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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意
“画堂春懒,年少疏狂将月揽。多少红颜啼阑干,悄将秋波转,绮罗穿花叶不沾。二十良人得伴拜瑜龛,芯花缓缓,白玉惹尘寰。是良缘,非良缘,不惯功名利禄也看淡。夙曾愿,夕曾愿,安守伊如桂与兰,举头一片天。”
腊月,太原府北风呼啸,寒霜结了满街冷清,只有零星几只寒梅,与愈加微弱的商贩叫卖声,在风雪中渐渐埋没。
一口烈酒穿喉,烧得火辣辣的,驱散了几分寒意。风雪中隐约能看见一个戏台子,唢呐锣鼓,戏子僵硬的身体在高台舞动,北境可比金华冷许多。悲戏平添了一抹愁思,台上红红紫紫的人影缭乱,白玉堂感到不胜心烦。
将近腊月时游历至太原府,本想停留几日便起身回浙江,好至陷空岛与哥嫂们共度新春,不想旧疾突发,腿骨疼得厉害,肺也禁不住刀子似的风。他冷笑,自己习武之人怎也这般不禁风了。算来已经在此间留了半月,所幸各种灵药没命地补,逐渐康复,再过几天便可动身南下。
今日正无聊,寻戏班子点一台戏。班长赔笑着“爷要点哪折戏?我给您道来看看。”
只觉得都不过流俗,市井小调司空见惯。班长屈着身看他渐冷的脸色,眼珠一转,待他蹙眉将要发怒时才道“爷既要不寻常的,我们倒有一折《无尽意》,平时可不唱与外人听,只唱与有缘听得的。要说这戏可有年头了,……”
白玉堂听他絮叨,又是哪位大师编排的,又是给哪个王爷唱过。不耐烦地摆摆手道“就这折吧。”
他又招来一个小厮,命他给自己温几两烈酒,权解满身的寒意,小厮捧着白花花的碎银,咧着嘴跑去给他温酒,自不必说。
酒性真烈,烧得白玉堂身上热,心头热,头也有些晕,台上的人影都模糊起来。
醉意朦胧间,他好似靠在冰凉的屋瓦上,一轮明月直直地照下来,清冷而高远。腿也不痛了,真气游走四肢百骸,多少有几分年少轻狂的滋味,一身白衣不然尘泥,仗剑江湖快意恩仇,惹了多少桃花缘,却是片叶不沾身。他恍惚躺在屋顶上,一坛桂花酿唇齿留香,旁边还坐着一个人,藏蓝的长衫,修饰出笔挺的身形,柔和的气息下掩不住和他一样的英气。
他看看天上的月,忍不住又瞥了两眼身边人,倒有三分像。风声清切,灯花万盏,脚下的城池灯如昼,人声沸,都那么清晰,唯一模糊的,是蓝衣的面容,近在咫尺,却看不真切。奇的是他与那人交杯换盏,谈笑风生,所言皆无法辨明,但打心里生出一股愉悦。他不禁奇怪,从未见过那人,怎又生出熟悉之感,就如……就如他们曾并肩作战,心意相投一般。
白玉堂感到周身炽热,不知是穿的狐裘太厚还是酒的缘故,他只想寻一片凉爽。眼前还是那幅场景,他伸手想去抓下玉一样冷冽的月,胡乱捉拿却怎么也够不到,慌乱间他看向旁边的人,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笃定那个人在笑,唇角微微勾起 ,像是个孩童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放飞的纸鸢。
唇啊,唇瓣未点妆,却比上妆还要红艳,他迷迷糊糊地贴了上去,似乎还看见瞪圆的像猫一样的一双眼,还有什么在把自己推开。
