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十二
  几方说定，便不再耽搁，不日便要启程。
  每日早晨沈墨生都是亲自端药过来，顺便检视杨慕伤势，这天却是路鸣代劳。杨慕一面喝着药，一面问：“沈大夫没来啊，他还好吧？难道是生病了？”
  路鸣瞅他一眼，说：“哪有你这开口就咒人有病有灾的。”
  “啊？”杨慕一怔，他是没注意那么多讲究，“我没、我担心……”
  路鸣也不听他笨拙地辩解，直接说道：“先生出门去了，晚些会回来。”
  哦，是出门了，不是生病，那就好——杨慕坐在床上发怔。
  赵紫攸后来找他说了指派他跟随叶枫晚前去借剑的事，他起初本能地不愿意，觉得这是赵紫攸故意照拂他给他的闲差，不过到底全无头脑，被赵紫攸一说，也觉得与其浪费一个身强体健能战的好手去跑腿，还不如让他这个派不上大用场的伤号去。
  他摸了摸床边的包袱，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就都是药品，至于每样怎么用，沈墨生根本没和他说，也不知是懒得再信任他了，还是余怒未消不愿与杨慕说话，只跟叶枫晚详详细细交代了好几遍，哪样治骨伤的，哪样治烫伤的，以及哪样调理身上皮肉伤的，零零总总，不遗巨细。叶枫晚过耳不忘，全给他记住了，转个背都记在纸上，往杨慕怀里一丢，道：“沈大夫的心肝血，你收着，要是丢了我可不帮你记着。”
  杨慕自上次顶撞了沈墨生，其实心里早后悔了，可沈墨生比以前更阴沉着脸部理睬他，他见到沈墨生本就害怕，这下更不知怎么开口了。今天是出发的日子，他想着怎样也得在走之前给沈墨生把这个歉给道了。
  他撑着拐走出去，迎面看到叶枫晚，问：“叶公子，沈大夫去哪儿了？”
  “去哪儿啊，”叶枫晚看了看他，“去镇上了。”
  杨慕又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叶枫晚道：“恐怕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
  杨慕哦了声，迟疑着问道：“那……我们能不能稍晚一些出发？”
  叶枫晚说：“沈大夫今晚都不回来了，他在娴雅苑过夜。”
  杨慕默念了一下娴雅苑，道：“那我们出发，可会经过娴雅苑？我想……去给沈大夫赔个不是。”
  叶枫晚微笑着说：“娴雅苑不是风雅地方，是风流地方。”
  杨慕啊了一下，有些发怔。
  叶枫晚道：“他自己是大夫，重养生。纵欲不止，损伤身体，禁欲不施，也是同样。沈大夫迄今又无婚配。”
  杨慕听他说这些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忙说：“我知道了。”
  可是沈大夫怎么偏要挑今天他们出发的日子去呢。
  叶枫晚问：“你怎么又要跟他赔不是？”
  杨慕道：“那天我心急乱说话，顶了他嘴，把他气得厉害。他都是为我好，我还这样。”
  叶枫晚只是摇头，见他一直拄拐站着，便指了指身后房间道：“你进屋坐着，我们再过一会儿就动身。”
  杨慕探头一看，说：“那是沈大夫的书房啊。”他虽是个糙当兵的，也知道别人的书房最好非请莫进。
  叶枫晚道：“我说进来就进来吧，没事。”不由分说便把杨慕拽了进来。
  待杨慕坐了下来，叶枫晚道：“你跟沈大夫其实也不太熟吧。”
  杨慕含糊地唔唔嗯嗯着，他虽然几次重伤，在沈墨生这里住过，但他看到沈墨生连话也不敢多说，再怎么，也不会太熟。
  叶枫晚了然，便道：“沈墨生啊，跟我一般大。他自幼被万花谷中一位丹青大师收养，那位大师看他手指骨骼清健灵动，将来十分适合执笔，便有意培养他作画。他也从小显示出天分，花鸟鱼虫，尤其是人物，他画来无不惟妙惟肖。”
  他说到这里忽将沈墨生书案上随意叠放的一沓画纸递了过来，杨慕接过一扫，原来是沈墨生闲暇时的一些写生作，几乎都是人物。
