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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01
傅恂睁开眼睛的时候,山上正在下雨。
室内昏暗,天光从半开的门照了进来。明明在下雨,外头却亮得刺眼。他眯起酸胀的眼睛,循着亮光望去。
廊下坐着个身形单薄的素色背影,正低头读着手中的物件,翻动纸张时衣袖轻微晃动。
明亮的天光刺得眼睛有点痛。傅恂收回视线,目光在室内逡巡。
房间四壁萧然,除开他躺的这张硬板床和床头的柜子,只一张木桌并两把藤椅,地面却光可鉴人。
“醒了?”
身侧光线一变。廊下的人已立在床前,逆光中只见轮廓。
待他俯身时,傅恂首先看到的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傅恂杀过很多人,看过许多人死前那双或绝望或愤怒的眼睛,所以他知道:如果仔细去看,寻常人的虹膜总带着些褐或灰。
这人的虹膜却黑得纯粹,偏生眼白又极干净,泛着微微的青,衬得那纯黑的眼眸更像是落在上好宣纸上的浓墨,晕不开半点杂色。
若不是偶尔闪过一点星子般的反光,那双眼睛几乎显得无神。可正是这种异质般的黑,反而生出诡异的吸引力,仿佛能吸纳所有光线与视线。
也让傅恂想到,嗯,在昏暗处瞳孔扩大的猫。
在傅恂反应过来之前,那人已经极其自然地拉过他的手,冰凉的手指搭上他腕间,问起了他的症状。
傅恂下意识一一作答,说完才惊觉自己竟如此驯顺。
他早存了死志,以为自己会死在正派对魔教的围剿中,没想到自己还能活下来。
“恢复得挺好,我医术真不赖吧。”少年满意地放下手,“你先别睡,药还在煎,你喝完药再睡。”
傅恂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谁啊?”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两下。那人腾出只手,在床头柜上摸索了片刻,然后放弃似的收回手,随意道:“我面具不知道放哪儿了,就这样吧。”
傅恂盯着那张陌生的脸沉吟片刻,嘴巴慢慢长大,震惊道:“祁安仁?”
“啊,嗯。”对方随口应了声。
“你没毁容啊?”
02
简单介绍一下。
祁安仁,横空出世的武学天才,前代武林盟主的独子。
父母死于魔教报复,拼杀至力竭之后被活活烧死在隐居的山中。
他自称在那场火灾中毁容,外出总是佩戴面具。
傅恂,前魔教少主。
之所以是前,是因为魔教已经被祁安仁和他的伙伴们灭门了。
更正,几乎被灭门了,因为傅恂还活着。
然而此刻,傅恂最在意的不是自己为何在那场血战中幸存,而是盯着对方的脸脱口而出:
“你今年多大啊?”
借着从门外照进来的天光,祁安仁的面容清晰可见:面部线条圆润,下颌尚未脱去少年人的柔软,身形单薄。
这分明是个刚抽条的半大孩子,远远算不上青年。
“问这个干嘛?”祁安仁斜他一眼。
“我担心我一直在欺负小孩子。”傅恂老实道。
祁安仁翻了个白眼。傅恂后来相信,常年佩戴面具对他的表情管理造成了毁灭性影响:有那副遮的严严实实的面具,偷偷翻白眼也没人看得见。
“我马上过了生辰就二十三了,你多大了?”傅恂趁热打铁地问道,“十四,还是十五?”
“管你什么事?”祁安仁没好气地呛了回去,抬腿就走。
看来差不多是这个数。傅恂对着他背影喃喃道:“怪不得个子这么矮。”
话音未落,刚好走到门槛处的祁安仁在抬脚时结结实实绊了一下,差点摔个跟头。
晚些时候,祁安仁端来了一碗苦的要死的药。
03
傅恂表情扭曲地走出卧房门。
如果祁安仁当真想杀他,那杀人的法子多了去了,为什么偏偏要用这么苦的药呢?
山间的晨雾裹着细雨迎面扑来,潮湿的凉意沁入肺腑,总算冲淡了些许喉间的苦涩。他深深吸了口气,久违地感到神智清明。
雨幕依旧绵密,祁安仁还坐在廊下。这次傅恂看清了,他手中捏着的是一封已经展开的信笺。
听见脚步声,祁安仁连头都没抬,只是懒洋洋地斜睨一眼,把信收了起来。
“伤还没好全,当心着凉。”
这话说得敷衍,祁安仁说话的时候压根没在看傅恂,他的目光始终落在远处的竹林。
苍翠的竹海在风中起伏,雨丝斜织进竹间,将每一片竹叶都洗得发亮。
在看到这片景色之前,傅恂就已经猜到了这是何处——前代武林盟主隐居的竹林。
此刻站在这里,竟有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
傅恂站在走廊上,一手扶着廊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木质纹理。
昏迷前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骨骼碎裂的钝响,喉间翻涌的血腥气,强烈的不甘,难以察觉的恐惧,以及……从未有过的茫然感。
一切都这么,就这么,结束了吗?
在逐渐发黑的视野里,唯有祁安仁的银白面具泛着冷光,隐约能看到在面具下那双眼睛平静地垂着。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石板上的积水被雨滴打出一圈圈涟漪,模糊了天空的倒影。
傅恂盯着那晃动的倒影,问道:“我昏过去多久了?”
在决战之时,他奉命去牵制祁安仁,最后落败,被对方击飞,震伤内脏昏死过去。
这个人的进步速度实在是太快了。三个月前还能被他追着打的少年,在决战时已强得判若两人。
或许在被父亲下令,要不惜一切代价,用生命拖住这个人的时候,傅恂就已经预料到自己的结局了。
“那之后过了多久了?”
