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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萧衍的童年,是龙椅阴影下的寒冰。父皇的猜忌,母妃的早逝,将他锻造成一柄锋利却孤独的剑。他不懂温情,只识权谋。十岁那年,他骑着高头大马,随驾出巡,路过京郊一处清幽的别院。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看见一个穿着嫩绿衣衫的小女孩,正蹲在花圃边,小心翼翼地给一株蔫了的茉莉浇水。阳光洒在她身上,她抬起头,对着那株花露出了一个笑容——那笑容如此温柔,像初春融化的第一缕雪水,干净得不染尘埃。萧衍的心弦仿佛被什么轻轻拨动了一下,但那感觉太陌生,转瞬即逝。马蹄哒哒,他与那片青翠的温柔,擦肩而过。他不知道,那是江南沈家不受宠的庶女,沈清漪。
十年后,深宫选秀。沈清漪站在一众秀女中,低眉垂目,心中却一片冰凉。沈家那个华丽的牢笼,嫡母的刻薄,父亲的漠视,她早已受够。要想真正挣脱,唯有在这更高的牢笼里,攀上顶峰。她知道,温柔娴淑在这深宫是最无用的点缀。她需要的是锋芒,是让人一眼难忘的锐利。她换上了一身湛蓝如晴空的宫装,挺直脊背,眉眼间刻意染上几分骄纵,步履也带上了刻意的张扬。当她的目光与高座上的帝王——萧衍——相撞时,她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艳与兴味。
“就她了。”萧衍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手指却下意识地摩挲着龙椅扶手上冰冷的龙首。在那一刻,他其实就爱上了这抹生动得近乎放肆的蓝色,只是他不懂。他以为,那只是对新鲜猎物的兴趣。
沈清漪成了沈贵人。她将“骄纵跋扈”演得炉火纯青,像一只精心伪装起柔软腹部的刺猬。出乎意料的是,萧衍格外偏爱她这份“真性情”。他忙碌的帝王生涯里,踏足后宫的唯一去处,便是她的漪兰殿。她陪他下棋,故意耍赖;听他讲朝堂烦忧,用“跋扈”的言语逗他开怀;在他批阅奏折疲惫时,她会端上一碟亲手做的、甜而不腻的桂花糕。漪兰殿里总是充满了笑声,是萧衍冰冷人生里从未感受过的暖意。
这深宫,也异乎寻常的平静。妃嫔们似乎都带着各自沉重的过往,安于自己的角落,像一株株沉默的花。没有争宠,没有倾轧,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相安无事。萧衍从未碰过除沈清漪之外的任何妃嫔。他的世界,仿佛只为那抹明亮的蓝色而转动。那段时光,是他们生命中最接近“幸福”的模样。
当沈清漪发现自己有孕时,初为人母的喜悦像潮水般淹没了她。连那刻意维持的骄纵面具,也时常被发自内心的温柔笑意融化。萧衍更是欣喜若狂,那是一种混杂着新奇、期待和某种他尚未命名的珍视感。他抚着她尚未显怀的小腹,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柔软。
然而,帝王的宝座,从来不是安稳的摇篮。一场突如其来的、足以动摇国本的巨大危机席卷朝堂。暗流汹涌,证据隐隐指向沈清漪背后那个并不亲近、却手握兵权的沈家。更深的阴谋如同蛛网,将她和未出世的孩子都网罗其中。萧衍坐在御书房,彻夜未眠。案头的情报冰冷刺骨,朝臣的奏折字字诛心。他面临一个残酷的选择:要么冒险赌上江山稳固,要么……舍弃那个正在孕育的生命,以绝后患,并借机彻底剪除沈家的威胁。
巨大的痛苦几乎撕裂了他。他想起了漪兰殿的欢声笑语,想起了她抚摸小腹时温柔的光晕。最终,冰冷的帝王权术和从小被灌输的“社稷为重”,压倒了那刚刚萌芽的、他还未及辨认的炽热情感。他亲手写下了那道密旨,选择了牺牲。为了让她少恨一点,他让素来腿脚不便、性格怯懦、与沈家毫无瓜葛的王美人,端去了那碗致命的汤药。
剧痛与黑暗吞噬了沈清漪。醒来时,身体里那微小的、与她血脉相连的存在,已经化为虚无。空荡的冰冷感深入骨髓。耳边是宫人压抑的啜泣和王美人惊恐欲绝、几乎要晕厥过去的请罪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皇后(虽未册封,但已形同)的雷霆之怒,指向那个端药的“凶手”。
沈清漪躺在那里,脸色惨白如纸,眼神却异常清明。她没有看瑟瑟发抖的王美人,而是穿透了殿宇的雕梁画栋,望向御书房的方向。萧衍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心痛与挣扎,王美人端药时那无法掩饰的恐惧和颤抖,以及这深宫无处不在的、名为“迫不得已”的冰冷枷锁……线索在她冷静得可怕的头脑中迅速串联。
是他。
那个给予她短暂欢愉,让她几乎卸下伪装的男人,亲手扼杀了他们的希望。
巨大的痛楚之后,一种粘稠、冰冷、足以冻结灵魂的情感汹涌而来。
从那一刻起,她知道了恨是什么样的感觉。不,比恨更深沉,是厌恶——对权力倾轧的厌恶,对身不由己的厌恶,对亲手扼杀骨血之人的极致厌恶。
御书房内,萧衍手中的朱笔悬停。沈清漪醒来时那绝望空洞的眼神反复灼烧着他的神经。心口传来一阵从未有过的、尖锐的绞痛,伴随着铺天盖地的悔恨。他想起了她穿着蓝衣时狡黠的笑容,想起了她听说有孕时眼中璀璨的光芒。一种迟来的、伴随着无尽痛苦与血腥的认知,猛烈地撞击着他。
那一刻起,他知道了爱是什么样的感觉。可惜,他懂得太迟,代价太大。
她开始恨(厌恶),而他开始爱。
命运的嘲弄,莫过于此。
几日后,漪兰殿。
贴身婢女云袖红着眼眶,声音哽咽:“娘娘…您…还恨陛下吗?”
