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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初启航】S01E01 信息币(Information Currency)
1980年1月23日,星期三。
伦敦难得放晴,阳光斜斜穿过白厅街那扇高窗,在地毯上投下一块苍白的矩形。
这间被戏称为“镀金笼子”的办公室内,充满了查尔斯·海德(Charles Hyde)大臣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烦躁感。
他正对着自己的“新玩具”踱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白板边缘,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查尔斯穿着一套笔挺的深灰色细条纹西装,以自由党代表色金与黄为主的斜条纹领带,少见地系着完美的半温莎结,甚至刻意修出了双酒窝。他正在试图用外在的郑重,驱散对即将到来的会议带来的那丝荒谬感。
门被轻轻敲响,西里尔·埃斯利(Cyril Astley)抱着两个红盒子走了进来,顶上另外放着几份信件。
“大臣,各部门的回函都到了。”他将信件放在查尔斯的办公桌上,红盒子则先堆到了一边,“关于今天下午的会议。”
查尔斯拿起最上面一份,来自财政部,措辞礼貌,内容空洞,大意是“期待富有成效的交流”。第二份,内政部,几乎一模一样的官腔。第三份,国防部……
“都是同样的废话。”他把信放回桌上,指尖在纸张边缘轻轻一推,让它们散开。
“富有成效的交流,建设性的对话,充分的信息共享……西里尔,这些词在白厅意味着什么?”
“大臣,这意味着他们都会派代表来。”西里尔试探着回答。
“好极了,废话又多了一句,白厅的传统?”查尔斯撇了他一眼,转身回到白板前,从托盘里摸了一把黑色马克笔,在板上写下会议名称:跨部门信息共享例会(Inter-Departmental Information Sharing Liaison Meeting)。
“他们就不能想个正常点的名字吗?IDISLM?听起来像是某种肠道疾病。”他从会议名上拉出几条线,接着写下各个部门名字的缩写。
“这恐怕也是白厅的传统,大臣。”西里尔踮了踮脚尖,“冗长的名称能有效降低外部期望,增加内部神秘感,并确保其真实意图——或者毫无意图——不被轻易识破。”
“毫无意图?很好,你也很‘诚实’。”查尔斯笑了笑,并不愉悦,他在白板上画了一个圈,“那么,我们就从意图开始。”
“一个统一的数据共享平台,一个中央数据库,所有部门授权接入,定期更新。透明、高效、无可辩驳。打破部门壁垒,让信息自由流动,用数据和逻辑来驱动决策,而不是陈规和偏见。就从……就业和税收数据开始试点,我们可以建立标准化的数据接口,引入新的分析模型……”一个个方框和箭头在白板上铺开。
“一个……相当宏伟的构想,大臣。”西里尔谨慎地评论。
“这不是构想,西里尔,这是解决方案。”查尔斯用笔尖点了点白板,转头看向自己的PPS,“这是协同,也是协调,这是我们部门存在的意义,而不是沉没在那些毫无价值的信息海里。”
他对着西里尔刚加高的红盒子堆抬了抬下巴,“那些红盒子,各部门的共享意愿清单,清一色的摘要、趋势,条目全是公开版信息,毫无价值。如果部门间连基本信息都共享不动,谈什么优化效率?”
西里尔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抿了抿嘴。
查尔斯也不在意,继续在白板上书写涂划,直到办公室那扇连接着常任秘书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阿利斯泰·卡文迪许(Alistair Cavendish)推门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夹。
“早上好,大臣。”灰绿色的眼眸扫过白板上那张充满激情的蓝图,没有停留,“关于下午的跨部门信息共享例会,我准备了一份初步的议程草案。”他将文件递给查尔斯。
查尔斯接过来,只看了一眼就皱起了眉头。
“意向性原则讨论?可行性研究工作组?”他几乎是把文件扔到办公桌上,“形式主义(Formalism)。”
“这是一份邀请大家来喝茶睡午觉的议程。我们是要解决问题,不是去组建一个委员会去讨论该如何定义问题。”查尔斯敲了敲身后的白板,“维克托,我可不想让会面只是会面。我们要么做点什么,要么就不见面。(Not a hope I'll let a meeting be a meeting, Victor. We either do something, or we don't meet.)”