”今天是第十天。“祁安仁的声音混在雨声里,显得有些模糊。他停顿片刻,又补充道:”过了快两周了。“
顺着屋檐滴落的雨水连成一片透明的水帘,淅淅沥沥的声响衬得山中愈发寂静。
“魔教呢?”傅恂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当然是灭门了。”祁安仁垂着眼睛,低头折着手中的信纸,“你爹的脑袋现在应该还挂在在城门的旗杆上。”
“你能叫得上名字的都死了,叫不上名字的教徒应该都被废了武功,或者被送去当奴隶。”
“至于你,在别人眼里,也是个死人了。”
所以,一切都结束了。
傅恂深深吸了口气,想象中的愤怒没有出现,只有无尽的麻木。魔教覆灭的消息像一块石头投入深潭,却只激起几圈微弱的涟漪。
……或许在被父亲下令,要不惜一切代价,用生命拖住这个人的时候,傅恂就已经预料到自己的结局了。
作为魔教少主,在死之前终于亲眼目睹父亲撕开温情的假面,终于失望的结局。
算啦,自己也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没什么看不开的。傅恂自嘲地想。
“为什么要救我?”傅恂依旧站在祁安仁身侧,问道。
祁安仁总算抬眼看他,漆黑如墨的眼眸几乎能映出傅恂的样子:“你现在还想活吗?“
傅恂没看他,只是远眺。
竹林笼罩在雨雾中,成了一片悠远苍茫的绿色,看得不甚清晰。潮湿的风拂过脸颊,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意外地让人心安。
那些以教规为名的鞭刑,以忠诚为枷锁的训诫,此刻都恍若隔世,成了回忆中褪色的画卷。
他回答道:“有点吧。”
04
祁安仁的确下手有分寸,医术也很不错。
到了战后第十三日的时候,傅恂已经行走坐卧自如了,可以上桌吃饭了。
话是如此,但也没什么好吃的。
“今天还是喝粥吗?”傅恂看着被推到面前的碗,没有丝毫提起筷子的欲望。
祁安仁眼皮都没抬,把一碟咸菜推到傅恂面前。
傅恂忍不住抱怨:“顿顿都喝白粥,咸菜也不顶用啊。”
祁安仁咽下嘴里的粥,原本捧着的碗略略放下了一点,反驳道:“受伤了就该吃点清淡的。”
“那这也太清淡了。”傅恂撇嘴,神色为难,“再说,你每天就吃这个,不担心长不高吗?”
筷子刮碗底的声音响起,祁安仁仰头把最后一点粥倒进碗里,“咚”的一声把碗放在桌上。
“吃完和我下山买菜,晚上吃顿好的。”
05
两人虽都带着伤,但习武之人的脚程终究比常人快许多。山道上的落叶被他们踏得簌簌作响,转眼就已望见山脚下的炊烟。
他们一路无言,直到集市嘈杂的人声隐约可闻,傅恂才打破沉默:”你住在山上,下山一趟不方便,怎么不自己种点菜?“
”以前有种,“祁安仁凉凉地回答道,”被烧没了。“
被魔教的人烧的。
傅恂缩了缩脖子,没再问。
山脚下是个相当热闹的城镇,人间烟火气扑面而来。祁安仁似乎和这里的百姓颇为熟悉,笑着与往来行人颔首致意。
只不过,镇民称呼的似乎不是祁安仁这个名字。
“为什么他们要叫你小李大夫?”傅恂低头问道——对的他和祁安仁说话需要低头。
“你知道什么叫做隐居吗?”祁安仁懒懒地瞥了傅恂一眼,语罢又垂下眼帘,往拽着自己衣角的小孩手里塞糖。
也是。傅恂挠了挠脖子。前武林盟主有不少仇家,隐居后一直藏得很好。
直到八年前,他儿子当街出手,救下了一个孩童。
那日人贩子正准备捂住哭闹的孩子的口鼻,谁也没看清那个戴斗笠的少年是怎么出手的。两人从街这头打到那头,檐上瓦片碎了十七八块,底下赶集的百姓看得真切。
后来这事被说书人编成七八个版本,茶馆里传得沸沸扬扬。
虽不是在这个镇子发生,却终究留下了线索。魔教顺藤摸瓜,找到了此地。
回过神来的时候,傅恂发觉背篓沉了不少,里面已经堆了几样乡亲们塞来的礼物。祁安仁每接过一样都客客气气道谢,然后无比顺手地塞进他的背篓。
“怎么全是我在拿?”傅恂忍不住抗议。
祁安仁一边啃着热心大娘送的烧饼,一边头也不回道:“不光是现在,回头上山也是你背着。”
傅恂不满:“喂!”
“我当初可是一个人把人事不省的你扛到山上的。”祁安仁抱怨道,“你可比这些东西重多了。”
菜市场里,傅恂盯着摊位上绿油油的菜叶犯了难。他以前哪里买过菜,这些菜在他眼里长得都一个样,更别说和饭桌上的菜肴对上号。
摊主见他犹豫,笑着问他要什么,他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惹得周围人一阵哄笑。
祁安仁倒是熟门熟路,在菜摊间穿梭自如,还和菜贩你来我往地砍价,三言两语就让人笑着给他抹了零头。
傅恂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几捆青翠欲滴的蔬菜下了秤,转眼就扔进自己背上的竹篓里。
”走,买鸡去,晚上炖鸡汤。“祁安仁拍拍手,领着他往禽肉区去。
傅恂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摊主从笼里提出一只活蹦乱跳的鸡。刀光一闪,鸡头应声而落。
见了这一幕,傅恂喉结不自觉地滚动,脖颈后寒毛倒竖,竟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上山的时候,祁安仁还在念叨这件事,笑话他:“你杀过的人都不知道多少了,怎么还看不得杀鸡呢?”
祁安仁到底也没让伤员一个人把东西背上山,他屈尊降贵地帮忙背了几样东西。
祁安仁背的东西少,身体轻快,走在前面一点。他说这话时,两人已拉开十余步距离。
听了这句话,傅恂抬眼去看。祁安仁正站在前方一块突出的山石上歇脚。他背着手立在石上,明明是再朴素不过的粗布衣衫,穿在他身上却自有一番气度。
稻草捆扎的鸡在傅恂手中晃荡,干枯的草茎扎得他掌心发痒。他僵硬地往上提了提:
“你也知道我杀了不知道多少人,为什么要救我?”
