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一瞥

　　清河镇口，日头西斜，市集人声鼎沸。

　　“说书的！两个大男人，月下诉的什么衷肠？莫非是将那龙阳之好、分桃断袖的腌臜事，编来唬人？”

　　案前围客正听得入神，说书人嗓音清越，讲到那侠客与妖王月下对峙的关头，台下忽爆出一声粗嘎嗤笑。

　　满场哗然！

　　说书人一身洗白锦衫，勾勒得腰身劲瘦。他面皮倏地煞白，指节掐入掌心。

　　那莽汉咧嘴上步，目光淫邪，在他周身逡巡：“瞧你这细皮嫩肉，拿腔拿调......自己莫非就是个兔儿爷？专编这等龌龊段子？”

　　恶意的哄笑几乎掀翻摊子。他浑身发冷，非是惧，而是被当众剥露伪装的羞愤。齿关紧咬，却半字难言——辩与认，皆是万丈深渊。

　　便在此时，一道清冷声线破喧而入，如冰锥掷地：

　　“聒噪。”

　　那莽汉喉中“嗬嗬”怪响，竟再无声息，唯余一双瞪圆的眼写满惊惧。

　　众人骇望去，只见人外围着一人：青衫落拓，竹笠垂纱，身姿如孤峰绝仞。袖袍之下，几根修长手指漫不经心搭着一柄古剑。

　　说书人呼吸一窒，目光胶着那人身上，竟忘处境。

　　青衫客并未看他，却似对他洞若观火。

　　“侠客所言，‘穿肠药’。” 那冷音再度响起，只清晰贯入他一人耳中，“毒在心，不在口。”

　　说书人灵台骤明！蓦地转向莽汉，声稳而透：“阁下听岔了！‘穿肠药’非是俗物，乃指妖王虚情假意，甜言蜜语胜似鸩毒，饮之蚀骨穿肠——实是诛心之论！”

　　语速迅疾，逻辑缜密，顷刻间乾坤扭转，一段幽情被化解为江湖机锋。众人啧啧称奇，早忘前污。

　　莽汉面红退入人丛。

　　说书人却急寻青衫客，只见疏离背影决绝而去，如拂尘芥。

　　“等......”他抬脚欲追，喉间干涩。

　　恰在此时，旁侧响起带泣哀恳。

　　原是武馆新来的小师弟，眉目清秀，正被几个地痞围困。一人轻佻以手背蹭其颊：“小模样招人疼，陪哥哥饮一杯，撞翻的果子便算了，嗯？”

　　少年面白泪涌，瑟缩无路。

　　青衫客步履未停，恍若未睹。然经行之刹，他垂袖之手几不可察地微屈一弹——

　　锐风裂空！

　　“啪”一声脆响，一枚铜钱精准击中为首地痞腕上穴道。

　　那人惨嚎一声，臂软垂落，惊怒四顾：“谁？！哪个孙子暗算你爷？！”

　　“清净地，莫沾尘。”

　　青衫客声淡依旧，却携山岳威压骤降。冰冷目光透纱扫过，众痞顿如寒蝉，拖拽同伙鼠窜而去。

　　少年劫后余生，怔望青衫客，颊染绯红，胸脯起伏，满目俱是依赖倾慕：“恩、恩人！多谢......”他鼓勇欲追。

　　青衫客却恍若未闻，径自前行。

　　说书人旁观一切，见少年痴色，心口莫名一刺，竟脱口而出，声浅却带一丝未察之酸：“小兄弟，雨大了，看路。”

　　晴空万里，何来雨水？

　　青衫客闻言，步履几不可察一顿。竹笠微侧，轻纱拂动，似有一道极淡极深的目光掠过他脸。

　　说书人心头猛跳，只觉那目光如有实质，刮肤留痕。

　　旋即，青衫客身影一晃，已在数丈之外，再无留恋。

　　少年徒追几步，终呆望空巷。

　　说书人却快步至地痞适才立处，缓蹲下身。只见青石板上，一枚铜钱嵌入三分，缘口光滑齐整，显是内力臻境。

　　指颤抚上铜钱，冰凉直抵心尖。此非仅惩戒，更是警告，是标记。

　　他蓦然明了：那人为何漠视少年追随，却因自己一句无心“雨大了”而侧目。

　　因他与己，是同类。皆在这红尘浊世间，戴面具，守秘而行。少年慕艾，清澈见底，反入不了那人眼。

　　唯同样行走深渊边缘、于伪装与真实间挣扎者，方能识破那镜中之我。

　　他用力抠出铜钱，紧攥入掌。冰冷硌得皮肉生疼，却有一股奇热自痛楚涌出，滚遍周身。

　　抬首望向那人逝处，夕阳烧天，炽烈如绯。

　　他知道，自己遇上了劫。

　　非莽汉污言，非地痞骚扰。

　　是那青衫客，和他看似无波无澜、却足搅翻整座世界的......

　　惊鸿一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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