“形式主义是功能的外骨骼(Formalism is function's exoskeleton.),大臣。”阿利斯泰平静道,“建立共识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而共识,始于一套各方都能接受的、不具威胁性的措辞。”
“我的措辞就很具威胁性吗?”查尔斯指着白板,“统一数据平台,实时更新,标准化接口……这些不过是工程学术语,又不是宣战书。”
“在白厅。”阿利斯泰象征性的偏了偏头,又看向查尔斯,“任何暗示改变现有权力结构的提议,都是宣战书。”
查尔斯盯着他,几秒钟后,他拿起自己的马克笔,在那份议程草案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不。我们会用我的议程。直接、坦诚、聚焦于解决方案。”
阿利斯泰没有争辩,只是微微颔首,收回那份被否决的草案。
“当然,大臣(Yes, Minister.)。您的议程,您的会议。”
他的顺从干脆利落,反而让查尔斯准备好的一连串反驳落了空。
“很好。”查尔斯清了清嗓子,试图重新掌握主动权,“西里尔,把我的议程要点整理出新的草案,在中午之前交到我办公桌上。”
“Yes, Minister.”西里尔应道。
阿利斯泰的目光在西里尔的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后转向查尔斯:“那么,祝您下午的会议富有成效,大臣。私人秘书处会为您准备好所有必要的背景材料。”
说完,他便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
查尔斯盯着那扇门,心中那股烦躁感不减反增。
他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重新投向白板。无论如何,这是他的首秀。他必须做出点什么。
——
——
——
下午快三点时,查尔斯在西里尔的陪同下走进会议室。
阿利斯泰已经先他一步抵达,正坐在紧邻主位的右侧位置,小声与身旁的一位文官交流。
当查尔斯大步流星走来时,阿利斯泰和交谈对象说了声抱歉,便结束了对话。
他起身为查尔斯拉开主位的椅子,动作自然:“下午好,大臣。”
“下午好。”查尔斯落座,西里尔在他左手旁的位置坐下,摊开笔记本。
目光扫过会议室,与会者们早已陆续抵达。
财政部、内政部、国防部、就业部、能源部、工业部……倒是几乎涵盖了所有核心部门,但他们大多是助理秘书(Assistant Secretary)或主管(Principal)级别。职位足够高,可以代表部门发言,但又不够高,不足以做出任何实质性承诺,可以随时以“需要向上级请示”为由推脱一切。
他清了清嗓子,会议室里立刻安静下来。
“各位下午好,感谢诸位的出席。”查尔斯拿起手中的文件,“虽然是首次例会,但我们还是不进行多余的寒暄了,直接开始议程。根据内阁办公厅的统计,去年各部门向议会提交的数据报告中,关于失业率的数字出现了七个不同版本。关于北海油田产量的预测,五个部门给出了五个截然不同的数字。这种情况……”
“请原谅我的打断,大臣。”就业部代表,一位年轻的女士解释道,“关于失业率的统计口径,就业部一直遵循国际劳工组织的标准定义。其他部门的数字差异,恐怕源于他们采用了……不同的统计方法。”
“我要说的正是这个问题。”查尔斯抓住话头,“我们今日相聚,并非仅为一次会面,而是为了一个更实在的议题——如何让政府这架过于庞大的机器,至少在某些关键环节上,停止耗费摩擦,学会彼此交谈。”
“我的设想很简单。一个中央的信息枢纽,各部门在合适的权限下接入,数据实时可得。决策不再源自传闻或惯例,而是源自事实本身。文件柜上的锁和办公室的门不该成为我们治理的壁垒。”他示意众人翻开议程。
会议室里响起几声不甚清晰的轻咳。
“令人耳目一新的构想,大臣。”来自财政部的平克顿先生,一位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副常任秘书,首先开口,“原则上,财政部当然欢迎任何有助于效率的构想。但是,建立如此规模的系统,硬件、维护、培训……其前期投入将远远超过既定框架,可能不完全符合物有所值(value for money)原则。这在当前财政紧缩的背景下,恐怕难以获得议会的支持。更何况,这可能也与我们正在推进的‘政府服务效率审查’中的成本控制目标背道而驰。”
“成本当然是需要考虑的,但我们不能因为初期投入,就忽视其长远效益。这是一种战略性投资。”查尔斯反驳。
“收益,对。”平克顿点头,表示深切的共情,“我完全理解您的想法,大臣。或许可以考虑先成立一个工作小组,评估可行性?”