傅恂说话时脚下不停。本来就没差几步路,话音落下时,他人已经在那块山石下站定。
傅恂仰起头,正对上祁安仁垂落的视线。
那张脸上看不出悲喜。黑白分明的眼睛既不躲闪也不刻意压迫,就那么直直望下来,眼底映着傅恂仰起的脸。
傅恂想,父亲被杀掉的时候,祁安仁是不是也露出了这副表情?
又带着审视又带着怜悯的表情。
他觉得,用面具遮住这双眼睛实在是太可惜了。
“你杀人是为了讨好你爹。”祁安仁开口,声音和眼神一样平静,“现在你爹死了,我杀的。你没人能讨好了。”
“别把我说得那么无辜。”傅恂扯了扯嘴角,低声道。
“你当然不无辜。”祁安仁闭上眼睛,山风拂过他的衣角,“但你没理由再作恶了。”
“你不怕我杀你报仇?”傅恂挑眉。
祁安仁从石头上轻巧跃下,没放什么东西的竹篓在他背后空荡荡地晃了晃。他头也不回地往山上走,把整个后背暴露在傅恂面前。
“那你动手便是。”他头也不回道,“杀了我之后,你还想杀别人吗?”
傅恂张了张嘴,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咙,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他突然觉得有些滑稽,又有些恍惚。
背上竹篓里装着刚买的菜,手中提着今晚要炖的鸡。一路爬到山顶,还有容身的一张床。
怎么会是他活下来了?
那么多人都死了,怎么偏偏是他得救了?
他觉得我值得救吗?不,更重要的问题是……
“只有我值得救吗?”傅恂低声问道,声音轻得几乎散在风里。
“当然不止你。”祁安仁摆了摆手,“但拉你一把比较顺手。”
两人一时没说话,山道上安静下来,只余落叶在脚下碎裂的细响。
走出十余步,祁安仁又开了口,带着这些时日来少有的温和:
“故事结束啦,傅恂,没有‘且听下回分解’了。”
这语气不似平日那般孩子气,倒让傅恂恍然想起初遇时那个仗剑江湖的少侠。
“听故事的人都散尽了,没人关心后续如何。但我觉得,人还是要自己关心自己的。”
05
“祁安仁,你说活着有什么意趣?”
傅恂问这个问题的时候,祁安仁正在手把手教他择菜。
两人对坐在小院的矮凳。傅恂手法颇为生疏地揪掉了这株——他还是记不住叫什么的——绿叶菜的根,手上边操作边问道。
话音刚落,对面那双灵活的手突然顿住。傅恂抬头,看见祁安仁活见鬼似的表情。
“择菜有这么难吗?还是我骂你骂得太重了——那个不能扔掉!”
在祁安仁的尖锐爆鸣声中,傅恂尴尬地咳嗽了两声,把不小心扯掉的健康菜叶扔进择好的菜堆里。
“和这个没关系。”傅恂老实道,“我只是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祁安仁来了精神,腾出只手,煞有介事地竖起四根手指:“人生的意趣,就是在四个字里面。”
“哪四个字?”傅恂问道。
“吃、喝、玩、乐。”祁安仁一字一顿,说一个字放下一根手指。
傅恂白了他一眼。他实在想不通,那位以严肃著称的前任武林盟主,是怎么养出这么个没正形的儿子的。
更想不通这人是怎么在江湖上维持那副光风霁月、朗月清风的形象的——分明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你和我说实话,你之后到底有什么打算?”傅恂继续择着菜,“继续行侠仗义吗?”
“把你家的魔教除掉了之后,我觉得武林没什么邪恶势力需要铲除了。”祁安仁老实道。
傅恂盯着手里择到一半的菜,思考自己是不是当场一甩袖子走人会显得比较有骨气。
算了,他要是走了,晚上吃饭就没他那双筷子了。
“我啊。”祁安仁停下了择菜的手。
厨房太狭窄了,两个人腾挪不过来。祁安仁就搬了两个小马扎,和菜框子一起搬到了小院子里。
小院正对着那片竹林。连日阴雨后难得放晴,风过时,竹叶沙沙作响。
祁安仁仰起脸,带着几分向往和期待的神色往外看。天光正好,澄澈的光亮在他眼中流转,映着整片明净的天空。
“我就是到处走走,看看不同的山水,结识些有趣的人,听听不一样故事。”
“感觉不够上进。”傅恂评价道。
祁安仁嗤之以鼻:“要什么上进。”
一时没人说话。只剩下菜梗被掐断时清脆的"啪嗒"声,和叶子被撕下时细微的簌簌响。
“我……”祁安仁开口又停住,深深吸了口气,像是要把从胸腔里涌上来的什么东西压下去。
这停顿来得突兀,傅恂等了片刻,没等到下文,略一皱眉,抬眼看他。
祁安仁已经收回视线,抿着嘴,低头盯着菜筐。光线从侧面斜切过来,在他眉眼间投下阴影。
“其实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戴面具的。”祁安仁也察觉到了傅恂的视线,终于出了声,尾音还带着点未散尽的哑。
他一拍大腿,挺起胸膛,眼角眉梢的神色活泛起来,好像刚才流露出的一瞬阴郁是傅恂的错觉。
“我顶着自己的脸出去玩的时候,不会有人说‘哎呀,这不是祁少侠吗?’,更不会有什么麻烦事找上门。”
祁安仁眉眼舒展开来,又神采飞扬、眉飞色舞起来:“去吃酒的时候,说书人在台上说着我的光辉事迹,我就在台下听着,没有一个人认得出我,这才好玩呢。”
傅恂吃惊道:“你真准备金盆洗手了?”
祁安仁啧了一声:“谁金盆洗手了?你那才叫做金盆洗手呢!”
