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古藏行

　　那一刻，我升起风马，不为乞福，只为守候你的到来。
　　那一天，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
　　那一日，垒起玛尼堆，不为修德，只为投下心湖的石子。
　　那一夜，我听了一宿梵唱，不为参悟，只为寻你的一丝气息。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啊，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题记

　　＋＋＋＋暮青＋＋＋＋

　　冬日里的天色向来是亮得很晚，就如现在，分明已时至清晨，天空却依旧是让人压抑的灰白两色。就连飘浮在空际的那一团黑云，仿佛都对此地有着某种眷恋那般，迟迟未散。
　　虽说天黑气冷，但这广袤的大漠中却依然有些许的行人或旅客在稀疏过往着，他们服饰各异，却都有着一个共同之处——西南边陲一带气候干冷，人们身上所着衣物都是繁多而厚重的。
　　所以乍看之下，那一袭单薄的青衫尤为突出。
　　此人本就身形单薄，暗青色的袍子挂在身上，被凛冽的晨风吹得飒飒作响，看上去便如蝉羽一般微细，似乎随时都会被风给吹散了开去。
　　然而奇怪的是，青衫男子却并未感受到任何寒冷之息，依旧步履稳健地立行于大漠之中。他仰头望了一眼此时正躲在黑云之后准备冉冉升起的朝阳，随后闭上了双眼，直到阳光洒落在他的面颊上，感觉有微热的气息在自己身上逐渐曼延，他笑了笑，低声自语：
　　“一日如一年，又是新的一天了。”

　　＋＋＋＋残酒＋＋＋＋
　　此处是远郊大漠中唯一的茶座，然而却不似平常茶楼的那般繁华喧腾，整间阁子里除了老板与几位店小厮之外便只有寥寥数人，更是突显了大漠的荒凉韵味。
　　这种清净的感觉恰是符合了青衫的喜好，他素来不喜嘈杂，进去寻了角隅靠窗处的一个空桌旁坐下，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
　　“这位公子想来点儿什么？”
　　“竹叶青。”他脱口而道，语气熟稔得好似是这里的常客一般。
　　“呃……真是对不住，小店没有中原的茶酒。”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那名店小厮突然略带惊喜地开口，“啊……我知道了，您就是顾公子吧？”
　　闻言，青衫这才抬眸望过去，果真是见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眉头不自觉地微微皱起，“之前的那个小二呢？”
　　“哦，您说的那位是我大哥，前些年讨了个媳妇儿回家，两口子就一起出外做生意去了。”
　　青衫男子顿了顿，而后浅浅地笑起来：“原来是这样，简单而不失温馨的生活，挺好的。”
　　“是啊！大哥常跟我说过，以前就有位来自中原的客官，经常来咱店里面喝酒，每次都是点的竹叶青。”店小二乐呵呵地继续说着，“我哥还说，顾公子英雄盖世，功夫十分了得，还救了我们一回呢！”