“工作小组?”
“Yes, Minister.制定职权范围,邀请相关专家,进行充分调研……“平克顿再度点头,“我想六个月后,我们就能提交一份初步报告。”
“六个月研究要不要共享数据?”
“这是正常的程序,大臣。”
查尔斯的指尖在桌下无意识地敲击着椅沿,转头看向内政部的戴维斯女士,“内政部呢?”
“大臣,您的热情我们都钦佩。”她的措辞更加滴水不漏,“内政部同样致力于提升工作效率。只是我们所持的许多信息,与公民隐私、公共安全乃至国家安全直接挂钩。一个统一的、可供多部门同时接入的平台——其安全链的薄弱环节将是灾难性的。我们必须将国民的隐私和信息安全放在首位,任何形式的数据泄露,都可能对国家安全和公众信任造成灾难性后果。”
“上个月伯明翰的事,您应该也有印象吧?一名临时工将三百份社保记录遗忘在公交车上,结果呢?内政部的投诉热线瘫痪了一整周。”她点了点面前关于共享平台的议程,“那还只是纸质文件,你们能想象,如果是一个所有部门都能接入的电子系统出现漏洞,《每日邮报》的头版会是什么标题吗?”
查尔斯刚要开口,她继续道:“‘政府监控每个公民’?还是‘白厅出卖您的隐私’?大臣,在野党正在寻找任何把柄的时候,这种风险……”
戴维斯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明确。
她略带歉意地看向查尔斯:“这并不是说我们不愿共享,大臣。而是说,我们必须确保所有数据传输和存储都符合最严苛的加密标准,这需要大量的技术投入,以及全新的法律框架授权。在这些问题得到彻底解决之前,内政部认为,任何大规模的数据共享都必须慎之又慎;任何拟议中的数据共享协议,都应首先提交给法务官办公室进行详细的法律审查。”
“我们可以设立不同的访问权限,用最先进的加密技术……”查尔斯试图争辩。
“海德大臣。”戴维斯女士打断了他,“安全链的强度,取决于其最薄弱的一环。多一个用户,就多一个风险点。这是我们不能承受的风险。”
查尔斯转向国防部的桑普森少校。
“国防部呢?桑普森少校,我相信,军方对高效的信息处理能力,有着最深刻的理解。”
“Of course, Minister.”桑普森少校笑着回答,“信息即战力,我们完全同意,您的设想在原则上颇为启发性。但是……”
他话锋一转:“涉及到军事数据,其敏感性是独一无二的。许多信息不仅涉及国家安全,更关乎我们的作战部署和情报来源。这使得它们无法轻易地进行统一和实时更新。我们已经有一套成熟的、多层级的加密系统和访问权限管理。贸然将其与民用数据系统互通,无异于在坚固的堡垒上打开一个缺口。”
“大臣,您也知道,我们现在面临的全球形势,并不允许我们有任何数据泄露的风险。比如,最近南大西洋的巡逻任务,我们的巡逻船因为一些……嗯,预算和维护方面的协调问题,返港时间有所延误。假设这些数据因为您的统一平台……”桑普森靠回椅背,双手一摊,做了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国防部并非不愿合作,大臣,但事关国家存亡——恐怕……我们的数据,必须留在它该在的地方。”
“也许我们可以先从小规模试点开始……”查尔斯试图挽回局面。
“比如,我们可以从就业和税收数据开始试点。想象一下,财政部的税收数据可以与就业部的失业数据实时关联分析,我们能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精度,评估任何一项经济政策的社会影响。信息,应该像血液一样在政府这具身体里自由流动,而不是被囤积在各自为政的器官里,导致整个机体的坏死。”他再度提出自己的设想,看向平克顿。
“哦,试点,这是一个很好的想法,大臣。但是这建立在搭设好一个共享平台的基础上。”平克顿摘下老花镜,仔细擦拭,良久,才重新戴上眼镜。
他翻开了一个皮质笔记本,手指沿着密密麻麻的笔记滑动:“根据……嗯,1978年《政府支出控制法案》第四十三条附则B项,任何超过五万英镑的新增IT项目都需要通过三级审批。第一级是部门内部可行性研究,需要六到八周;第二级是跨部门资源调配委员会评估,至少两个季度;第三级是财政部综合审查。”
“考虑到目前的工作积压……”他抬头看了查尔斯一眼,“乐观估计,下个财年结束前能有初步意见。”
“下个财年?”查尔斯有些难以置信道,“平克顿先生,去年因为就业部和税务局数据不通,政府错发了多少失业救济金?我们必须现在就做出行动。”