他弯腰从菜筐里摸出最后一小把菜,气势弱了下来,边动手边嘟囔着:“和行侠仗义没什么关系……不过,要是遇上需要帮忙的人,该救还是得救的。”
“那迟早还是要被认出来啊。”傅恂吐槽道。
“认出来……认出来也好啊!”祁安仁挺直腰板,把手里的菜扔进择好的菜堆,顺势将手在空中划了个半圆,煞有介事地往下一拍。
傅恂确信那是个拍惊堂木的动作,也确信这个人如果穿回那身月白广袖的少侠行头,应该有几分潇洒倜傥的味道。
可惜此刻这气势十足的动作配的是窄袖布衣,看起来有点滑稽。
但是某人眉飞色舞的神气实在鲜活,傅恂又觉得连这身打扮可以原谅了。
祁安仁朝傅恂挑了挑眉,笑得狡黠:“要是身份败露,江湖上必定又是一片腥风血雨。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们又有数不清的故事可以讲,这多有意思啊?“
不等傅恂接话,祁安仁已经撑着膝盖站起身来。恂这才注意到,方才还堆成小山的菜筐已然见底,青翠的菜叶整齐地码在另一边的竹篮里。
”刀会用吗?“祁安仁问道。
”会。“傅恂下意识地往腰间摸去,才想起自己防身的短刀被祁安仁没收了。“你说多长的?”
祁安仁又露出了看白痴的眼神:“我说的是菜刀!”
当天晚上,吃得打饱嗝的傅恂不得不承认:祁安仁的手艺真不错。
06
傅恂最初觉得祁安仁留他一命简直是疯了,但后来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确实考虑周全。
比如他那一身魔功,早被祁安仁废得干干净净,现在对方拍死他不要太轻松。
“这是为你好啊。”祁安仁坐在廊檐下晃着腿,语重心长道,“魔功那套不光修炼法子伤天害理,而且境界提升过快,揠苗助长透支潜力……”
傅恂正在走廊前的小院里练剑。祁安仁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本正派内功和剑法,喊他换个路子从头重新修炼。
此刻那人正悠闲地坐在走廊上看他练剑。这山上雨水多,屋舍都架高了地基,刚好够祁安仁舒舒服服地把腿伸着。
祁安仁正捧着封信读,他把信纸翻了个面,随口道:“虽然我把你武功废了,但是你基础还在。重拾境界,不过时间问题。”
傅恂咬紧腮帮子。运功时最忌分心,稍有不慎就会岔气,这人就专挑他练剑时唠叨。
总算练完,傅恂收势站定,故意没将长剑归鞘。他提着剑气势汹汹地朝廊下走去,存心要吓一吓他。
祁安仁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那把剑我给你的,没开刃”
傅恂彻底没脾气了,“锵”的一声把剑插回鞘中。
按理说祁安仁这个时候也要练晨功的。要搁从前,傅恂定会猜测这人是因伤势未愈才在此偷闲,毕竟江湖传闻中的祁安仁是闻鸡起舞的武痴。
但他现在觉得祁安仁可能就是想偷懒。
祁安仁打了个哈欠,随手将垂落的一缕青丝撩到背后。
他尚未到束冠的年纪,又在自己家里,乌黑的长发只松松绾了个半髻,余下的发丝如瀑般散落在素白中衣上。
傅恂站在他旁边看了半晌,直到祁安仁从信纸上抬起眼,投来疑惑的视线,他才抬腿迈上走廊,丢下一句:
“把头发好好梳一梳,看着怪没气色的。”
07
炒菜这种精细活傅恂还是做不来,但择菜洗菜的活计倒是日渐纯熟。至于劈柴烧水这类粗活,现在他已经是熟练工了。
这两天祁安仁又给他添了一项抓药煎药的差事。每日雷打不动两回,两人各一贴。
傅恂觉得迟早有一天,祁安仁会把所有的家务活都扔给他。
天可怜见,虽然当年分属敌对阵营,但傅恂记忆中的祁安仁,始终是那个光风霁月的少年侠客。谁会想到如今竟成了以救命之恩相挟,把他当杂役使唤的混账小子……
……嗯,傅恂绝对没有乐在其中。
傅恂端着热气腾腾的药,推开了祁安仁的书房门。
祁安仁正伏案疾书,多半是在写什么信件。见傅恂进来,他头也不抬,直到药碗递到跟前才搁下毛笔。
“你自己那份喝了吗?”祁安仁端起药碗,抬眼问他。
“你觉得我是像你一样的小孩子吗?”傅恂反问道。
祁安仁仰头灌药的动作一顿,凶狠的目光沿着碗边沿剜了过来。
看起来药是真的很苦,祁安仁把药一口气喝完,整张脸都皱了起来,眉头拧得死紧。
傅恂伸手递来一个小纸包,里头装着几块果脯。
面对祁安仁疑问的目光,傅恂无辜道:“下山买菜时别人送的。”
祁安仁拣了块果脯扔进嘴里。酸甜冲淡了些许苦味,他的表情缓和了一些。
傅恂的嘴角牵起一丝几不可见的弧度,却在目光触及书房正中那幅字时骤然凝固。
匾额上“有容乃大”四个字墨迹苍劲,落款赫然是前任武林盟主。他眼皮一跳,猛地低头,仿佛那几个字会灼人。
这一低头,就看到祁安仁手边摊开着几本医书。
傅恂忽然想起,那位盟主的夫人曾是江湖闻名的神医,贫者求医时分文不收。
难怪这人小小年纪,一手医术却已隐隐有大家之风。他几乎有些嫉妒了。
“你怎么还不走?”
祁安仁咽下嘴里的果脯,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随即开口问道。他的嗓音还带着些沙哑。
傅恂回过神,答道:“我前两天捡柴火的时候,看到了那片被火烧掉的菜园。”
祁安仁盯着他,没说话。
傅恂自顾自继续道:“我也不懂农事,但是现在正是春天,我想着应该还是能播种的。“
祁安仁震惊道:“你干活干上瘾了?”