　　青衫摇了摇头，面上依旧是清浅的笑容，“此等小事不足挂齿，下次你见了他，替我跟他道一声谢吧，多谢他过去几年的招待。”
　　“顾公子说得哪里话，该是我们谢谢你才对。”憨实的小二满脸笑意，目光不经意扫到了空荡的桌面，这才想起方才只顾着说话，竟然让客人干坐了这么久。他羞愧地挠挠头，略带歉意地开口，“怠慢公子了，小店虽然没有竹叶青，但是有上等的青稞酒，我这就去给公子端来！”说着便匆匆跑向后堂准备去了。
　　青衫男子沉默地望着店小二的背影良久，心中油然腾升而起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来过这里了……似乎是入了无名楼以后吧，他便很少再游迹于江湖之中。
　　物是人非，不知为何他想起了这一个词眼。放在这里，应当算是合适。
　　物是人非，人走茶凉。只不过，对别人来说那是人走聚团圆；但于他而言，却是曲终人散，往事如烟，不知飘然何处……
　　眉眼低回，发现桌上已经温起了一壶热酒，浓烈的酒香随着空气弥散开来，还未开饮人便好似醉了三分，眼前漫起了一层迷蒙的薄雾。
　　青衫执起壶来斟了一杯，第一口酒液下肚，胃里便如火烧一般地开始灼痛。
　　果真不同于中原的酒水之味，他竟是有些喝不习惯。
　　青衫扯了扯唇角，再接着饮下了第二杯。与方才的感觉不同，只觉得有难以言说的浓郁和香醇的酒香流溢于唇齿之间，腹中的灼痛感稍稍减轻了一些，身子也随之开始变暖。
　　感觉还不错……是谁说，空腹饮酒不好的？
　　他想起了那一身白衣，那个对他关怀备至的人。曾经就告诫过他多次，万不可空腹饮酒，会伤身伤胃。
　　他突然间就笑了，带着恍惚而迷离的微笑，想着过去，忆着曾经。执壶的手也开始不听使唤，第三杯、第四杯、第五杯……就这样，一杯接一杯地不断下肚。
　　酒果然不是好东西，否则为什么他喝得越是多，越是记得清楚？
　　青衫男子就这样好似无意识般地喝着，喝着。直至他看到了杯中的酒液，原本清冽无色的液体就这样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绯红。
　　他以为是自己真的喝醉了，以至于出现了这种似真若虚的幻觉。然而当他把头一偏，看到窗外天际的那一抹残阳之时，他才恍然察觉到，原来自己竟在此处坐了整整一个白日。
　　落日斜晖，顾盼夕影。
　　连老天都勾起了他曾经的往事，瞬时间心痛如绞。
　　此时的天色已然昏暗了下来，茶座内人烟稀少，店小厮们陆续着燃起了细细的灯烛。烛火在夜风的吹拂下摇摇曳曳，和夕阳的余晖一起相互交织着映在了窗花上。
　　青衫男子眯起眼睛望着，恍惚中又想起了那人的一句诗：
　　“春风暗拂窗花乱，烛影摇曳映钩帘。”
　　一层凉意瞬间直直涌上心头，青衫男子再也坐不住，留了一锭银子在桌上，起身摇摇晃晃着离去。
　　“顾惜朝，你能不能别傻得这么彻底？”
　　冷冽的夜风向他毫不留情地席卷而来，他独自一人站在月光下，泪水就这样湿了他的面庞。
　　就在这个时候，有隐隐约约的梵唱和诵经声传入耳际，他缓缓睁开眼侧头望去，见到漆黑的夜晚被篝火照得通明一片。
　　原本躁动不安的心绪逐渐变得沉静下来，耳边只剩下那一声声无尽的梵唱，萦绕不止。
　　古佛拈花方一笑，痴人说梦已三生。
　　天气又变冷了。