沈清漪倚在窗边,望着庭院里开始凋零的花木,眼神像结了冰的湖面。她缓缓摇头:
“我可能弄错了,云袖。我当时不是恨,而是…厌恶。”
她转过头,目光清冷透彻:“因爱生恨?呵,没有爱,怎能有恨?从那天起,我就告诉自己我恨他。可当我冷静下来……”她顿了顿,仿佛在解剖自己的灵魂,“我问自己,我爱他吗?”
“我给他送桂花糕,是因为看他辛苦,出于一点善意。若换作是别的勤勉之人,我大概也会送。这不是爱。”她的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旁人的事,“我对陛下,是喜欢,是欣赏他作为帝王的某些特质,是感激他给过片刻安宁。喜欢是一种欣赏,欣赏不是爱。”
“所以,”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我对陛下,从来只是欣赏,未曾是爱。没有爱,自然也没有恨的理由。”
云袖震惊:“那您……”
沈清漪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灰暗的天空,带着一种斩断一切过往的决绝:“但我想,我以后,也绝不会爱上他了。”
她召见了王美人。王美人战战兢兢,以为大祸临头。沈清漪却只是指了指桌上几包药:“本宫看你走路不稳,想是腿疾又犯了。桌上有些对症的药,你拿去用吧。”
王美人愕然抬头,泪流满面:“娘娘…那碗药…奴婢……”
沈清漪抬手止住她的话,眼神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悲悯:“不用解释。我知道。这深宫之中,谁不是身不由己?拿去吧。”
王美人千恩万谢地退下,心中震撼难言。沈清漪看着她蹒跚的背影,轻声自语:“关于那个孩子……我理解。” 理解这盘根错节的阴谋,理解他帝王宝座下的万丈深渊,理解所有人的挣扎。“但我不原谅。” 理解是理智的清醒,不原谅是灵魂的烙印,是对那个无辜生命最后的守护,也是对自己破碎之心的最后尊严。
时光,在巨大的空洞中流淌。萧衍以雷霆手段肃清朝堂,坐稳了帝位。沈清漪被册立为皇后。她不再是那个穿蓝衣、演骄纵的沈贵人,而是真正戴上了凤冠,成为了大雍朝最尊贵也最完美的国母。她将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对待宫人宽严相济。她心系黎民,在灾荒之年亲自督导赈济,赢得了朝野内外的敬重。只是那双曾有过狡黠、温柔、乃至恨意的眼眸,如今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寒潭,仿佛所有的情感都已燃尽。
这深宫,也以一种令人窒息的方式走向沉寂。那些曾安静活着的妃嫔,一个接一个,如同秋叶般凋零。没有阴谋,没有暗害,只是病痛、或是长久的郁郁寡欢,带走了她们年轻或不再年轻的生命。每当一个妃嫔离世的消息传来,沈清漪总会屏退左右,独自静坐片刻。无人看见时,一滴清泪会悄然滑落,为这些同样被命运困锁、无声消逝的灵魂。她为她们流泪,也为这吃人的深宫流泪。
朝臣们奏请选秀,充实后宫,绵延皇嗣。萧衍看着御座下恭敬垂首的沈清漪,心中绞痛,断然拒绝:“此事,容后再议。” 他眼中,再也容不下旁人。
初冬,萧衍染了风寒,却仍在御书房强撑。内侍通报皇后驾到时,他眼中瞬间迸发出久违的、近乎卑微的亮光。
沈清漪身着华贵的皇后朝服,仪态万方,一丝不苟地行礼问安。她命人奉上一碗亲手熬制的热粥:“陛下为国事操劳,辛苦。请用些粥,保重龙体。”
萧衍几乎是急切地尝了一口,熟悉的温暖熨帖着冰冷的肠胃。“好,甚好!皇后手艺……”他想抓住这难得的、似乎带着一丝旧日影子的温情。
“谢陛下赞赏。”沈清漪平静地打断,脸上是无可挑剔的、属于皇后的端庄微笑,“不过陛下龙体要紧,政务繁重,臣妾不敢打扰。若无他事,臣妾先行告退。”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留恋。
“皇后……”萧衍喉头滚动,挽留的话却堵在舌尖。他有什么资格?看着她再次行礼,优雅而疏离地转身离去,仿佛带走了殿内最后一丝暖意,只留下无边的空旷和更深的冷意刺入骨髓。