傅恂忙不迭反驳,但这几天成天就是干活,口舌笨拙,编不出什么好理由,最终在祁安仁戏谑的目光中悻悻地闭了嘴。
但是不得不承认,偶尔干干活、出出汗的确有助于改善心情。
嗯,他绝对没有乐在其中。
祁安仁咳嗽两声:“说实话,你到底想干什么?”
说的是真心话,怎么还不信呢?傅恂张嘴正欲反驳,却在抬眼时再度瞥见墙上那幅字。
话到嘴边拐了弯,他说:
“我想去拜祭一下两位前辈。”
08
前任武林盟主葬在一个和身份不怎么相称的地方。
墓碑静静矗立,形制朴素,但是打理得很仔细。
走到近前,傅恂心头那个盘旋已久的疑问越发鲜明。他嘴唇几番开合,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祁安仁——姑且还是这么称呼他吧——在墓前噗通一声跪下:
“师父、师母、师兄。”
傅恂默然后退半步,一撩衣袍跟着跪下。却在俯身行礼前,忍不住又一次确认那三座墓碑上的文字:
先师严父祁讳云霆之墓
慈母云氏静瑶之墓
兄祁氏安仁 之墓
09
【祁安仁】显然早已在傅恂醒来前就来过,将魔教覆灭的消息告知了长眠之人。此刻他无意在这个外人面前倾吐心事,只是沉默地旁观傅恂一丝不苟地完成祭拜仪式。
傅恂也不是什么多话的人,简短地道完谢罪之词后,便拎起水桶,抄起工具。他拔除杂草,擦拭碑面,除去不久前的雨水导致的泥泞。
【祁安仁】盘坐在一旁出神。
傅恂不是很敢看他。【祁安仁】没什么表情的时候,那双眼睛黑得瘆人,让他平白生出几分胆怯。
除了几炷香,他们并未准备纸钱。待一切收拾妥当,傅恂拍了拍膝上的尘土,默然起身。
山间小径走得熟了,倒也不觉得崎岖。两人一前一后,谁都没有开口。直到回到厨房,在做饭的琐碎声响中,这份沉默才被打破。
傅恂蹲在地上起炉子,抬头时正看见【祁安仁】的背影。傅恂早上洗衣服的时候从河里误打误撞捞了条鱼,那人现在就这么背对着他,专心处理着那条鱼。
“你……“傅恂终究按捺不住,还是开了口,”到底是谁?”
【祁安仁】往鱼肚子塞姜片的动作一顿,他慢腾腾道:”你还记得我师兄……祁安仁是怎么出名的吗?“
”知道,当街救了个孩子。”傅恂顿了下,心中的线索慢慢串联起来,“你?”
难怪他总觉得年龄对不上。
“嗯。”【祁安仁】短促地应了声,转而问道,“你往锅里倒水了吗?我要蒸鱼的。”
傅恂恍然回神,手忙脚乱地去舀水。锅已经热了,凉水浇下去的瞬间发出“刺啦”的声音,腾起一团白雾。
傅恂看了眼锅,又看了眼面色如常的【祁安仁】,不知道要怎么再开口。
【祁安仁】低笑道:“想听故事,还要我上赶着说给你听?”
【祁安仁】的故事很简单。他本名李逢,那年人贩子正要将他转手倒卖时,是真正的祁安仁当街救下了他。
等祁氏夫妇按他提供的线索,千里迢迢寻到他家乡时,只见到两座新坟——李逢的亲生父母已经因为当年的饥荒去世,没等到儿子归来。
李逢就这么成了祁氏夫妇的义子。
水烧开了,李逢指挥着傅恂把装着鱼的盘子放在支在锅里的高脚支架上,盖上锅盖。
锅盖下传来细微的咕嘟声,傅恂终于问出了那个在心中盘旋已久的问题:“为什么要冒名顶替?”
“不然谁信啊。”李逢轻轻巧巧地回答道,手上仍在切菜备菜,“这才是个好故事呢。”
刀锋一转,他将切好的菜轻轻刮到一处,发出轻响。
“有好故事,才有人愿意宣扬。一出好戏,才有人配合着演呢。”
若让傅恂细细回想,不得不承认:当那个本该死在魔教手中的【祁安仁】突然死而复生,手持前任武林盟主威震江湖的佩剑重现人间时,确实在武林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魔教众人见之变色,内部开始互相猜忌;而江湖上沉寂多年的旧事也被重新翻出。前任盟主满门惨死的真相,在茶坊酒肆间被反复咀嚼,激起无数义愤。
最终那场讨伐魔教的行动能势如破竹,或许正因这份被压抑太久的愤怒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祁安仁】名声响,风头劲,师出有名……顺理成章。
在傅恂的角度能够看到李逢的侧脸,他的神情并没有声音听起来那般平静,微垂的眼睫在眼下投落一片阴影,带着些许的怅然。
一股近乎恶劣的快意涌上傅恂心头。
他过去曾经是羡慕着【祁安仁】的。
那可是祁安仁啊!那个人不必躲藏、能光明正大活在阳光下。
即便顶着残缺的面容,依然能肆意欢笑,被众人簇拥,甚至得遇真心相待之人。
他傅恂和整个魔教都注定要做这出好戏里的垫脚石,成就这场可歌可泣的复仇传奇。这个“邪不胜正”的故事将在无数张嘴里反复咀嚼,化作又一段江湖传说。
但是啊,但是。
傅恂努力克制,还是从喉咙里滚出一声低笑。
他说:“你舍不得了。”
舍不得这个不属于自己的故事了。
李逢抿了抿嘴,没说话,手上的动作也停了。
原来你也是卑鄙小人吗?那真是太好了。傅恂心想。
和我一样。
“我……”
李逢想清清嗓子,却没清成,不得不踉跄着退离案板,用袖子蒙着脸咳嗽了好几声。
听到他压抑的咳嗽声,傅恂心头浮起一丝悔意。
李逢在剿灭魔教那一战中伤得不轻,至今还在喝调理,心绪激荡只会让伤势反复。自己何必在这时候刺激他?