　　＋＋＋＋惜夜＋＋＋＋

　　夜凉如水，风声如啸。终年积雪的山峰下，一片片明晃的篝火照亮了漆黑的夜。
　　老人，男子，甚至妇孺们，一个个都跪在经殿庙宇周围，磕长头匍匐于山路，口中不停低颂着佛经真言。
　　这是顾惜朝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人们以如此虔诚的姿态和方式朝佛，以佑平安喜乐。
　　一时之间他不敢做任何的叨扰，但仅是默默观望了片刻，随后便举步向着其中最大的一座经殿方向行去。
　　——你曾说，你爱佛，那么，我便以此来贴近你的气息。
　　佛语有云：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追寻。
　　跋涉千里，寻你而至，哪怕只有一线希冀。

　　清冷的夜风吹扬起了殿堂外的经幡飘曳飞舞，梵铃相互碰撞着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声响，和着满屋子飘渺的梵唱之音，犹如天籁。
　　一排排半人之高的玛尼经筒整齐排列于长廊之中，一眼望去都看不到尽头。青葱般纤长的手指一一将其拂过，上面镌刻着繁复的经文与图案，承载着人类对于佛道渊深而长久的信念。拨动着它们缓缓转动，如此便是积了一功德。
　　顾惜朝一路拨动着转经筒踱进了殿堂中，寻了一个角隅处盘膝而坐，闭眼听着耳边的梵唱诵经声，神色淡然，看上去好似洗尽铅华般的隐士。
　　然而，他却是惹尽了尘缘，并且为之堕尽了一生的人。
　　佛有三身，奈何六尘。
　　“这位公子，可是有心结？”
　　耳畔突然传来一声询问，青衫男子没有睁眼，只是摇了摇头，“无事。”
　　“我看公子眉宇间哀戚之息甚重，使得堂内的烛火狂乱摇曳，若不是心有千结，何故如此？叹哉叹哉……”那名僧侣并未再多言，摇着头走开了。
　　青衫缓缓睁开了眸子，见到正前方台阶上的烛火果真如那人所说，无风而晃动。
　　他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了一枚水润通透的碧玉捧在掌心，手指在玉面上来回轻轻摩挲。
　　琴儿不惜自损其寿数帮他求得了这一块玉，并说此玉与那人通灵，倘若附近一有那人的气息，哪怕只有半分，都是可以感觉到的。
　　然而，我已经追寻了那么久，为何到现在还是没有一丝感应？
　　岚……你是想考验我的诚心么？
　　顾惜朝此时正对着那枚碧玉发怔，神思恍惚。他毫无察觉到，在经殿香雾之外已然飘起了细细的飞雪，恍若月夜中飞花漫舞，洒落了整片山峦。
　　直到有一小片雪花被夜风吹卷着飘舞进来，落在了青衫男子的脸颊上，融化，散开。
　　顾惜朝这方回过神来，抬眸向外望去。
　　昔年雪如花，今来花如雪。
　　看来这一年，没有人再陪我看雪了。
　　他起身走到了长廊下，冷冽的风吹起了他宽大的衣袖肆意舞动。就在这一刻，他倏忽觉得手心一热，一股异样的温暖自掌间曼延至了全身。
　　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但见那一枚碧绿色的玉佩此时正泛着微微的红光。
　　——岚，是你么？
　　青衫男子的面上闪过一丝狂喜的表情，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去扫视着经殿内诵经梵唱的众僧侣们，企盼着能够寻觅到那人的气息。
　　——究竟是哪一个人？
　　世界仿佛在这一瞬间冻结住了，青衫男子的眼中看不到其他，唯剩了那一声声梵唱在耳际萦绕不止。
　　“啊……这株曼陀罗花终于开了！”
　　一名年轻的小僧侣突然跑了过来，弯下身子将角落处的一盆白色花草给捧了起来，惊喜地叫道。
　　“曼陀罗……？”青衫男子被吸引了去，侧眸看着那一株白色的曼陀罗花。不知是室内的烛光还是殿外篝火的映照，此时的花朵正在泛着淡淡的红光，好似梦幻一般。
　　青衫男子的心陡然一震。
　　小僧侣开心地抱着那一盆花正要离去，刚转过身就被一个陌生的人影径直拦下。
　　“可否将这株花赠予我？”顾惜朝略带急切地开口，目光却是一直盯住那朵曼陀罗花不曾离开，“或者……卖给我也行，不管多少价钱我都愿意给你。”
　　那名小僧侣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了一眼跟前的男子，有些不情愿地说道：“这株曼陀罗是我种的，只是一直都没有开花，今天突然就开了……”他沉思了一会儿，问道，“公子是今天来的么？”
　　青衫男子连连点头，语气间说不出地迫切，“是，我今日才来到这里。能否将这株花卖与我？”
　　好在那名小僧侣并不是斤斤计较之人，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眼，继而笑道：“从前都不曾开花，偏偏选在了今日，说不准，是公子与这朵花有缘吧……我送给你。”
　　“多谢！”顾惜朝感激地开口，双手接过了那盆曼陀罗花抱在怀里，阴霾了许久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小僧侣看着青衫男子喜不自禁的表情，眨了眨眼睛，“白色的曼陀罗在我们这里是很尊贵的，你可要好好待它哦！”说完，便笑着走开了。
　　顾惜朝感激地望着那名僧侣的背影，半刻之后，他缓缓将眉眼低回，目光柔和地望着怀中的这一株曼陀罗，唇边扬起了一抹浅浅的笑意。他抬手轻轻抚摸着那些白色而柔软的花瓣，动作极其温柔。
　　“希望这一次……我没有猜错……”
　　顾惜朝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就地在长廊间盘膝而坐，将花朵小心翼翼地轻放在了身边，接着便从怀里掏出了一支青玉箫，凑到唇边开始吹奏了起来。
　　这一整个晚上，雪一直都在下着。青衫男子就这样独自坐在廊下，好似不知疲倦般，将那支曲子吹奏了一遍又一遍，和着经殿内的梵唱，无休无止。
　　唯一陪伴他的，便是他身旁这株小小的白色曼陀罗，在夜雪的纷飞下静静开绽，吐露芬芳……

　　“留人间多少爱，迎浮生千重变
　　跟有情人做快乐事
　　别问是劫是缘”

