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

　　壁炉里的柴火噼噼啪啪地烧着，时不时跳跃出几颗火星，稍纵即逝。闪烁不定的火光，橙色的光晕刻画出壁炉边少女的轮廓，映在地毯上的影子随着火光忽明忽暗而显得模糊。

　　人们对于在冬天能够坐在壁炉旁边取暖，自然觉得会是一件惬意的事情。缘于他们对寒冷的感觉，尽管毫无意识，却时刻与周遭的环境进行着互动。

　　感觉其实是一件奇妙的东西。

　　莉兹坐在壁炉边，双腿上盖着米黄色的羊毛毯，摇曳着的火光或许想在她剔透的眼眸中闪出一些光彩，那双祖母绿的眼睛依旧美丽，只是无神，于是变得暧昧不清。
　　她的脸庞相比以前更加清瘦，却又恰好能凸显出五官的精致。

　　周围很安静，安静得只能听见壁炉里发出的噼啪声，以及她自己平缓而有规律的呼吸声。
　　她喜欢这样的安静，更准确地说，她喜欢一个人的世界，可以不用看见那一张张怜惜的笑容，她只认为一切都是虚伪，这让她作呕。

　　卸下面具以后，她也能更畅快地呼吸。

　　最爱的他死了，可她还活着。曾经痛恨剥夺她选择死亡权利的他，可是岁月的流逝教会了她一样叫做命运的东西，她决定不再怪他。
　　她相信即使真的有时光机器，也无力改变一切。

　　周围渐渐冷却下来的空气夹杂着些许木炭的烧焦的气味，失去了唯一光源的房间顿时被黑暗侵袭。
　　莉兹没有要去继续生火的打算，她觉得，她找不出需要这壁炉的理由。
　　窗外的天空中偶有几丝残云飘过，掩盖不住从深处透着红色的光，将夜晚的天空染成了郁郁的暗红色，明天应该是个充满阳光的好天气。

　　年少时的她一直很讨厌夜晚，那是出于对黑暗的恐惧。如今的她，怕是找不出黑暗的对立面，即使白天眼睛能够感受到耀眼的阳光，可对于黑暗的渴望却好似永远无法满足，她想从中嗅出属于他的气息。

　　假如感觉也消失了，便不会觉得寒冷。

　　莉兹的双腿显得过分的纤细，如同木偶般孱弱，只怕稍一用力便会折断。她却不以为然，用来支撑她身体的早已不是这双若有似无的腿。

　　当时她发现她的下半身只是在视觉上的存在，伴随而来的是一切感觉的消失。
　　她可以看到她的双腿，却已无法感受到它们。
　　她的双手无论四季都是冰冷的，这是上半身仅剩有的感觉。单一的感觉，与失去感觉又有何分别？

　　坐在轮椅上的她习惯了配合一张张“伪善”的怜惜的笑容，带上她的面具，于是她变得只会微笑了。
　　厌倦一切称她“坚强”的夸赞以及那些充满悲伤的叹息，这些无法揭下她面具的人没有资格对她进行任何评论。

　　当莉兹与轮椅，这个将伴随她一生的伙伴刚刚接触时，她便常常在黑暗中用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任由泪水肆意地泻下。
　　她的眼泪不是为她的双腿而流，却是无法抑制地对那个给自己的身体留下伤迹的人的思念。

　　夏尔的离去并不彻底，他在她的祈求下，终于还是留下了能够伴随她一生的东西。
　　而今她终于确定，自己已经没有多余的泪水能够给他，因为她，只会微笑了。

　　隐藏于她后背肌肤上的那个伤迹，是他留给她最后的礼物。那条与周围肌肤极不相称的凸起物，是□□被割开后的重合。透过手的触感，她能够想象到它丑陋的样子。
　　可这是夏尔留给她最美丽的印记。

　　那一天，莉兹在讨厌又刺鼻的气息中苏醒，周围的纯白色让她眩晕，她微微眨了几下眼，又重新合上了。
　　她知道自己再一次被他抛弃，只是在那一刻，她感觉自己是如此接近他的世界。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还有少女的抽泣声，自己冰冷的双手同时被一双温柔的手和一双有力的手紧紧握着，她再一次睁开眼，看到了父母亲的脸，她笑了。
　　这应该是为自己的重生感到欣慰的笑容，而其实是嘲笑。