咳嗽声渐弱,李逢吸了吸鼻子,喉间仍带着低哑的颤音,却还是继续道:
“说是师父师母,其实师母教我更多些。”
怪不得医术这么好,傅恂想着。
“我也问过师母,要不要改换称呼。但她说,他们既是老师,也是父母,就是这么个意思,不必细究。”
“师兄葬在师父身边,我要葬在师母身边。”李逢语气平淡,又带着不容转圜的固执。
傅恂眉头一跳:“说什么呢?”
“时候到了。”李逢不答,只是继续差遣着人,“你去看看鱼蒸熟了没有。“
10
傅恂在山上的作息很规律。每天天未亮就起来,练剑、劈柴、煮粥、煎药,把李逢从床上薅起来吃药吃早饭,洗碗。
如果家里没菜了,再下山买菜,顺便买点药材,紧接着研究怎么做午饭。
往常是轮不到傅恂做午饭的,因为做饭毕竟是件精细活。
”起来吃饭。“ 傅恂象征性地用指节叩了两下门板,接着没等回应就径直推门而入。
床上的李逢翻了个身,睡眼朦胧地看向门口。他迷迷糊糊地反应了一会儿,才带着浓重鼻音开口道:”我又睡到这个点了?“
头两天傅恂还试图把他从床上赶去做饭,现在他已经认命地自己研究怎么炒菜了。
等傅恂把最后一盘菜摆上桌时,李逢已经慢吞吞地蹭到了饭桌前,支着下巴发呆了。
“先别吃。”傅恂匆匆撂下话,转身去灶台端来温着的药。
这药是李逢自己给自己新添的,每天多喝两大碗。
毕竟是小李大夫自己诊的脉、自己开的方,傅恂还多嘴提醒一句怕他忘了,于是收获了李逢一记白眼。
李逢抬头喝药,傅恂顺手把盛好的米饭往他面前一推。
药碗见底,李逢臭着脸把碗放下,抄起筷子就往嘴里扒饭,囫囵着吞了几口下去,企图用白饭的甜香冲刷着舌根的苦味。
他吸着鼻子把垂下的碎发往后一拨,沙哑着嗓子道:“你也吃。”
傅恂自然不会和他客气,只是他这副狼吞虎咽的架势看得人胆战心惊,总觉得下一秒这人就要把自己噎住。直到确认李逢缓过劲儿来,傅恂这才端起自己的饭碗。
傅恂猜李逢的伤势怕是恢复得不太理想。
说来也奇怪,当初与李逢一同杀上魔教的那两位生死之交,一位是名门正派的少宗主,一位是富甲一方的商贾之子。
尤其是那个姓唐的臭小子,家里经营的万通阁,在这等穷乡僻壤都设有分号。当真称得上“三里一铺,五里一店”,比官家的驿站开得都密集。
以那两位的身家地位,什么灵丹妙药求不得?什么神医圣手请不动?更何况祁安仁如今在武林中如日中天,只要他开口,不知多少杏林圣手会抢着为他诊治。
李逢又何必拖着未愈的身子急着赶回来?莫非......真是为了救他傅恂?
他有这么重要吗?
李逢夹了一筷子菜,放在米饭上,突兀地开口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傅恂扒饭的动作一顿。
他还没咽下嘴里的饭菜,就听到李逢头也不抬地补充道:“你的伤已无大碍,想走随时可以走。”
傅恂定定地望着他。李逢却始终没有抬眼,自顾自慢条斯理地啃着那片菜叶,咬两口配一口饭。
傅恂把嘴里的饭咽下,想了想,老实道:“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啊?”李逢啧了一声。
李逢这几天阴晴不定得厉害,总是臭着张脸,气色也惨淡。
傅恂放下饭碗,碗底碰着桌面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他认真道:“我想赎罪。”
“嗯,”李逢总算掀起眼皮,目光沉沉地压过来,“你准备怎么做?”
“我不知道。”傅恂老实道,赶在李逢翻白眼前急忙补充,”但是我觉得,留在这儿照顾你,肯定算是赎罪的一环。“
李逢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那双眼睛黑得像是子夜时分的寒潭,既无星月倒映,也无波澜泛起。
傅恂被盯得脊背发僵,恍惚间有些疑问这人到底是不是伤势未愈,自己怎么有种被绝世高手气机锁定的感觉。
“……行吧。”
李逢嘟囔着移开视线。饭桌上重归寂静,只剩下筷子偶尔碰着碗的脆响。
李逢往嘴里又扒了没几口饭,就把碗放下了:”我回卧房了,碗记得洗。“
傅恂叫住他,不可置信道:“我烧的饭有那么难吃吗?”
他仔细地尝了口饭。
嗯,今天没有夹生。
又尝了口李逢方才啃了半天的那盘菜叶子。
嗯,今天没有多放盐……欸好像有点淡,可能是放少了。
嗯,总的来说,这不是很不错吗?
