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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咚咚咚”……村口简陋的土著戏台上,六十岁的说书焦大爷手中的鼓锤敲起来,“话说村里有个年轻小伙子,姓王名二。这个王二啊,村里人一提起,那头都摇的似拨浪鼓。为甚事哩嗯嗯,这王二三十好几还是寡汉一个,好吃懒做不说,专门缺德的事总不缺他一个……”
那时候的我应该是六岁,我听焦大爷唱鼓书,既觉得有趣,更多的是敬佩,毕竟,是一个年龄有我六倍大的老人,唱起来,比我说话声音大多了。
“好!”台下板凳上挤满了人,精彩处,男女老少一顿叫好,我也跟着叫起来!还蹦下凳子,站得笔直,只一个劲儿地鼓掌,扭头看看小叔,他比我大十岁,得,又呆了……他一双眼睛,盯着焦大爷面前的小鼓,眼珠随着手他中的鼓锤、响板转动,那垂涎欲滴的眼神,真像我看到那白白的麦芽糖的样子……
焦大爷的演出结束之后,只有两个眼珠会动的木雕小叔终于“活”了,他“嗖”一下起身跑到后台,“小叔!娘叫你把我带回去!你别忘了!”我跳下板凳,快速跟上,可毕竟十岁的年龄差在那里,当我追上他时,不,应该是他在村口焦大爷家里停了。
“哟!余伢子!找你小叔吧!”焦大爷的老伴掀起打了几块补丁的布帘子看见我,“他在呢!进来暖和暖和!”我搓搓有点冰凉的手,进了屋子,帘子在身后放下,却掩盖不住已经出了屋子的焦奶奶的声音,“这颂伢子也是个莽里莽撞的,把侄子丢了,哪找去?……”她的声音走远了,我没听完,因为被一阵比鸡鸭乱叫还难听的声音刺激得捂住了耳朵,那声音的来源是小叔。
他终于唱完了,太师椅上,焦大爷倒似没听见一样,只自己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儿,吐了几口烟气,再一吹,燃尽的烟丝糊成了一个小黑点从烟枪里蹦出来,他又从烟杆上那只被熏得发黑的青步袋里拿了点烟丝,放入烟锅。
小叔急了,从桌上拿了火柴,划了一根,点燃了,给焦大爷把烟点上,“焦大爷!您老听我刚刚唱的,有没有您的三分像?收我当徒弟呗。”
焦大爷舒坦地吐了口烟雾,“颂伢子,好好念书去。”
小叔噗通一下跪下,“焦大爷!我不是闹着玩,我是真的想和您学!”小叔第一次拜师,没有成功……
之后,小叔多次“拜师”,焦大爷也习以为常了,小叔毫不气馁,每天一有空就来帮焦大爷家挑水、下地,比在家里干活还用心。焦大爷背着鼓书匠的家伙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帮焦大爷点烟、端茶递水,旁人说焦大爷的这个徒弟真尽心……小叔就这么跟焦大爷拉锯战似的,纠缠了三个月,从冬季到春季的尾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可焦大爷那回不小心,燃着的烟丝蹦到了被子上,把床给烧着了,我当时正拿着一把青草,喂焦大爷家刚刚出生的小羊羔,见着土砖墙壁里镶嵌的那木头窗框上糊了几层明纸的窗格里冒的的浓烟,“着火啦!着火啦!”我急得大喊。
小叔牵着牛回来,立刻耍了缰绳,冲到水井边,打了一桶水冲进屋子……焦大爷咳嗽着从屋里出来,怀里抱着那只掉了漆的小鼓,他身后,小叔也跟了出来,“焦大爷!焦大娘说过你多少回了,别坐床上抽烟!这要不是我!这屋子都着了!”他擦擦脸上的黑灰,手里还握着鼓锤和响板……从那次后,大概过了十天的样子,堂屋上座,焦大爷坐得板正,小叔“砰砰砰”三个头磕下去,就真的成了他的徒弟,自此,再没听见小叔喊“焦大爷”,一声“师父”,一世师父。
小叔每天闲了就往焦大爷家跑,干活之外,焦大爷从积了灰的箱子里翻出了一套乐器,成了小叔的专用,他跟着焦大爷敲鼓、练响板、学唱腔,不亦乐乎……我的生活倒是没有什么变化,跟着小叔屁股后门转悠,就是耳朵多了一项享受与煎熬,焦大爷唱得好听,我小叔唱的么,啧啧啧……
小叔唱还没学好,就开始动笔,用自己心中认识的那加起来不足一箩筐的字在发黄的纸张上写写画画,他不会的字,就用符号代替,通篇看下来,像天书一般。后来,要写的字多了,不够用了,他一边用各种法子学新字,一边继续写写画画。半年后,我开始上学,我学的一些字,有时候还能教教小叔。有一回,我问他,“老师教我写字,焦大爷是你师父,他怎么不教你写字?”小叔说:“师父呀!一肚子的戏文,说上三天三夜都还有货!但是呢,师父不识字呀,哪天他说不了了,这戏文不就失传了?我呢?就想着,要把师父脑袋里的戏文都写下来,还能留给后人!”