　　莉兹以为她在凡多姆海恩家经历的一切应该就发生在昨天，但当她被告知凡多姆海恩的宅邸早就在烈火的吞噬下只剩下一片废墟，以及，夏尔的死讯，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睡了那么久。

　　顾不得刚刚回到这世间的虚弱身躯，她来到了伦敦郊外，来到他的墓碑前，这座并不显眼的墓碑让人无法相信葬身于此的人生前是一名贵族。她坐在轮椅上，使她可以平视墓碑上刻着的名字，这个同样被深深刺刻在她心中的名字。

　　披肩的微卷发丝在飘散在风中，干涩的嘴唇显出与肤色接近的苍白。
　　她开始咒骂，口中声声念着“骗子”二字，可泪珠还是不争气地滚落下来，流到自己的唇上，无法缓解干涩反而让她尝到了苦涩。

　　这泪水包含得太多，思念、怨恨、懊悔混杂在一起。

　　每一天每一天，闭上双眼，眼前浮现的一切都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总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将她拖入梦魇。背上逐渐愈合的伤口不合时宜地阵阵发痒，像是催化剂，让她愈加难以自拔。

　　那是夏尔所不愿面对的事情，终究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向他袭来。

　　凡多姆海恩家族的仇恨，恶魔的契约。。。一切的一切让莉兹重新认识了他。
　　夏尔确定这是塞巴斯为他准备的惊喜，让他第一次面对她。

　　他的微笑，他的镇定自若，甚至于他安慰的话语，平淡到让她崩溃。

　　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一些。“夏尔，你会。。。”她不敢说出那个字。
　　“我会死，这就是我的宿命，莉兹。”
　　“唉，真不想让你知道呢。呵呵。”夏尔的笑容很温暖，这笑容让莉兹顿时产生了错觉，仿佛看到了他孩提时代的影子。

　　“夏尔。。。”当时的她不懂什么叫做宿命。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将我忘记，莉兹。”夏尔还是这样笑着，他的眼睛是大海的蓝色，却也像大海般深不见底。
　　“夏尔，你好残忍。”莉兹低下头，避开这令她不解的眼神，裙摆的一角被她不停地揉捏着，早已褶皱不堪。
　　“是的，我很残忍，但是我只允许自己做出这一件或许会让你感到伤心的事情，莉兹。”夏尔的声音有些发颤。

　　眼角的余光让她看到了桌上的那把闪着冷光的水果刀，尖锐的刀尖像对她下了魔咒，转眼这把刀竟被握到了莉兹的手中。
　　莉兹握着刀的手不停地颤抖着，她伸出另一只手紧紧握住这持刀的手。
　　“那么，那么夏尔，让我永远陪着你，我不想，不想你再孤单。。。”莉兹语无伦次了起来，手中的刀却渐渐接近她的胸口。

　　“莉兹！你在干什么？！危险！”夏尔被眼前的一幕怔住，只是条件反射般地扑身过去想要夺下她手中的刀。
　　那一刻，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耳边似有嗡嗡作响的声音，让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几乎要炸开。

　　在尖锐的那一头即将触碰到她身体之时，刀从她的双手中被他粗暴地抢夺而走。她的身体，也被他重重地推入到自己的怀中，她感到身体已经被两条纤细的手臂紧紧地缠住。下巴正好搁在他的小小的肩膀上，她感觉自己几乎要窒息。

　　“傻瓜莉兹！你怎么可以，怎么能够，伤害自己。。。”他哭了，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已经忘记自己的眼眶到底有多久没有湿润的感觉，再一次尝到眼泪的味道，依旧苦涩。