”不吃饭小心长不高。“傅恂不放心地嘱咐道。
李逢翻了个白眼,抬手把剩下没吃完的饭盖他碗里。
嗯,李逢这几天阴晴不定得厉害。
11
李逢的日渐衰弱是山间平静生活中逐渐扩大的阴影,两人对此心照不宣,却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
不,傅恂实际上开口提过不止一次,问要不要向那两个朋友求助,或者至少让他从山下请个大夫上来。
说到后来傅恂甚至主动请缨,说如果大夫嫌山路不好走,他可以把人背上来。
最后把李逢说的烦了,抄起枕头砸向他。“聒噪。”病人边骂边重新躺回被窝,苍白的脸上难得泛起些许血色。
于是这个话题就此搁置,再无人提起。
已经是晚上了,傅恂用肩膀顶开房门,将药碗和饭碗放在床头柜上。
他腾出手去点蜡烛,点燃的蜡烛在黑暗中撑开一团昏黄的光晕,照亮床上的人。
“起来,别睡了。”
被窝里传来一声含糊的应答。就在傅恂准备伸手把他从被子里掏出来时,李逢才慢吞吞地支起身子。
烛光在他脸上跳动,显得脸色不怎么苍白。他坐在床上发呆,凌乱的长发披散在单薄的白色里衣上,看起来还没醒。
李逢这段时间精神一天不如一天,别说自己做饭了,每天清醒的时辰都所剩无几。
在李逢某天吃完饭之后,扶着桌沿起身却腿软得差点给自己摔地上之后,两人无言地达成了在床上吃饭的默契。
此刻傅恂见李逢支起身子,便将药碗递到他面前。李逢也不抗拒,接过碗就喝药。
傅恂腾出了手,就顺手把病人乱糟糟的头发往后拨,怕他喝药喝到头发。
发丝拨开,李逢苍白的脖颈暴露在烛光下。傅恂垂眸望去,能看到青色的血管在皮下蜿蜒,随着吞咽的动作微微起伏。
……虚弱到这个地步,武功的差距已经不顶用了。现在如果想要他的命,或许就是一伸手的事。
喝完药,李逢一张嘴,傅恂顺手塞了块果脯进去,然后无比嫌弃地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指。
李逢木然地含着果脯,腮帮子缓慢地鼓动,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傅恂转身去外间倒了碗清水,递到他唇边时却被轻轻推开。
傅恂先是不解,才发现对方还在缓慢地咀嚼之前塞进去的果脯。他放下水碗,拉了把藤椅坐下,斟酌着开了口:
“我写信请了位信得过的大夫过来。是我几年前初入江湖时结下的朋友,和魔教没有关系。”
这封信当然是瞒着李逢,他自己下山的时候偷偷寄出去的。
“我打听过了,他最近就在邻近州县,赶过来还要几天时间……”
“你——”李逢的嗓音沙哑得几乎辨不出原声,他开口正欲打断,话未说完却猛地前倾。
一滩浓黑的液体溅落在地。
傅恂一开始真的以为是药,也的确闻到了药的苦味,但卧房中的血腥味逐渐浓郁了起来。
李逢的身体剧烈痉挛着,指节死死抠住床沿。当这阵呕吐终于暂歇时,他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伏在床边剧烈喘息,单薄的脊背还在克制不住地颤抖。
直到这时,傅恂才确认李逢最后吐出来的,是大口大口的血。
黑血。
傅恂盯着地上那滩混着药汁的黑血,血腥味混着药草的苦涩,在狭小的卧房里凝结成令人窒息的浊气。
他脱口而出:“你出门的衣服放哪里了?”
他想,李逢这些时日书信往来频繁,让他给唐明慎那小子写个便条就好了。
今日他将人收拾妥当,备好盘缠和换洗的衣衫,把人背下山,送到万通阁。之后如何,便是他们自己的事了。
这可是覆灭魔教的大侠啊。什么灵丹妙药求不得?什么神医圣手请不动?
这样一来,他也算是还清了救命之恩,从此恩怨两清,可以一身轻松地开始新生活。想到这里,傅恂心底莫名涌上一阵空落。
现在不是想那么多的时候。他定了定神,压下翻涌的思绪。心慌的时候干活容易出错,而且接下来最好手脚快一点……
就在他刚要起身时,一双冰冷的手扯住了他的衣领。
那力道很轻,甚至虚弱得像是随时会松开,却让他僵在了原地。
“没,没用的……”
烛火摇曳,将少年清俊的面容割裂成明暗交错的碎片,原本如玉般温润的轮廓此刻被痛苦与愤恨扭曲。
哪怕是在墓前拜祭的时候,傅恂也不曾见到这张脸上出现如此浓烈的情绪。
“你知道……你爹的‘无相劫’吗?”
李逢颤抖的手攥着傅恂的衣领,声音像是从还在打战的齿缝间中硬生生挤出来的。在这个距离下,傅恂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整个人都在失控地战栗。
可那双眼睛仍旧异常地亮。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下,李逢的目光死死钉在傅恂脸上,黑得惊人的眼眸泛着冰冷的光泽。
那视线太过锋利,几乎要刺穿傅恂的皮肉。
傅恂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个人也是会恨的。
12
无相劫,魔教教主压箱底的剧毒。不立取性命,而是以阴寒内劲侵蚀经脉,逐步瓦解中毒者的功力与生机。
药石无医,非死不解。
恨也没有意义了,可行的路也穷尽了,在两人说无可说的时候,请的游医也到了。
游医推门出来,对守在廊下的傅恂摇头,说就是这两周的事情了。
傅恂不可置信。无相劫虽然极烈,但是要生生熬死一个武功高强的年轻人,怎么着也要三四个月的时间。
仔细一算,自李逢中毒以来,才将将两个月。
游医道:“这位少侠骨骼脆弱、先天不足,本就不是练武的料子。”
“可他明明……”傅恂忍不住打断,却像被什么哽住似的,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可他明明是横空出世的武学天才,三个月的时间就进步到能追着傅恂揍。
江湖上都道说他尽得其父真传,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游医叹了口气:“年纪太轻就强练上乘武功,气血未充便透支根基。境界提升越快,内里亏空越甚。这般拼命练功,无异于饮鸩止渴……”
“他确实医术了得。”游医提了提手里的药箱,感慨道,“自己配了猛药吊着元气,但也撑不了太久了。”
没道理的。傅恂想。
没道理的。
刚刚游医坚持要单独问诊,硬是将傅恂赶出了门外。待他重新推门而入时,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叹息。
李逢仰躺在榻上,手臂横压在眼前。想必他又将那些试过的方子、用过的药材,一桩桩一件件都向游医交代了个遍。
傅恂在他床边坐下,双手撑在膝上。半晌,终是忍不住又开口:“当真……”
话音未落,李逢挪开手臂,红着眼眶,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傅恂话没说完,就被这一眼瞪哑了。
能试的法子都试过了。
魔教教主临死前亲手将无相劫的药方掷入火海,连带着库存的解药都化作了飞灰。教中长老挨个提审了三遍,也没人说出有价值的信息。
传闻中能解此毒的药材也遣人去寻了,至今没个结果。药方、医书,但凡能搜集到的材料,但凡和无相劫沾点边的,李逢自己早就翻烂了。
当真,没有办法了。
“怎么会是我给你送终。”
坐在李逢床前,傅恂低声道。
怎么会是他这个苟活的前魔教少主,给他这个假扮的盖世大侠送终?