“当然,海德大臣。”平克顿再次点头表示同意,“一份详尽的、可量化的预期效益报告,将是启动可行性研究的第一步。我很乐意在会后,将相关的格式要求和指导原则,通过内部电传发送给您的办公室。”
平克顿再度将他的设想打回,或者说拖延到未来。
查尔斯感觉自己像在试图融化一座冰山,用一根火柴。
他的耐心在一点点被消磨。
这个信息共享例会,本质上是一场“如何体面地不共享信息”的经验交流会。他们说的每一个字都彬彬有礼,每一个理由都冠冕堂皇,但组合在一起,就是一堵由预算、法律和安全砌成的、密不透风的高墙。
而会议仍在继续。
贸易部强调商业机密保护和国际市场敏感信息。
就业与工业部声称中央统一管理将导致地方特色与灵活性的丧失。
卫生和社会保障部则总结着地方数据主权,并补充患者数据隐私问题,认为地方诊所和医院的数据归属于地方自治体,中央政府无权强制要求共享。
苏格兰和威尔士事务部抓住地方数据的独特性和主权归属,提出对拨款削减的担忧……
查尔斯试图插话,提出反驳,但每一次都被对方引用某项规章、某部法律、某项委员会决议巧妙地挡了回去。他们不说“不”。他们只是不断地提出“需要进一步研究”、“建议成立专家小组进行可行性论证”、“有待法律部门出具意见书”、“这超出了我的授权范围,需要带回部里讨论”,将他的所有的提案用官腔淹没。
“……总而言之,大臣。”
最后,来自农业、渔业和食品部的代表总结道:“我们深信,贵部在协调各部门工作方面将大有可为。但正如我部目前在协调渔业配额方面所面临的挑战——需要平衡多方利益,牵涉繁杂的地方实践——信息共享同样需要一个漫长而细致的渐进过程。我们期待DSC在未来能提供更多指导性原则,以确保我们的努力,在现行框架内,真正富有成效。”
查尔斯几乎要呻吟出声。
他看向西里尔,这位年轻的PPS正埋头疾书,记录着这场毫无营养的会议,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留下各种速记符号。
他又看向阿利斯泰,这位代理常任秘书从头到尾一言未发,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下几个词。
对上视线后,阿利斯泰合上笔记本,轻轻用手指敲了敲桌面。
“诸位。时间已近尾声,或许我们可以先达成一个最低限度的、可操作的共识,为本次会议画上一个……建设性的句号。”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鉴于各部门对信息共享的范围、深度和形式存在……合理的关切。”阿利斯泰措辞谨慎,“DSC提议,本次会议暂不设定强制性的共享内容清单或大型的共享平台,以免增加诸位不必要的负担。”
几位代表都松了口气。
“取而代之。”阿利斯泰话锋一转,“我们建议建立一个非约束性的基础‘信息报备联络官机制(Dedicated Liaison Officer for Information Notification)’。由各部门指定一名固定联络官(Dedicated Liaison Officer),负责接收DSC关于信息需求的正式问询,并在其部门规程允许范围内,酌情提供信息或说明无法提供的理由。”他拿起一份不知何时准备好的草案。
“此外, DSC负责汇总各部门提交的公开信息摘要,定期汇编一份《白厅信息流动概况简报》(Whitehall Information??Flow Overview),分送与会各部门及内阁秘书处参考。简报内容仅限于已公开或各部门授权共享的信息。并设立一个非正式的季度茶叙(Quarterly Informal Tea),由DSC做东,提供一个宽松的交流平台,讨论非敏感性的、普遍关注的操作性议题。无强制议程,无正式记录。”
他放下草案,灰绿色的眼睛扫过全场:“这既体现了DSC履行协调职能的努力,也充分尊重了各部门的自主权和信息安全考量。一份体现积极磋商但具体协同措施有待深化的报告,相信也能满足10号的期待。诸位意下如何?”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随后是几声轻微的附和。
平克顿先生推了推眼镜:“这个提议很务实(pragmatic),在现有框架下是可行的(feasible)。”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没有强制,没有风险,还能定期喝免费茶,偶尔应付一下正式问询,一份漂亮的报告还能证明自己参与了协同,何乐而不为?