他好热,挣脱阻挠的力,执意向那红色贴去,冰冰凉凉,还带些桂花的香甜。他惊醒,小二不知何时打了些花酿,他正抵着冰凉的酒碗,唇齿间隐隐留着花香。
白玉堂自诩风流才子,年少时不免对哪位姑娘心驰神往,而对他芳心暗许的女孩儿更是无可胜数。可他自觉从未真正爱上一个人。而在半梦半醒间,他好像“爱”上一个梦中人,他连他的长相也瞧不清楚。
“星灯明灭,金楼玉阁私声窃。前世情分今生结,多磨我心切,莽撞误困楼台月。一纸书诏觅得龙颜悦,情思款款,不忍留人孽。清酒烈,浊酒烈,因缘寸断肝肠也难解。风清夜,心轻夜,血炼香丹与妙略,叹那红线缺。”
他是谁呢?要说谁人最让他挂念,他第一个想到的是祝晴。祝家于他有救命恩,当年他出师下山,初生牛犊不怕虎,单枪匹马去挑淮南路最害人的原陵寨,寨中上千人,他被阵法困住,差一分便要血洒山崖,正是祝老爷子助他破了阵,还留他在祝家住了三月有余。
老爷子看他资质聪颖,待他如子嗣,更是将祝家的拳法倾囊相授。那时候祝晴还是个金钗之年的小姑娘,聪敏灵秀,最喜欢跟在白玉堂身后,跟他一起练拳,打累了,就坐在大石头上,撑着腮看他练,不时还要呐喊几声,小人儿还把自己不舍得吃的蜜饯果脯都给白玉堂,一口一个白哥哥叫得欢。
白玉堂打心里喜欢这个妹子,不仅出于对老爷子的感激,小娃娃也着实可爱。还记得他要离开时,小晴儿哭得昏天黑地,闹着不让白哥哥走,几个丫头拉着也拽不回去。那次是白玉堂第二次感到不舍,第一次是离开师门那日。
七年没有见过晴儿,她已是眉眼如画,明眸皓齿的美人,还是小时候那伶俐的性格。这些年白玉堂也曾想过娶她,可是再见她却是一番窘迫的光景。
白玉堂不明白,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奸虚佞伪,怎会牵扯到与世无争的祝家宅门。他在祝晴颤抖的语调中拼凑出原委——祝家世袭爵位,但到老爷子的上一代便支去外府,有名无实,空享俸禄。淮南路知府瞧上祝家的家产,却无法强取豪夺,一纸伪造的与大辽的通敌书,一队杀人不眨眼的杀手,就将一把血刃,狠狠插进老人的脖颈。
祝玺私通敌国,意欲将朝廷所嘉金银绸缎赠予辽国,以图辽克宋后得一官半职。知府漏洞百出的说辞,天子却信以为实,不分青红皂白捉捕祝家残党,诛灭九族。
说来也不怪他如此疑虑,宋辽关系日渐紧张,天子可以任凭主站派和主和派唇枪舌战,却无法忍受朝中旧臣有任何背叛的嫌疑,不过是远系微族,即使冤枉,杀一儆百而已。
许多朝臣多次进谏天子,望能查明真相,莫要使无辜之人蒙冤,尤其那位开封府的包大人。但是天子不置可否,一笑带过。
在白玉堂进宫前,他好像和谁吵了一架,回忆至此,他记不清了,只觉得心里闷闷的。那个人劝他不要鲁莽,可朝廷中上下勾结,祝家遭此无妄之灾,不要说祝家对他的救命之恩,即使萍水之缘,身为江湖人,也要救诸水火之中。
他只身提剑翻越宫墙,直往皇帝寝宫。可站在那金碧辉煌的殿门外,理应惊惶的人恍若未觉,白玉堂竟不觉地定住,案后批阅奏折的人气定神闲,在砚台上轻磨着笔,身旁一人也无。
“白玉堂,你可知罪?”没有料到天子谨慎,排部皇宫暗卫高手众多,他双拳难敌四手被拿住。
天子还是没舍得放下他的笔墨,脸上挂起笑意“不知白少侠此番来所为何事?”