　　她静静地蜷缩在他的怀中，房间恢复了平静，只有少年轻轻的抽泣声和他手中那把闪着冷光的刀，才能证明刚刚的一切并非虚幻。

　　“夏尔，不要丢下我。既然你一定要离开这世界，那么，就带我一起走吧。”莉兹的语调与平时并无两样。
　　隔着两个人的衣服，夏尔能够隐约感觉到莉兹微弱地心跳，相比自己的心跳是那样的平缓。

　　“夏尔，你不会丢下我的吧？”
　　“夏尔，让我跟你一起走。”
　　“夏尔，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吧？”
　　莉兹在他耳边轻声地呼唤着，这如同祈求一般的口吻，让夏尔突然感到自己的心脏有一丝悸动。

　　我不想失去你，不能失去你。我不会失去你。

　　“是啊，我怎么忍心，丢下你一个人呢？”他回应了她。
　　他居然笑了，迷离的眼神，那大抵应该是释然的微笑。
　　举起那只握着刀的手，再一次拥住她的同时也将手中那尖锐的物体送入她的身体，深深地刺入她的背脊。
　　她听到自己骨骼碎裂的声音，却似乎不怎么疼，只是觉得胸口沉闷，原来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她使出平时两倍的气力，却只能呼吸有限的空气。

　　“太好了，夏尔，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地在一起了。。。”她终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将重心全部倾倒在他的身上。
　　夏尔抱着她，瘫坐在了地上，温热的液体顺着刀柄不断流下，一股一股流到那只握住刀的冰冷的手，在暖流的刺激下手变得敏感起来。

　　莉兹的额头渗出了许多细密的汗珠，金黄色的刘海凌乱地贴在面颊，紧锁着的双眉下面是她微睁的双眼，急促的喘息声中，她还是挤出了一个笑容，之后，再也无力使上下眼睑再度分开。
　　他看到了这笑容挣扎的背后是幸福。

　　夏尔松开那只握住刀柄的手，轻轻拂过莉兹的脸庞，想要去整理她脸上的发丝。
　　“这一次我没有丢下你哦。”却诧异自己沾满鲜血的手把她的脸弄得更加糟糕。

　　血液在她惨白的脸颊上竟呈现出一种鬼魅般的色彩，摄人心魂。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前这仿佛破碎了的瓷娃娃的脸庞，是那张曾经自己最无法抗拒的可爱笑颜，饱和的红色刺痛了他的双眼。

　　他感觉自己只不过做了一场梦，但原来，梦境可以变成现实。
　　“莉兹。。。你。。。我，我做了什么。。。”梦醒之后，将意味着噩梦的终止，而这次却是开始。
　　看着自己手上逐渐干涸而呈现出的暗红色，他在她的背上发现了罪魁祸首。

　　夏尔轻轻将它从她的背上抽出，血肉的羁绊，在他抽出刀的一瞬间，温热的液体开始毫无节制地从她的身体中涌出，顺着她的身体流到了地毯上，地毯上暗红色的面积被不断扩大，暗红色的堆积便将这地毯染成了接近于黑色，完全湮没了其原来的色彩。

　　空气中充斥着这液体独特的气味，夏尔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莉兹的后背，无奈这液体还是无孔不入地透过他的指缝不断钻出，这让他几乎要抓狂。

　　“塞，塞巴斯！”如梦初醒般，他开始怒吼。
　　“我不允许她，就这样消失！”

　　莉兹，请允许我，就对你残忍这一次，原谅我的自私。
　　看着塞巴斯抱着她在一瞬间消失，他感慨这一次仓促的告别。
　　就地倒下，将脸紧紧贴在地面，还能从地毯中残留着的血液中再一次感受到她的体温，即使短暂。

　　莉兹早已经习惯用双手操控轮椅代替自己的双脚行动的生活；习惯在比同龄人矮一点的视线范围内看世界，她觉得这样反而看出孩子们眼中的美好世界；习惯身体一尘不变的冰冷的感觉；习惯在不下雨的日子，去到他的墓前，放上一束他最爱的白色玫瑰。

　　她为自己可以坦然地面对他而感到高兴，缘于她总是能从背上那个伤迹找到小小的满足。
　　她知道，他和她都已经做了一切自己能做的，在命运的安排下没有人会是赢家。

　　完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