查尔斯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荒谬。
他费尽口舌想推动实质进展,却收到来自各种角度的推诿。而阿利斯泰一份看似妥协,实则将信息共享彻底形式化和无害化的方案,却轻易赢得了所有人的“支持”。
“很好。(Splendid.)”阿利斯泰点点头,他转头看向查尔斯。
“很好。”查尔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词,他强忍着拍桌子的冲动说出了结语:“既然各位一致同意那就先确立这个DLO机制吧。西里尔,请你会后起草纪要,重点记录下这个‘富有建设性’的成果。”
“Yes, Minister.”
会议在众人心照不宣的氛围中“圆满”结束。
代表们纷纷起身,握手,留下一句句“感谢主持(thank you, Minister)”、“非常有建设性(most constructive)”、“期待进一步合作(look forward to further cooperation)”,脸上带着完成了任务的轻松。
——
——
——
“一场闹剧!”查尔斯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扯掉领带,甩在办公桌上。
他在桌前踱步了两圈,最后转身把自己丢到了待客区的沙发里。
西里尔端着一杯茶进来,轻轻放在查尔斯前面的小桌上,没有说话。
“一个笑话……彻头彻尾的笑话。”查尔斯从撑着脸的手掌中抬起头,缓缓吐出一口气。“他们甚至懒得好好伪装一下,预算、法律、安全……他们能找出一万个‘不’的理由,却连一个‘为什么不试试’的想法都没有。一群思想僵化的官僚……一群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的封建领主!”
“这恐怕是他们的职责,大臣。”西里尔轻声说。
“职责?他们的职责是阻止政府运转吗?”查尔斯嗤笑一声,他端起茶杯,猛地喝了一口,然后皱起了眉头。
“太甜了。”
“抱歉,大臣,我以为您……”
“算了。”查尔斯放下茶杯,按了按眉心,“这不怪你,西里尔。是我太天真了。我以为带着解决方案来,他们至少会……讨论一下。结果,我成了那个被打扰了他们下午茶时间的讨厌鬼。”
他起身回到自己的白板前,看着上面自己花了一上午绘制,现在却显得幼稚的蓝图。他拿起板擦,打算将它全部抹去。
“我建议您先别擦,大臣。”
阿利斯泰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手上拿着熟悉的文件夹。
“来看笑话吗,‘胜利者’?”查尔斯的声音里夹杂着挫败感和残余的怒火,“你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对不对?你那份该死的议程草案,就是为这场投降仪式准备的。”
“我确实预料到,直接的方案不会被接受。”阿利斯泰走进房间,将文件放在查尔斯的办公桌上,“信息孤岛是白厅的慢性病,每个部门都把信息当作自己的资产,而不是公共资源。在白厅,‘统一’意味着权力的集中,‘平台’意味着控制权的转移。您以为您是在推销一个高效的共享系统,大臣。但在他们看来,您是在发动一场不流血的政变,企图建立一个凌驾于所有部门之上的信息星法院。”
查尔斯被这个荒谬的比喻噎了一下。
“但这并非一场失败的会议,大臣。恰恰相反,它非常有价值。”阿利斯泰接着说。
“价值?什么价值?我们唯一的成果就是组建一个毫无用处的联络官机制,这还是一个工作组,开展定期的茶歇会议。”
“价值,大臣,并非仅在于成果(outcome),更在于洞察(insight)。”阿利斯泰在查尔斯身旁站定,对上他的眼睛,“大臣,您知道为什么我在您的日程上安排了这次会议吗?”