大约过了两三年,小叔果真做到了,他把《三国演义》《 水浒传》《说岳》《封神榜》《西游记》《七侠五义》《瓦岗寨》《征东》《征西》《杨家将》等这些传统曲目,也就是我听焦大爷唱过的,都写了下来,厚厚的几大摞,翻开一看,从初始的符号与歪斜少笔画的字到通篇是不成体统的字再到整本都是工整的汉字,我天!小叔认的字比我多多了,这字写的,和我老师有得一比。这些年间,小叔从跟在焦大叔身后拿乐器、端茶递水的小徒弟成长为登台演出的柳大哥,再后来,人家也称他一声“柳师傅”。
小叔的戏文本子不断加厚,他的名声传了十里八乡,小叔20岁时,热热闹闹娶了婶婶。我的第一个侄子出生后,村里来了“扫四旧”,不许唱古典故事,小叔写的戏文本子被搜出来,投进了火中……那一天,我记得,屋里,襁褓里的堂弟被家里的动静吓得哇哇直哭,婶婶头上绑的红布条更加显出她脸色的苍白,她含着泪哄着堂弟。小叔被那些戴着红袖章的人死死拦着,不让他去火里翻那些纸张。我被娘按在身后,却忍不住探头看那堆火,那是小叔四年来,一千多个日夜的心血呀,我喉咙里似乎卡着鱼骨头,似乎心肺都要给呕出来,一时难受,两只手捂着嘴巴,眼泪忍不住飚了出来……
红袖章的头儿是村长的儿子,他似乎完成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只问我小叔:“柳颂,以后还唱吗?”
小叔的眼神本是神采飞扬,随着那些纸张在火里燃尽,他的目光失去了神彩,听得这句问话,他的目光锋利起来,直直地盯着那人,似乎要把他的头穿出两个孔来。
“嘿!你再瞪我!”那人气急败坏地,似乎他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大(即“爸”)出来打圆场,“兄弟,别着急!大晚上的,您还得赶早回去困醒。”他拍拍小叔的肩膀,“来来,好好说!”
“凭什么烧我的东西!凭什么不让我唱!”小叔一声怒吼,比那炮仗还厉害。
那人气得吐了口唾沫,“你也是四旧,你也得扫。来人,把他关禁闭!”
小叔哪里让人控制他,父亲也拦着周边的人,我脸上的泪水都没有顾得上擦,直接冲过去,那时我十岁,娘说我个头长得跟冲天竹笋似的,一头往那人身上一幢,正中他心口,让他摔个趔趄……当时的场景已经不是一个乱字能形容……
大约一刻钟后,来了三个人,我爷爷、焦大爷、村长。“翻天了!这是!”村长一跺脚,院里的人安静下来,大拎着我后颈的衣服,把我甩回娘背后,小叔擦擦鼻子边的血,那人一瘸一拐地蹦到村长面前,“大!他们……”“闭嘴!”村长拍了下他的头。
“小队长跑到我家来,又是抄家又是拿人!我们是杀人了,还是偷东西了?小队长平时是个胆小的人,想必是背后听了谁的挑唆,所以把村长请来调和。”爷爷说话,儒雅中三分威力。
“来的路上都听说了,是因着鼓书吧?”焦大爷的声音依旧洪亮,“柳颂是和我学的,教不严,师父有责任,要抓人,先把我抓了。”他把双手往那人面前一伸,示意他给自己绑上。
“哪能啊?”村长轻轻巧巧地把他的手推回,“你是村里的长辈,我爷爷见了您,也得尊您一声叔!”村长各方调和,最后的决定是,纸张烧了是按照上头的意思,双方发生冲突各有损伤就不追究了,鼓书还可以唱但不能唱古代的戏文了。
小叔没有被抓,但也消沉了好几天,还是仍旧在坐月子的婶婶让我抱着小堂弟去找他,他见了自己儿子,可算反应过来了,他不仅是焦大爷的徒弟,还是家里的顶梁柱。他擦擦脸上的黑灰,梳个头,把几天憋出来的胡子刮了,又成了那个精神的小伙子……
