子，喝道：“都给我滚，再让我看到你们这群狗才害人，打断你们的狗腿。”几个人再也想不出，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有这等本事，自是不敢还口，只夹着尾巴跑出茶肆。
　　那青年公子向佳惠道：“在下方才也只是逞一时之勇，若不是姑娘伸手，只怕今儿要在这儿现眼了，看来，这口好茶合该是给姑娘留着的。”佳惠这会儿却正色道：“公子言重了，要不是我姐姐的意思，我才不愿意惹事生非事呢！”
　　乌云珠听着二人对话，对方江南口音，语调清晰柔和，却又好似带着些京腔，乌云珠纵是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却是再也猜不出对方籍贯。
　　正想着，却听那公子对自己道：“姑娘可否赏脸，让在下聊表谢意。” 乌云珠却是一笑，把手伸向自己方才的坐位，说了声：“公子请。”那公子听了，也朗声笑起来，似又想起什么，忙走进方才的隔间，一会儿出来，却是拿出一轴画。三人方坐下，佳惠却是小孩子性子，笑逐颜开地问那公子道：“公子，你的这东西可是画吧，我姐姐也最喜欢画了，能不能让我姐姐看看呀？” 乌云珠听着这话，却并不责备佳惠，只是轻笑着看向那公子，神情间似在询问。那公子却也是一笑，随即打开画轴，乌云珠朝画上看去，一时惊住。
　　画上是几处远山，一些奇石，并无题诗，只有一处落款，似是即兴而作，乌云珠细看时，落款却是“曹雪芹” 。惊奇之余，问道：“这画可是公子所做？”却听那公子道：“雪芹识人无数，看得出，姑娘是真正洒脱之人，并非扭捏造作之辈，雪芹也是读书之人，平生所学，唯有这一手丹青可以见得人，如姑娘不嫌，此画就送给姑娘如何，并不为姑娘方才相助之恩，却只为今日相识之义。如有他日，雪芹定当佳茗一杯，再次作画相酬，于愿足矣。雪芹就不打扰两位姑娘了，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着话，施礼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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