南方进贡的绫罗绸缎中,一件水蓝色的宫装格外醒目。那颜色,那款式,瞬间将萧衍拉回选秀那日,拉回漪兰殿无数个欢声笑语的午后。他心头一热,命人将衣服送至凤仪宫。
晚膳时,他看着对面沉静用膳的皇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追忆:“皇后,今日贡品里有件蓝衣,很像你从前常穿的。朕记得……你那时最喜欢蓝色。”他眼中泛起一丝微弱的希冀,“那时你穿蓝色的衣服,很漂亮,朕…还想再看你穿一次。”
沈清漪放下银箸,抬眸。那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古董。她唇角弯起一个完美的弧度:
“多谢陛下夸奖。不过,穿蓝色的衣服,不合规矩。”
冰冷的“不合规矩”四个字,像一把重锤,砸碎了萧衍眼中最后一点星火。他怔住,随即扯出一个苦涩到极致的笑容:
“瞧,朕这记性。”他移开目光,声音低哑,浸满了浓重的失落,“都忘了,你如今已是皇后,不再是从前那个…骄纵跋扈的人了。”
是啊,那个穿蓝衣、会对他耍赖、眼底有光的沈清漪,早已被他亲手葬送在那个深秋。眼前这位完美的皇后,是他的选择造就的冰冷丰碑。
一日晚膳,萧衍难得地为她夹了一筷子清蒸鲈鱼:“朕记得你最爱吃这道菜,特地吩咐御膳房做的。”
沈清漪微微颔首:“谢陛下。”她顿了顿,语气平稳得如同在陈述一项例行公务,“不过陛下,皇室的传承关乎国本,需要子嗣。还望陛下能早日遴选贤淑,充实后宫,为皇室开枝散叶。”
萧衍夹菜的手僵在半空。她的语气如此平静,如此理所当然,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她毫不相干的国家大事。那“谢陛下”三个字,客气得如同对待远方的使臣。她不在乎了。她将他,连同他的感情,彻底推开了。一股冰冷的绝望蔓延开来。
“……朕知道了,朕会考虑。”他艰难地咽下喉头的苦涩。
此时,内侍匆匆禀报有紧急军务奏折需即刻批复。萧衍看向沈清漪。
“去吧,陛下。工作要紧。”她平静地说,眼神甚至没有太多波澜,“俗话说,得民心者得天下。陛下勤政,是万民之福。”
萧衍起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言,有痛楚,有眷恋,有无奈。他转身离开凤仪宫,心中回荡着无声的呐喊:
“得民心者得天下……可得了天下,带着这天下,却没有你……又有何欢?”
此后的岁月,萧衍勤政不辍,成为史官笔下励精图治的明君。沈清漪母仪天下,贤德之名远播。他们是帝国最完美的帝后典范。
唯有在夜深人静,当萧衍结束繁重的政务,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凤仪宫时,那份深沉的孤寂才会彻底将他淹没。他会极其小心、极其轻缓地躺在已经安睡的沈清漪身边,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幻梦。然后,他会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卑微,轻轻握住她放在锦被外的手。那只手温凉如玉,不再有过去的回应,却成了他在这冰冷帝王生涯中,唯一能汲取到一丝微弱暖意、唯一能让他心脏短暂不再感到刺痛的慰藉。他紧紧地握着,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在无边的黑暗与寂静中,独自品味着这份迟来的、无法宣之于口的、浸透了悔恨与绝望的爱意。
深宫依旧,岁月无声。
她理解所有迫不得已的规则,戴着皇后的冠冕,行走在冰冷而完美的轨迹上,心却早已沉入无爱无恨的冰河之底。
他坐拥万里江山,手握至高权柄,却只能在深夜握住那只永远不会回握的手,在永恒的失去中,咀嚼着那份迟来的、蚀骨的爱意。
无恨,亦无爱。
只有一道名为“理解但不原谅”的冰河,横亘在帝后之间,无声流淌,亘古不化。
在这权力的巅峰,他们各自守着无边的孤寂,直至岁月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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