  杨慕翻了两张，都是静立花藤下的妇人，眉目如真，衣衫结扣无不细致入微。这花藤就是沈墨生院里的花架，前阵子附近的住户来帮沈墨生修屋子，时有女眷来送东西或探望，应是那时沈墨生对着窗外信手摹画的。杨慕也不懂画，只知道画得像，逼真，随便看几眼便掀过去，翻到第三张时突然“啊”的一声，把那一张正面朝下啪的按在了桌上，一脸心有余悸。
  叶枫晚把那张从他掌下一点点抽出来，抖平一看，还是那妇人站在花藤下，但却是浑身□□，一丝□□的，那紧凑的腰肢和微显丰腴突起的小肚子都勾得恰如其分，胸口□□不仅给点了出来，连下面的□□都染得恰到好处。杨慕结结巴巴道：“沈大夫、他、怎么能这样。”他可没想过一脸严厉沉冷的沈大夫会独自在房中画裸女。
  叶枫晚把他扔攥在手里的一小沓接了过来，抽出一张道：“你再看这张。”
  杨慕本不想看了，勉强看了一眼，却又愣住了。
  还是一模一样姿势的妇人，这回却不是□□了，沈墨生没有画她皮肉，直接画出了她全身骨骼，每一块之间的接缝也清清楚楚，在左踝骨上还有一些细微的错位，似乎是伤到过又长好的。叶枫晚又翻出一张，还是她，这回全是胸腹中的脏器全给画了出来。沈墨生竟是隔着衣服皮肉便能把她的内里都看准了。
  叶枫晚道：“他虽小时有天赋，画什么都栩栩如生，但那位大画师很快发现他太过追求极端的形似，恨不得把每块肌肉贲起的幅度都画出来，这却并非画所讲求的意境之道。刚巧他那时在观察人之身体发肤时展现出对医道的兴趣和天分，画师便送他到药王门下学医，他这才算入对了行。”
  杨慕听得全神贯注，头不时一点一点，看来对沈墨生的事很想知道。
  叶枫晚续道：“他学医学得极好，但也体会到医者艰辛不易。他说过他曾有一位十分钦佩的师姐，对医道的热衷不逊于他，而且性格柔软，最看不得病患苦痛煎熬。有一年谷里来了一户求医的人家，那家主人的老母亲罹患怪病奄奄一息，谷外大夫莫知原因。他师姐花了一个多月为老人医治，最后缺一味药，要到谷外崇山峻岭中的峭壁底下采集，十分危险。他师姐懂武艺，独自去了，采回药草医好了老人，那户人家留下极丰厚的诊金走了。但过了几日那位师姐竟然暴毙。原来她攀下悬崖时手掌被一种毒草拉破，以她的医术奔可察觉，只是当时一门心思全在老人的怪病上，大意了一回。”
  “众人悲伤为她置办后事时，那户人家竟又折回，说老人的病根本未好。一问才知，他们高兴之下竟给老人吃了叮嘱过今后必须忌口的鱼腥。可他们反骂万花谷欺世盗名，又咬定那位师姐是骗子，骗他诊金。结果不提也罢，沈墨生本就那脾气，自此之后更是对不珍重医者心血的事深恶痛绝。”
  杨慕听得默不作声，只是垂眼看自己的手。
  叶枫晚明说道：“你顶撞他，他不生气的。他气你不爱惜自己。若是到错了歉，纵然道上一百遍，他也只会更生气。”
  杨慕“嗯”了一声，眼神却是空空的。叶枫晚便知道这也是个倔脾气，虽然对沈墨生任打任骂还全认成自己的错，但心里只认“我惹救命恩人生气就是我不应该”，却不肯认自己舍命抢死是错的。
  最终他们启程离开这儿，杨慕也没与沈墨生道上一句没用的歉。
  唐铭突然出现在眼前时，还让杨慕惊讶不已——他自受伤以来，多数时候待在房中，偶尔才到院里活动。唐铭则尽量不在没必要的人前露面，一直避着他，杨慕竟一直不知道还有唐铭这么一个人存在。
  他们走出山区，便雇马车行了一段，然后转水路南下，既快捷也不会被杨慕的脚伤所碍。
  叶枫晚本准备单独雇一只船供三人乘行，可一向不喜人多的唐铭却不同意，反而要上一只大船与诸多船客共乘。
  叶枫晚若有所思地盯了他一会儿，一副听凭你意的无所谓模样，选择了大船。
  大船要等人，他们运气已经不错，第二天船就起锚。
  那船上人极杂，天南海北都有。不过叶枫晚挑的船还比较考究舒适，价钱也不便宜，所以多数人都比较体面——至少有一些钱并且愿意花。
  唐铭卸下面具，稍微易了容，又用一块巨大的麻布斗篷将自己遮掩起来，这回不止遮住了全身，还盖住了头发，连半张脸都埋在了织物后面。上船后他便进了自己的舱室。叶枫晚与杨慕的房间与他的邻近，也是各自休整。
  不过时间稍久，他们三人就变得格外引人注目。