他忍了又忍“圣上……祝家无罪,怎能凭一面之词便要诛其全族!”
赵祯面上笑意未褪“前两天也有一人,像你这般跪在殿前,欲我多加察访。你是否知道,通敌乃是重罪,若祝玺是重臣,此举泄露朝廷机密要事,便是与辽国可乘之机!幸他只许金银予大辽,才保朝廷动向不被辽人所知。但祝家也属一方爵门,若我此次宽大,岂不更放肆通敌叛国之流?况通敌书信证据确凿,祝玺畏罪自裁。”
天子将笔在案上一击,看也不看白玉堂“朕素喜白少侠风采,便给少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朕知你与祝晴相近,望你告知其去向,也好了却残案。”天子敛起笑意,俨然一副威严模样,锐利的目光终于扫到白玉堂身上。
“你做梦!”
黄袍毫不留情地转过身去,“押往天星阁。”
这阁楼可不是什么享乐处所,专审秘狱,十层楼阁,层层险,无一层不有望而生畏,杀人饮血的刑牢。白玉堂麻木地看着锈红的长鞭呼啸在自己身上,撕裂刚愈合的血肉,他只是微微蹙起眉,痛令他失去知觉,倒还好受些。他不曾说出把祝晴藏在哪。
腊月廿三,白玉堂被下了毒。这种毒名为鹊桥仙,对身体没有害处,还能补候气血,而药效会使中毒之人意识不清,眼前一直是与心爱之人生离死别的场景,在一遍遍的分别中痛苦不堪,如噬血肉,正如牛郎织女短暂相会,又不得不眼见鹊桥飞散,天地相隔。气急时更会真气逆转,损神伤身,偏又补其气血,不致身亡,残虐无比。
腊月廿四,祝晴在西郊山上被逮捕,即刻问斩,在寒风中摧折,焦枯,零落,带着祝家最后的余温,洒在雪里。自那以后,皇帝也不管白玉堂,也不放他,他在那个暗无天日的牢笼中度过年关。
正月初五从那里出去,大抵是皇帝网开一面,不再追究,天子也真是喜怒无常。白玉堂对这官场失望透顶。哥哥们你一句我一句的关心他的伤势犹在耳畔。失望,迷茫,委屈,侥幸,辛酸。更多的情感是若有所失,失了恩人,失了晴儿,失了心魂,更失了些别的东西……细想又拈不起来。浑浑噩噩地回到陷空岛。
风流倜傥的白玉堂不会爱了,或许是因为祝晴的消逝。他想她,他念她,他应是爱慕她的,即使是半梦半醒间,但……祝晴一向穿鹅黄或玉绿色衣裙,白色、绛红也有之。他怎会梦到她穿藏蓝长衫呢?