　　＋＋＋＋朝岚＋＋＋＋

　　大雪终究是在黎明之前停下来了。
　　据说在那一个夜晚，人们的朝佛和祈福一直延续到了大半夜，而各个经殿中的梵唱声则是持续了整整一宿。
　　篝火湮灭后的残烟，混合着清冷的空气飘飘渺渺于山地之间。风轻云浅，犹如山岚。
　　一些年纪幼小的孩童们，早早地便蹲在了路边捡拾着各种大小不等的石子，将它们一个个地垒起来，并神圣地用额头去碰触它们，口中默诵祈祷之词。
　　这种垒石成堆的行为，在当地被称为玛尼堆。
　　万物皆有灵，即便是一块小小的石头也是有灵性的。有灵性的物体必然有神佛的灵光，抑或被鬼魂所占据。
　　所以这个地方一直以来便对石料有着虔诚的信仰，视其为圣物。
　　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蹲坐在地上，一手捧着一块跟他手掌差不多大小的石头，另一手捏着一把小刀在石面上刻画。但是捣鼓了半晌都没有将想要写的文字刻上去，不禁有些郁闷。
　　男孩抬起头来寻找着，最终将目光停留在了那一袭青衫身上。
　　“大哥哥！～”小男孩蹦蹦跳跳地朝着那人跑过去，站在他面前抬头望着他，露出了纯真的笑容，“大哥哥，你能帮帮我么？”
　　青衫也停下了步子，低眉看着眼前的孩童，浅浅的笑：“好，你想让我帮什么？”
　　“哥哥能不能帮我在这块石头上刻一句六字真言？”男孩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石头和小刀递向那名男子。
　　青衫蹲下身子，将那盆白色的曼陀罗花轻放在自己身旁，接过了男孩所递来的东西。他看着眼前这把儿童所玩的刀具，无奈地笑了笑，从腰间抽出了自己的匕首。
　　他一手握着石头，另一手用匕首在石面上毫不费力地凿刻着，不出片刻，他将那块石头交还给了小男孩。
　　“哇……大哥哥你刻得真好！谢谢你～”孩童无比开心地捧着那一块玛尼石转了一圈，对着他再度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然后便欢喜着跑开了。
　　青衫男子没有站起身，只是远远地望着，看到小男孩将那块刻了字的石头垒在了一堆小石子的最高处，口中喃喃低诵着祈祷词，接着再用额头去虔诚地碰触它。
　　青衫男子突然间就笑了，偏过头去望着身旁的那株曼陀罗，轻声询问：“我们要不要也来堆一个？”
　　白色的花瓣被晨风吹舞着轻颤起来，有一滴露珠自花蕊处滑落而下。
　　青衫男子朝左右看了看，随手捧起了一堆大小不一的石子垒在一起，而后他从中找了一块稍大一些的石头，掏出了腰间的匕首，垂眸冥思。
　　“就刻两个字好了。”他自言自语地说着，一手握着石头，另一手用匕首在石面上开始凿刻，神情十分专注。
　　半刻过后，他将刻好的石头垒在了石堆中的最上面一层。
　　朝岚。
　　青衫男子凝视着那两个字许久，神情柔和。他闭上了双眼俯下身去，用唇轻轻在那块石头上面触吻了一下。
　　“我们走吧。”他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将那株曼陀罗捧起抱在怀里，起身离开。
　　“将近良宵共惜夜，暮晚犹可赏朝岚。”
　　——我知道，你其实一直都在。

　　天色已经全部变亮了。
　　巍峨连绵的峰峦苍茫而又神秘，一袭单薄的青衫隐现于其间，一团一团的岚霭飘浮在他的身侧周围，衬得他此时犹如画中谪仙般的虚幻缥缈，好似随时都会随烟散去一样。
　　青衫男子就这样一边低诵着六字真言，一边磕长头匍匐于山路。携着那株白色的曼陀罗，三步一磕，向着顶峰朝佛而去。
　　这里是雪域最为高耸和神圣的山峰“大地之母”，却是气候严寒，终年积雪，难以攀爬。
　　当地的老人说，在这个山顶上有一座神殿。不论是谁，只要有人能够克服险阻、矢志不渝地到达那里，雪域的佛祗即会满足此人的一个愿望。
　　——我向来是不信任何传说的，但这次为了你，我愿意冒险一试。
　　哪怕这最后的希望，有朝一日会幻灭不再。
　　至于今后究竟会如何，我不愿想，也不敢想。
　　尘世如梦，白驹过隙。岁月如花，日夜长流。
　　我只求能坚守着我最后的这一份信念，陪你共逐天高。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佛曰，一个人悟道有三阶段：“勘破、放下、自在。”
　　的确，一个人必须要放下，才能得到自在。
　　但是为什么，我悟了如此多的年华，却总也放不下心中的这一份执念？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情之一字，自古难言。或许唯有不懂，才不会伤吧。
　　所以这一世，我想我是无法看穿了。
　　当地的老人说，白色的曼陀罗是一种情花，用酒吞服，会使人发笑，长醉不起。
　　也有人说，它是天上所开之花，神圣不可侵犯。见此花者，恶自去除。
　　倘若这一次的希冀当真幻灭成空，我不会再回来。
　　我只愿最后能够一直守在你身边，与你共度余生。
　　青衫袅袅，白衣翩翩。
　　从此之后，长醉，不醒…………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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