“履行我们的职能,让DSC看起来在运转。”查尔斯讽刺道。
“不。”阿利斯泰摇头,他拿起一支马克笔:“可以吗,大臣?”
查尔斯做了个“请便”的手势,退开一步。
“跨部门信息共享例会——”阿利斯泰先在白板上补齐了查尔斯刚擦去的一小片框架,“这场会议本身,就是最具揭示性的信息。”
“虽然他们不会主动分享信息,但他们会暴露态度。谁派了什么级别的代表,谁准备了多少材料,谁显得防御,谁试图结盟……这些都是信息,而且是他们不知道自己在泄露的信息。今天的会议为我们提供了一张,尽管粗糙,但极为重要的白厅权力地形图。”
他在白板上各个部门的缩写下方的空隙填上单词。
“首先,它精确标定了我们目前的影响力阈值。哪些部门派出了副司长、助理秘书,哪些只来了主管甚至更低的官员,这本身就是一张清晰的关系地图和优先级列表。它告诉我们,谁视DSC为潜在的威胁或工具,谁根本不屑一顾。谁愿意派出更高阶的代表,谁又不愿付出任何真正的资源。比如说财政部派了平克顿,一位副常任秘书,这并非尊重,他们派来了足够高级别的人来,是在确保DSC任何离经叛道的想法都被扼杀在摇篮里。”
“其次,这些代表的每一句‘不’,每一个看似合理的障碍——预算、法律、安全、隐私、地方主权——都精准地划定了各部门的权力边界和敏感地带。”
“例如平克顿先生,他引用法案、列举流程、预估时间,并非真的在讨论成本,更多是在警告试图绕过既定程序的行为。这不是对改革本身的抵制,这是对预算控制权的死守。再比如,内政部的戴维斯女士,她的核心论点不是技术上做不到,是政治上承担不起。国防部用国家安全筑起高墙,贸易部坚守商业机密,就业与工业部强调地方特色,卫生部则将责任都抛给地方自治体,苏格兰和威尔士更是死死抓住他们那点稀薄的主权。这些防御工事,比任何公开数据都更能揭示他们的核心关切。”阿利斯泰逐条分析着。
查尔斯原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群思想僵化的守旧派,但阿利斯泰的分析让他看到,那不是僵化,那是一种高度发达、逻辑自洽的防御体系。
“所以……”查尔斯的声音有些干涩,“我们今天的伟大成就,就是搞清楚了他们拒绝我们的方式?”
“No, Minister.”阿利斯泰放下笔,“我们搞清楚了如何让他们未来无法拒绝我们。我们知道了必须用程序来武装我们的提案,用舆论风险来规避他们的推诿,用尊重他们的领地来换取进入的门票。我们收集了他们的防御工事蓝图。”
“信息,不仅仅是他们愿意写在纸上的东西。信息是意图的碎片,是恐惧的投影,是权力的边界。我们从每条发言中找到那些隐藏的可能性,抓住每一个细节,通过这个过程,我们系统性地梳理了谁掌握什么,谁在保护什么,谁在害怕什么,谁在试图隐藏什么。”
他看向查尔斯:“再者,您亲眼目睹了各部门在推诿和规避问题上的精湛技艺。那些心照不宣的沉默,那些巧妙的‘建议进一步研究’,那些将责任抛给委员会的熟练手法,都是白厅真正的……非文字章程。理解这些行为模式,远比单纯的技术参数更有用。它告诉我们,如何才能找到那些缝隙。”
阿利斯泰走回办公桌,拿起他带来的文件夹。
“我最初的议程:‘意向性原则讨论’,其目的就是为了引出这些墙壁。而‘可行性研究工作组’,则是为了合法地获取这张蓝图。”阿利斯泰将它翻开并递给查尔斯,“您用您的方式,一步到位地完成了侦察。虽然过程……更具戏剧性。”
“我知道您追求的是一张完美的、统一的‘地图’,一个数据共享平台,大臣。但今天,我们的目的是理解错综复杂的‘地形’,理解真实的权力关系和信息流动。您的平台并非完全不可行,只是不是现在。我们会先建立那个‘部门联络官机制’。”
“那有什么用?”查尔斯问,但语气已不再是质疑,更多的是探究,“都是些公开的垃圾信息。”
“它的用处,不在于内容,而在于形式,大臣。”阿利斯泰摇摇头,“我们建立了一个合法的、持续性的信息采集管道,直接通向每个部门的内部。它让DSC成为了白厅信息流的一个官方观察站,这个看似无害的机制,将成为DSC最重要的资产。想想看,每个部门都要指定专人与我们联系,定期提供信息。表面上是公开信息,但谁来定义什么是‘公开’?谁来决定报告的详细程度?这是一个开始,我们先让它看起来像是在运行,然后再试着让它真正运行起来。(Make it look like it runs; then make it run.)”