经历大劫幸回陷空岛那年,元宵节一如往年般热闹,街头巷尾爆竹烟花闹个不停,烟香也飘荡,人声与灯红,让白玉堂暂时忘却了不久前的痛楚。万里之外,一队将士正金甲银枪,夜中赶往边疆阵。
“漠远烟直,骐骥如箭向日驰。三声梆响烽烟止,锣鼓还乡时,幽梦乍惊塞月迟。八百将士翻斗凶沙阵,远畔京师,元夜花灯池。说人痴,笑人痴,为君征战沙场也不迟。应了时,未了时,一丹药红隐半世,恍若未相识。”
唱词铿锵忽而婉转,一如有情人万里相隔,铁马边疆塞北,杏花烟雨江南。
元宵夕夜,白玉堂早早睡下。陷空岛周围的集市上再没看到一袭白衣,飞走东街西巷,买个红艳饱满的糖葫芦,抛几两碎银抱两个竹编的花灯,一瞬就不见了。也不见一身蓝衫,在灯火阑珊处,无奈地笑着,被塞了满嘴甜蜜的山楂球。
白玉堂又梦见,梦见那个蓝衣人,虽然这次他身着鹰领袍,□□赤红色战马,金盔淬闪,长枪飒飒,但他能感受到那人的温柔和英气,与蓝衣别无二致。少年将军与赤马在圆日下剪影,周身似放出日月之晖,正气凛然。
月影蓝衣与少年将军身影重合,白玉堂忽然觉得有一字非常适合他——昭。
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
他单枪匹马冲锋在前,身前千军万马,斜崖缓缓倾压下来,身后弱兵残将,却无一人后退,一匹匹战马斜刺入敌阵。
一柄长枪撕裂长风,划出弧度,展臂一呼,十数敌兵斩于马下,枪尖挥动如索命阎罗,所触之处血砾横飞,马蹄践处,横尸遍地,血溅五步。温热的血飞溅在玉面上,他恍若未觉,连剑眉也未曾动一下。战将看着身形修长,谁知铠下是怎样强劲的力量,怎样英武的精魂?一时间无人敢近其身,金闪的盔甲化作漠中闪耀的灿珠,照得辽人睁不开眼,飞骑无阻地奔向敌军主帅的车帐。
赤马嘶声烈烈,马蹄踏起尘沙,迂回的战阵翻卷天昏地暗的沙暴,将两军与大漠隔起。遮住天的不止满天黄沙,还有眼前的血,粘稠地沾在睫毛上,不知是刚杀的敌人的,还是自己额头的伤流下的。
十步,就差十步抵达帅帐,兵士涌上,躺倒一浪又涌上一浪。后背疏忽空门大开,被一刀从右肩划到左腰,血像流沙一样止不住地流出,伤口像被倾上一壶烈酒,疼得厉害。
他右手提枪抡圆,挥开刀雨,忽而足蹬弓,左手引弦,张弓搭箭,箭翎直指对方主帅咽喉,无奈身后刀伤疼痛难捱,竟没有瞄准,只堪堪刺入其右眼,辽将的痛吼镇住了层层的士兵,赤马一跃数丈,直载着他的主人离阵而去。
白玉堂看得痴了。
一转身,身后只剩几十将士,寒风迂绕,山谷中生起一隅断火。纵你是李广再世,也敌不住百万与数千之差。眼前尽染悲色,主将撕扯袍角,被血染得殷黑的袍带紧紧地系住伤口。白玉堂第一次听见他说话,犹如清风入松。
“宋旗未倒,旧耻未雪,纵我等几十骑,也应尽忠殉国,此乃我等之责任。某以水代酒,敬已逝之战友与众豪英,明日与我一同杀出,莫要让辽贼低看了我等,低看了大宋!”他一饮而下,周遭军士纷纷立誓,无声的言语震响空谷。
白玉堂看着他们一一殉于敌人刀下,却无一人面露苦相。一人倒下,另一人接过军旗,再向关口冲去。血漫上了旗面,晕开血红的梅花。英武的小将军面无惧色,率领一队军士顶着箭雨突破南边谷口。
敌军主将操着一口胡腔,大喊道“捉住他!赏黄金百两!”愈来愈多的敌人围上,身后的亲兵血洒黄土,被马蹄践作肉泥,来不及为这个悲痛,那一个又倒下去……
右臂被刀刃砍伤,把枪换到左手。背后的伤口撕裂开,血染后襟。带倒刺的羽箭刺入小腿,他毫不犹豫连着血肉拧下来。有如杀神劈开血路,披了多少人的血骨英魂。
“他要撑不住了!抓活的!”
血要流尽了,他眼前一阵昏黑,右臂已麻木,却不肯放下立住的宋旗。强提真气,他一振臂,旗杆□□入地面,北风也撼不动分毫。
契丹铁骑慢慢逼近,他们面前一面旗猎猎作响,一人满身重伤,却拄着银枪站得与旗一样直,连他伤痕累累的战马也威严地候立一旁。
契丹将领早已无先前的轻蔑,犹疑地喊道“如今你已穷途末路,宋势衰微,不如降我大辽,必能使英雄有用武之地!”