半个月后,他亲自提着壶家里酿的粮食酒,登门拜访焦大爷,我自然也跟着去了。堂屋里,我坐在门槛上啃着刚刚从灰堆里扒拉出来的烤土豆,耳朵听着八仙桌那边,焦大爷和小叔两个人一边碰杯,一边说着什么,“鼓书不能断!”“唱不了古代戏文!唱眼前的嘛!”“没有就编!”“当年打鬼子、斗地主的故事我老头子也知道不少!”“就怕大家伙不爱听!”“试试不就行了!”……那天,小叔兴致很高,从焦大爷家出来,一路哇哩哇啦唱歌,我一直拉着他的手,生怕他跌到沟里去了,幸好,他还认得路。
之后的日子,小叔把家里的活儿忙完,就往焦大爷家跑,或者是到左邻右舍家里去坐坐,目的只有一个,听他们讲故事,听了过后,又和以前一样,一笔一划用文字写下,日子慢悠悠过去,几个月后,到了腊月初八,村长邀请全村人去他家喝腊八粥,席面在他家院子里摆了十几桌,大家兴头正高时,村长的儿子站到长板凳上,“乡亲们!静一静!要过年了,得来点热闹!今儿个,焦大爷的高徒,柳颂柳师傅,花了半年时间,排了一出鼓书——《英雄儿女》,我们大伙来听听!”
“好!”乡亲们的喝彩声中,小叔穿着一身洗得干净的青布棉袄,将小鼓在场地中央支好,一手鼓锤,一手响板,首先作个揖,“咚咚咚……”鼓声响起,便开始唱,“乡亲们,今儿个,咱们来说说,那《英雄儿女》,炮火连天,鬼子进村,那十几岁的娃娃们,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我之前一直听古代戏文,第一回听听现代戏文,倒觉得新鲜,像是在学校里,先前听高年级的哥哥姐姐们唱《白毛女》似的,可心里隐隐约约担心,习惯了一成不变的大人们喜欢吗?一场鼓书,大人们和之前一样,听到精彩处,毫不吝啬喝彩……我悄悄看看焦大爷的神色,成了!小叔成了!
之后,小叔又写了《血泪》《风声》《红旗》《太阳红》等一系列戏文本子,十年间,村里村外,逢上春节、中秋节等喜庆节日,或者家娶媳妇 、盖房子 、生儿子等,村组或办喜事的人家就请小叔来唱几场鼓书,热闹热闹,增添喜庆气氛。我呢,有空就跟着小叔往十里八村的人家跑,认识了不少人,果子点心吃了不少,运气好的,还能得点儿赏钱。别人说,我给小叔当跟班,就像当年小叔跟着焦大爷一样,但我却不是的,虽说耳濡目染,我也能唱几句戏文,敲几下子鼓,但我从小性子野得很,是沉不下心来像小叔那般钻研鼓书了……
十年过去,改革开放来了,渐渐地,古代戏文也不是“四旧”了,小叔收了不少徒弟,把《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再次搬上了戏台,这回唱古代戏文,下回唱现代戏文,古今交替,倒也是一番热闹景象……
我满了二十岁,小叔这个年纪,娶了婶婶,娘和大也如法炮制,带着我去中村的人家提了亲。媳妇是个活跃的性子,她说南边海边开了什么经济特区,想去闯一闯,家里人开始是不同意的,过了两年,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满地跑的时候,娘和大一门心思都在孙子身上。我俩就和村里的年轻人一起,南下去了,我认得真切,一起南下的,五六个是小叔的徒弟,我心中隐隐约约担心……
出门方知万事艰难,我们这一群人两年后,挣了点钱才敢回家过年。新年里,村里为着庆丰收,办了个联欢会,小叔的鼓书自然是必不可少的节目,我家堂弟,长得和小叔一般眉清目秀,也登了台,媳妇说,这大兄弟和小叔一样,确实是鼓书大家。我认同她的说法,扭头看看小婶婶,她却眼中满是忧伤,我一时间不懂,这忧伤从何处来?听见过年的这几天,偶尔小叔和小婶婶争吵,大抵是,为了我的弟弟妹妹们。我的娘身子骨弱,只养了我一个。小婶婶是个厉害人,养了三个孩子,如今,大弟弟12岁,二妹妹8岁,小弟弟才周岁。婶婶的意思是,家里孩子多,靠在地里地里干活,靠天吃饭,总是不够,小叔叔正是青壮年时期,年后干脆和我们一起南下,出门谋生去。小叔叔说他在十里八村找活干,加上说鼓书,能供得起家用。小婶婶则说,鼓书班子快散了,徒弟们各谋生路去了,小叔还苦苦守着干什么?……争争吵吵,年后,我儿子痛哭流涕地挽留,终究还是抵挡不住,我和媳妇又走了,小叔叔依旧留在家里。下一年正月后,小婶婶跟着我们一起南下了。家中,爷爷、我大和娘、我小叔,带着四个娃。之后,我们一大家子人团圆的时候,就只在新年,过年的时候,小叔最开心的时候,还是在村口的戏台演出时。