  叶枫晚不消说，像他这样气度不俗的英俊公子总会惹人多看两眼。不过他在三人中算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了。
  杨慕本规规矩矩的，与人打交道很少还有几分羞涩。船上有一对妓女，像是要好的一双姐妹花，总不喜欢待在房里，每日浓妆艳抹，霜白着一张脸，懒懒地挨在堂屋和甲板上眼波流转。她们瞟在叶枫晚和杨慕身上的眼波尤多，甚至试图搭讪，但是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尤其是杨慕，叶枫晚尚且还愿跟她们无伤大雅地周旋调笑，杨慕则就是一块木头。
  有一日其中一个妓女走到杨慕房外，捏着嗓子哀哀惊叫了一声。杨慕正在室内换药，听到声音赤着上身砰的撞开门冲出来扶她，那满身未好透的新疤，着实教女子和一干探头看热闹的人倒吸一口冷气，那妓女连要弱不胜衣地往他怀里倒都给忘了。纵然他长相俊美人又和善，却也让人心中免不了猜疑和畏惧。
  而唐铭是最受关注的一个。他并不完全把自己关在舱室内，每到饭点，并不差人将食物送进房间来，而是自己出去和其他人一起用饭，只不过找个角落待着。有时两岸有景可看，众人聚在甲板上闲谈眺望时，他也会去。
  因为他那身打扮，又那样孤僻，显得极为奇怪。不知是谁起得头，船上开始流传他会不会是麻风病之类的猜测。
  过了两天船客终于憋不住，让船老大去问。
  这天午饭的时候，船老大便挑了看起来最正常好说话的叶枫晚起头，寒暄几句后问：“公子，您跟这位——戴斗篷的客人是一道儿的吧？”
  叶枫晚回头看了看唐铭，悠悠道：“这是我弟弟。”
  船老大说：“噢，大公子啊，小公子看起来……身体不太好啊？是不是病了？咱……要不要靠岸找个大夫看看？”
  叶枫晚装作低声询问，又附耳往唐铭脸旁贴去，唐铭什么都没说，他却点头不已，回头跟船老大说：“他挺好的。谢您关心，我这弟弟就是性子不合群了些，但若有什么病痛，一定会跟我说的。”
  船老大不太愿意相信，他是个粗人，想来想去还是直说道：“哎呀，公子，不是我要说晦气话啊，是船上其他客人，都担心您家这位小公子，是染了、染了麻风，怕传给别人呀！”
  边上其他人早就顾不上吃饭了，都瞧着这边，听见船老大这么说，皆露出深深赞同的神情。
  都在一条船上，那些传言叶枫晚早听到了，正不慌不忙地准备否认，却不料唐铭抢先于他，点了点头。
  一时客船上哗然声一片，这些人饭也不吃了，坐也坐不住了，都起来争先恐后地避到离唐铭最远的角落。船老大也像被滚水烫了一般跳出去老远，又急又气道：“原来……！哎，你们怎么这样做事？你们——你就算一定要带个麻风病人出门，也要让他关在房里别出来啊！”
  杨慕忙着“不是不是”的解释，可没人听他的，急得他出了一头汗，连问唐铭：“你怎么乱说？”
  叶枫晚则盯着唐铭，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一朵花来。
  这艘船上多是惜命的人，都退到远端的甲板上，乱哄哄地聚议了一番，有了个一致的计较——要赶唐铭下船。
  当然并不能完全统一，总也有不那么同意的。
  有个四五十岁的半老妇人，看着是名在家修行的居士，一串佛珠不离身，与人交谈时总是大谈自己有佛缘、遇见过种种菩萨显灵的事迹，每每进食鱼肉时也总要先念几句经超度，不过餐饭里倒是顿顿有荤腥。这会儿两岸正是荒山野岭，她听众人说要把这病人丢下，觉得有些不仁慈，是罪过，有点迟疑。不过见大家不理会她，立刻说：“唉我是劝你们不听啦，他虽然可怜，不过也是前世作下的罪孽，才得了这样可怕的病。唉罪过罪过呀。”然后便也不再说话了。
  还有就是那对妓女，出乎很多人的意料。理由倒也干脆，说是你们一船爷们老汉，要把一个病人扔下船，怕死怕得脸都不要了，真没用。也不知道算不算应了那句仗义每多屠狗辈，由来侠女出风尘。