崖边那人笑笑“你们太小看展某了!回复辽王,我宋军将士,绝不会叛国降敌!”
一个军师打扮的人驱马上前,道“这两日正是你们中原的元宵节,应是团圆夜,你们皇帝隐瞒你们的亲众,特派你们来前线以寡敌众,步这必输之局。何必再为这等无情人卖命?”
小将军冷笑一下,没再说什么。
白玉堂看到他望向远方某处,千万敌军也随着他看去。他颤抖着摸出一块染血的玉石,脸上露出满足的笑,随后向崖下跌去,乘风而下,如一只桀骜的飞鸿,踏向深渊万丈的涅槃。那赤马也向前驰去,一头撞上契丹枪阵,缓缓歪倒。
“寻常巷里,炊烟弥散江湖气。残花一舞随风起,忽然已泞泥,过客忙旅烦留意。十载相隔白沙与朱砾,难于想起,徒留相思地。十年期,年年期,忘尽金玉良缘苍天泣。思旧忆,寻旧忆,独鸳悲咽无处栖,起我无尽意。”
“应了时……无尽意……”白玉堂反复咀嚼着几个字。“何时应了?意怎无尽?”正想着,班长近前,白玉堂顶着醉意道“爷看这词不对,既有缘,怎会落个‘忘尽金玉良缘苍天泣’?”
“白爷有所不知,我们这戏乃是以一种药为题创编。此药名‘应了时’,相传是药王丧偶之后,郁郁难安,痛苦欲绝,用血与百草炼就一丸丹药,作斩断情思用。天人永隔,有情不得偕老,是最痛不过之事,斩断这份因缘,倒能好受些了。吃下这药,缘分即了,故而称其‘应了时’。此药还可解一种情毒,名为……”
“鹊桥仙……?”
班长嘴角不可察觉地抽动了一下“哟,白爷,您怎么知道的!您既然知晓,我便不用向您解释了。鹊桥仙也有其它解药,却都无法根除毒性,每月还要遭受痛楚。只此‘应了时’,让中毒之人服下,将心爱之人忘却,便不用遭受别离之苦。只不过此药需用血炼造,真心爱慕他的人,便要心甘情愿用自己的血,斩断情丝,看着爱人将自己忘记……若真是有情人,摊上这一毒一药,终归无缘神仙眷侣,必有一人痛苦终生。唉……”
鹊桥仙……自己当年的毒是如何解的呢?
“不过用此药也有些副作用,食药之人会时不时梦到自己的爱人,却无法看清其面容,梦醒时分便会忘记,怅然若失。牵绊无穷无尽,心头意起难平,故也称‘无尽意’”
怅然若失么……白玉堂想起,从京城脱身后那个元夜,自己夜半惊醒,心口一阵巨痛,就好像骤然失去了一切。刚刚酒醒后亦是心头澎湃,难以安定。这十年,又多少次于梦中惊醒,却记不起梦中情景……
起我无尽意。
白玉堂眼前拼凑出一人身影,那人的藏蓝衫,月白发带,明艳的红色官服,还有金盔金甲。
靠近时惊慌的眼神,瞪得像水灵灵的猫儿眼。胭红的唇瓣。推拒的手,以及而后悄悄环住他的手臂。
那人劝自己莫要鲁莽,反而被一掌打得趔趄的身形,破碎受伤的眼神。白玉堂没有看到的,在他决绝地转身后,那人重伤未愈,猛地吐出一大口血,在他红色的官服上染得更深。他强撑着,却跟不上越来越远的白影。
塞外深夜,纤长的手指一笔一划绘刻出地图。
还有他贪恋世间的最后一眼,满是眷恋,思念,遗憾……从崖上坠下去,手里温热的玉,一点点失了温度,在新落的雪中渐渐隐去。
月影蓝衣,大红官服,与少年将军身影重合,白玉堂忽然想起一字。
起我无尽意。
昭……
你怎能独自承受被爱人忘记之痛?