就这么又过了十年,爷爷去世了,三月过后,焦大爷也走了,小叔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过了一年,二妹妹出嫁了,三弟弟和我儿子两个人摆弄着媳妇从城里带回来的留声机,听着里面咿咿呀呀地唱着曲子,大弟弟和小叔叔说,他也要和我们一起南下干活去,问小叔是否一起,小叔说,他不去,他要给爷爷和焦大爷守庐。
光阴如流水,又过了十年,小弟弟同我儿子一样的年纪,两个人自小跟着小叔,从小叔那里学了不少戏文,能说能写,考了大学,家里给两个孩子一同办了升学宴,俩孩子要求的,一起同小叔表演一出鼓书《点状元》,我心里知道,俩孩子是为了让小叔高兴,小叔的长孙才六岁,听得爷爷、三叔、姐姐表演,也拿着汤勺敲着碗……
两个孩子去外地读书,大侄子同他媳妇依旧去外地务工,小婶婶,我和媳妇赶上政策,在家里种绿色蔬菜,村长的儿子脑子活,修通了村里的水泥路,大货车一车车地把地里的蔬菜瓜果大筐大筐地往外运,小叔带一群娃儿那么多年,我想着,没其他方面报答,就一家人在一块儿也好……
村里的地一年四季不荒,瓜果蔬菜一茬接一茬,大伙的家里添了电视、收音机,偶尔还有来村里放电影的,孩子们倒是高兴,小叔头发更白了几分,因为愿意听鼓书的越来越少了,偶尔看见他翻阅自己写的字迹,小心地补补纸张缺角,晒晒发霉的地方,把缺的字补上,或是把那陪了他半生的鼓儿掸掸灰尘,教教他的孙儿唱几句……
转眼间,到了21世纪,爷爷去世了,小叔自己都是当爷爷的人,那天忍不住痛苦了一场,当年,院里护着他的两个人,都走了……小叔六十岁了,岁月的痕迹布满全身,他极喜爱孩子的,家里的小辈们,分散在村里的教学点、镇上的小学初中读书,他和大分班接送孩子们,下了学,孩子们都粘着他,背书给他听,给他说学校里的趣事,大孩子小家伙围着他,这就是儿孙绕膝了……
儿子毕业后回村里教书,一天,他带了一个戴眼镜的人进了院门,“大!小爷爷呢?”我停下正在劈柴的动作,“焦大爷忌日,他去看了。这谁呀?”“哦,这是县文化馆的秦馆长,说要给鼓书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这就来找小爷爷了!”
小叔从焦大爷墓前回来时,满是忧伤,见了秦馆长过后,他忙起来了,小婶婶担心他别累着自己,我劝她宽心,小叔叔巴不得呢……
文化馆的人来过几次,小叔也去县里几回,手机上看见小叔唱鼓书的视频,小叔亲自去文化节开幕式、县春晚上多次表演……
小叔即将要操办七十大寿,家里人里里外外为他忙活,一切准备好了,到了夜里,儿子说,学校挂牌了“鼓书传承基地”,请小叔去给学生们教教鼓书,他专门给小叔做了套衣裳,既是寿礼,也是日后教学的服装。小辈们一声高过一声,“小爷爷!”“来穿新衣服!”……不一会儿,就跑过来,说找不到人了。小婶婶说,屋里的鼓不见了,他带着鼓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我应该知道他去哪里了……
“咚咚咚……”村口的戏台,修葺得崭新,台下却无当年人,小叔一人一鼓,端坐台上,“话说那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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