  另有个相貌不起眼的男子，本来长相就有少许獐头鼠目，偏偏行事举止都有些畏畏缩缩、瞻前顾后，就更显得卑小不被人注意了。自听到众船客有赶人下船的意图，他就坐立不安了起来，紧张兮兮地不停找人问：“这两岸都没人烟，他会不会被野兽咬死？”“他万一死了，他哥哥和他们那朋友要是报官说是我们杀人害命怎么办？”“难道你们想把他们一起……不行呀，这种大户人家，万一报官查到我们头上怎办？我可没想这么干呀！”说得人不胜其烦。
  还有个和尚，看上去是大庙里出来的，也不说什么，只是摇头，然后默默诵经。
  不过到底人少，不成气候。其他人不理会他们，让船老大上前去说，仍是要唐铭下船。
  唐铭这回摇头。
  拒绝。
  叶枫晚忽也道：“船家，这两岸皆是荒山野岭，不知野兽强盗有几何，你把我们放下，不是跟谋害性命无异吗？”
  船老大气得脸色一青。他是个粗人，长年江河上跑，有一班铁兄弟，也有些胆色，看叶枫晚一副不打算挪窝的模样，便跟自己那些船工兄弟打了个眼色，打算即便用强的也要把这麻风病撵下船去，逼急了直接把人往河心一扔，你不说我不说，一个人也就一串泡泡。毕竟性命要紧，沥病的名头又太过可怕。
  叶枫晚假装没有看到船老大异常的神色，伸手取了果盘上一枚胡桃，包在掌心一握，喀的一声捏碎了外壳。他摊开手，把完好的两瓣胡桃肉从碎果壳中挑出来吃了，然后松了松五指，让那些碎壳从指缝间漏出来落在食案上。
  只听咯、咯、咯的连声脆响，那从叶枫晚指缝间随意掉落下来的碎胡桃壳就像一枚枚沉重的铁楔子，直接深深嵌入了实木的桌面中，等到掌中的壳漏完，好好地一张食案被碎渣嵌得好似个麻子。叶枫晚口中犹道：“船家，有话我们好好说。”
  四面响起低低的惊啧声，船老大是有点见识的，知道碰上了人们所说的武学高手，一时也没了主意，憋了半晌，只能说：“这、这本来就是你们不对，得了麻风，还出来害人！我们——跟你们没怨又没仇……”
  杨慕见同行的两个这般吓唬那些小老百姓，忍不住说：“你们别担心，他真的没有得病。我是天策府天枪营中士兵杨慕，我担保，决不会欺瞒各位。”
  船老大说：“他自己都承认了！谁没事去认这晦气毛病，不怕被抓去丢进深山里？！”正这时唐铭手动了动，从斗篷下探出，捉住斗篷边沿似是往身上紧了紧。船老大眼尖，指着他裸露出来的手背大叫起来：“你们看你们看啊！他手上的疮！”
  杨慕也不知道才一会儿功夫那手上怎么就冒出疮来了，自己说真话又没人信，几乎给气呆了。
  叶枫晚悄悄示意他不要再说话，一面慢吞吞地对船上诸人道：“这船，我们是要坐到底的——等我们到了地方，自然就下了，在那之前，诸位还是放宽了心，想开一些，莫要辜负了旅途景色为好。”
  这一副明摆了有恃无恐，欺人一头的模样，倒是也浑然天成，毫无表演痕迹。
  -tbc- (5966字)
• ★?神仙坑 (4字)
• ★我淦，我说这个什么石柱还是石台的这么耳熟，这不就是南屏山的红衣教营地么！ (36字)
• ★浮光掠影就是隐身啊，楼下是不是想说惊鸿游龙啊 (22字)
• ★字母+飞星，牛批，但凡我有这一半的风筝技巧也不会被人打死 (28字)
• ★姐妹们！虽然是年更，但后面的章节在太太的weibo里！快去看！指路：人间一草包 (37字)
• ★又是一年……我从高一追到高中毕业…… (18字)
• ★好好看！！！ (6字)
• ★收拾的唐门高手哈哈哈哈哈 (12字)
• ★好可爱ww (4字)
• ★有姐妹能告诉我被锁章节怎么看呜呜呜呜呜 (19字)
• ★微博上太太还在更新啊！！！坑底的姐妹快去看！！太太微博@人间一草包 (33字)
• ★姐妹们太太微博上还有在更新的，叫@人间一草包 (22字)
• ★其实太太的微博有更后面几章的 可以去看看 (20字)
• ★又一年过去了 (6字)
• ★太太求求你回来填坑吧。。。我真的好想看他们两个甜腻腻地谈恋爱 (30字)
• ★写的真的很好，怎么就不更了qwq
  ballball作者快回来，说明一下状况也好。 (36字)
• ★好坑…… (4字)
• ★作者是不是穿书了……要我进去抓回来吗 (18字)
• ★有生之年我想看到完结QAQ (12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