作为一出好戏的结尾,这未免太无趣,也太凄凉了。
“……我也想知道。”
李逢翻了个身,被角被攥出几道皱褶。
“我……当年出事之后,回到废墟找,我师父的那把剑。”
傅恂不了解具体情况,只知道魔教在那次突袭中折损了近半精锐。即便如此,魔教也没能成功带走那柄名剑。
而那柄剑,正是李逢能成功冒充祁安仁的关键。
……他会说什么?会说希望当年没找到吗?还是希望魔教真的把那柄剑带走了?傅恂想。
“我知道那把剑很重要,无论如何都必须找回来。”
李逢咳嗽了几声,闭了闭眼睛,才继续说了下去。
“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把它从河里拔出来,再游回岸上。我当时坐在岸边喘气,看着那把剑躺在我面前,我想……”
“我完了。”
13
李逢有过一双久经锻炼的手,一剑劈砍过来,内力浑厚,能够把傅恂震得虎口发麻。
在某一天,傅恂端来粥,在床边盯着看了片刻,然后伸手,轻柔地把勺子从李逢的手里抽了出来。
无相劫是把人由内到外一点点耗干的。有内力时李逢还能作没事人的样子,如今武功散尽,他剩下的只有比纸还单薄的身体底子,烧不了多久的。
就像游医说的,就这几天了。
白天的时候,李逢尚有余力说些闲话。他自觉撑不了多久了,嘴上就没个把门,什么都想说。傅恂总是沉默地听着,偶尔应一声。
大概是晚上的疼痛额外难熬。到了晚上,李逢整个人都沉寂下去,只在晚饭时分勉强撑起身体,由着傅恂一勺一勺地喂。
到了某个限度,李逢抗拒地往后一退,傅恂就默契地收回勺子,自己把碗底剩下的粥一口气倒进嘴里。
李逢又躺了回去,侧身蜷成一团,把被子拉得更紧。
“在下雨吗?”他少有地在这个时候开了口,声音极轻。
他提气酝酿了片刻才说出这句话,嗓音仍旧沙哑,几乎不像他自己的声音。
“在下雨。”傅恂应了一声,“冷得厉害?”
李逢轻轻点了点头。傅恂转身出去,搬了炭火盆进来。
门开的一瞬,雨声哗然涌入,又在门扉合上时被隔在外头,只剩檐角滴答的轻微声响。
炭火将屋子烘得渐渐暖起来,李逢却把自己蜷缩得更紧了。
”还是疼?“傅恂再次从床头的藤椅起身,”我给你去煎那副止痛的药。“
“不用了。”李逢带着鼻音回答道,“没用了。”
傅恂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坐了回去。
“傅恂,你……”李逢睁开眼睛,把目光投了过来。
那双眼睛被连日的病痛耗干了光彩,死气沉沉的,像是深不见底的两口枯井。
李逢半途截断了自己的话,轻飘飘地嘟囔了句:“算了。“
两个人都知道省略的是什么。
傅恂几乎想感谢李逢的大度。他有预感这将是他此生最难赎清的罪孽。
但是在之后寥寥无几不眠之夜里,在熬夜陪护的恍惚中,在病人辗转反侧、不时泄露的呻吟声中,傅恂又觉得自己当时应该下手的。
毕竟,那段脖子看起来一用力就折断了。
14
李逢最后连游医说的两周都没撑到。
前一天晚上他把傅恂遣去买棺材,他说:
“这天气,成天的下雨。停不了几天就要臭掉的。”
当时请来的游医一直没走,主动留下照看。这时候也不能把医生遣下山去。
傅恂拗不过他,只得应了,说自己清早出发,和伙计说好就回来。他说他多付些银钱,到时候让棺材铺直接送到山脚下。
李逢执意不让山脚镇民知晓他的死讯,差遣傅恂去隔壁的城镇置办。于是一来一回,傅恂上山的时候已是黄昏了。
傅恂后来回想,是不是在迈入卧房之前,在上山之前,甚至清早下山之前,他就已经猜到了结局。
15
李逢很轻,加上棺材也没什么重量。
下葬的时候正是个雨天。傅恂从墓地回到小屋,把沾满泥巴的铲子洗好,换了身衣服。
他的行囊已经收拾好了,只待雨歇便可下山。
他盘腿坐在走廊上。
潮湿的风拂过脸颊,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
竹林笼罩在雨雾中,成了一片悠远苍茫的绿色,看得不甚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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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7.5晚上睡觉前想出来的大纲,醒来之后一边被电路折磨(到底是怎么综合出时序这么烂的电路的???)一边开始写
我写到五千字的时候才随便起的名字,一开始都是甲/乙/丙写的,结果发现谐音很搞笑,祁安仁这个名字实在是没办法方便地通过拼音打出来,我还是用乙然后全文替换的……
【以下文字可能影响观感,谨慎阅读】
灵感来源于《虹猫蓝兔七侠传》的同人《南风未起》(已烂尾),虽然我觉得这个信息给出来之后很影响对角色的理解(因为会有既视感啊喂!),但还是觉得有必要标注出处……
7.15
希望大家看到这里的时候,我的电路已经成功调到200MHz了……我恨你FPGA 我恨你Vivado……
7.19
150MHz还在那边时序违例,受不了了,偷偷写小说……新的长篇等我把这个傻缺电路调出来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