“白五爷?”看着那个人苍白的脸与颤动的嘴唇,班长悄悄叹了口气。
展兄,他最终还是想起了你。
解灵任清了清嗓子“白爷,此戏还有一段,乃是我十年前寻一位大侠所作,还望您指点。”
“展兄,三日后你便要赶赴辽境,小弟祝你旗开得胜!只是这药……”
“灵任,此次出征,关乎边阵百姓性命与我大宋安危。任务艰巨危险,不容迟疑,展某也怕是身丧异乡了……让他服了这药,也好,一来除了毒,不枉我为他应征,二来也免得他为我生愧。还望你能将此药交与他的四位哥哥。”
玉堂,不知你是否对我有情,我只得赌一次……就此将我忘了吧。你少年英雄,无拘无束。终生为情所困,不应是你。
“唉,世间何生鹊桥仙这等毒,害你们……唉!如今你还要远征塞外,更不得相见……”
“展某也不只为了他,无论护佑青天,还是出征塞外,皆为天下苍生不再受苦。不说这些了,你生意怎样?我忽然想到两年前你说与我的那一台《无尽意》,今又想起,才觉遗恨无穷啊。”
“展兄文思敏捷,不如再替小弟写上一段?”
那一吻,是缠绵,是情意,都好似水月镜花。展昭只当他是酒后迷离,却还是小心地回抱住了白玉堂。
玉堂,展昭私心一回,不想推开你。
白玉堂不顾劝阻闯入宫被捕那夜,展昭辗转难眠。他在殿外跪了许久,双膝麻木,连轮值的侍卫也有些看不下去。“展护卫倒有一片仁心,前两日来求朕明察祝家大案,今日又来求朕放了白玉堂。他擅闯禁宫,又私通祝家残党,朕怎能放了他这个线索?”
腊月廿四,祝晴被斩,展昭真心为她遗憾,摸不清圣上为何定要赶尽杀绝。他再次面圣,请求释放白玉堂。天子镇定地坐在龙椅上,“展护卫敢作保,白玉堂不是通敌叛国之辈?”
或许天子只是想要一个忠心的臣子,去完成必死的任务。他答应率领一队人马,深入辽国边境绘制地图,以保宋辽交战可有所恃。而表面上他只是带领几千人马以卵击石,去偷袭辽境数十万大军。
他为什么一定会去?一定会换回赵祯想要的地图?
天子嘴角一挑,
白玉堂。朕会放了他。
展护卫如此仁心,也不愿见百姓身处水火。有地图,我们才有把握得胜,还他们一个太平。
天子看着那人领旨离去,转过身,敛去脸上的笑。
正月十五,崖上。所幸,十日前绘好的地图被一骑千里马秘密送回歌舞升平的京城。玉堂,他应该已经平安了。
展昭拿出白玉堂给他的玉,那是哪年元宵节,他硬塞给他的暖玉,却还背过身去说是哪家姑娘送他的,看着他悄悄瞟来的眼神,和一脸“爷送的礼物怎么样”的表情,展昭不自觉笑出来。
展某无憾,自得了你平安的信件,我已明白这份缘。
“展兄文思斐然,也算是帮小弟圆了这场戏。”
展昭一笑,起手抱拳,一撩袍角,大步流星向酒楼外走去。解灵任看着他的背影,好似一棵青松,任怎样的风雪,也压不弯他的风骨。
“琼酒金觞,拂花梨落雪满裳。素衣倚蓝醉东梁,佳期共一方,晴空星阁玉碎堂。五击渔阳鼙鼓满州荡,不辞亲往,漠上朔夜长。旧曾惘,今无惘,万户月圆花好一人亡。道凄凉,孰凄凉?红豆未撷余空想,只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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