查尔斯看着那份议题,这套方案……卑微、迂回、充满了官僚主义的狡诈。它与他设想的那个直接、坦诚、大刀阔斧的改革计划背道而驰。但他也无法否认,这是当下唯一可行,甚至堪称高明的路径。
“所以我们其实是来收集情报的?我们成了……情报机构?”他喃喃自语。
“我们是来建立联系的,我们是协调者,大臣。”阿利斯泰轻声纠正,“但在您能改变规则之前,您必须先理解它们。在DSC,我们需要比任何部门都更清楚他们知道什么,以及……他们不想让别人知道什么(what they know, and more importantly, what they prefer others not to know.)。”
“在白厅,信息不是血液,大臣。”他总结,“在白厅,信息本身就是最纯粹的货币(Information itself is the purest currency in Whitehall.),它有不同的面值,不同的发行方,遵循着复杂的汇率。它包括了意图(intentions)、恐惧(fears)、关系(relationships)和行为模式(patterns of behaviour)。而今天的会议,大臣,是一次完美的……货币清点(currency inventory)。这不是一场失败的交易,这是一次成功的市场调研。我们摸清了各家的资产和负债,了解了他们的信贷评级和风险偏好。”
“‘信息是最纯粹的货币’。”查尔斯重复着这句话,在白板上写下:
“信息 = 货币 (Information = Currency)”
“这是你的人生信条吗?”他问。
“这是白厅的运作法则,大臣。”
查尔斯放下马克笔,转身面对他的代理常任秘书:“那么告诉我,在你的这套货币体系里,信任的汇率是多少?”
“信任。”阿利斯泰将视线落在了白板上那些凌乱的字迹上,他缓缓说道,“是一种奢侈品,大臣。在白厅,我们更依赖可预测性。”
查尔斯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才开口:“所以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可预测的……变量?”
“您是一个有着清晰模式的决策者,大臣。这并非贬义。”阿利斯泰的语气依旧平稳,“可预测性在白厅是一种资产,它让合作成为可能。”
“合作……”查尔斯再次看向那块白板,看着上面并存的理想蓝图和冷酷的现实注解。
“那……就让你的‘信息货币(Information Currency)’流通起来吧,卡文迪许勋爵。我姑且看看,这笔买卖,能为我们这个花瓶部门,带来多少‘价值’。”
他重新拿起马克笔,在信息与货币的等式旁补上了一行小字:
“信任 = 奢侈品?”
阿利斯泰的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了一瞬:“很高兴能与大臣达成共识,秘书处会拟定DLO机制的推行细则和各部门联络官的邀请函,如果没有问题……”
查尔斯挥了挥手。
【没写完】
【把上一版全然ooc的推翻,然后肝了一个通宵然后还是写不下去了,思路被我自己打乱了(之间想强化戏剧性结果初心乱了,找不回之前的感觉了,嗯……主要是跳脱到ooc那边短暂拉不回来)。但是这个的会议思路是最新的就是,可以参考,但也仅供参考。因为其他乱掉了,甚至想一出补一出,不存在剧情逻辑(权力增量逻辑被我吃了)和情绪曲线(人物塑造略显生硬,缺乏连贯性)orz,查尔斯是显得更有攻击性和主导欲了,但是阿利斯泰的深层人设被我吃掉了,西里尔也背景板了——本来结尾还有段西里尔的分析就是,还有幕间会补充,但是已经写不下去了……这章等我有机会一定会改的,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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