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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在哪里?
一:
惊蛰与庄庆才出逃的那个下午,刚下完一场很大的雨。
彼时风沙尚未吹到贤士村,天如蛋白。安静避世的小村,杨柳依依在河畔,绿萍靡靡于池塘,午后的艳阳浇在延绵的长河里,银鳞直铺,晃人心弦。庄季常驻足四顾,惊诧于旧乡的晴朗恬静,洗后的晴空无比广阔,飘忽不定的云絮远在天涯,演漾着碧空的小河却近在咫尺。这条环绕贤士村的长河陪伴了他整个童年,夏天的黄昏,数不清的孩子光裸着身子,在母亲温柔的目光里嬉笑打闹。岁月更迭,河水依旧流淌,小童却要离开水乡。
河边洗衣服的三婶看香槐底下的侧影有些熟悉,大胆叫那孩子“庆才”。庄季常吃了一惊,装作没听见,拉起惊蛰的手,却还是忍不住偷瞄那河畔的亮影。
人影在视线里隐隐绰绰,银黑色的长发飘忽不定。
飞鸟低掠清河,溅起银珠;远方林木葳蕤,空翠欲滴。山林无尽,庄季常突然想到遥远山林外的电影、报纸、自行车。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红毛外国人踏上这片古老的土地,干尽了烧杀抢掠之事。私塾明先生说过,大丈夫当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他出门入世,就是为了行他的大道。
大道既定,理应不回头。
三婶再也得不到一声回应,讪讪低下头,搓揉起衣服。
脏兮兮的碑石刻着贤士村三个字。午后的阳光照得人昏昏欲睡,迈步之余,能听见长河在静静流淌。逼仄而无尽的小道被两边的高树夹击,庄季常向前走了一步,感到一股名为窒息的寂静。他再次回头眺望那被云雾轻轻缭绕的山村——犹如一幅浩大壮阔的千里江山图。
村头的香槐快要开花了。庄季常遗憾自己在花期前就要离去。此后的十几年人生里,庄季常始终思索惊蛰在遇见香槐时的想法。他不断回头眺望,大大的槐树挂满绿叶,惊蛰会看见它吗?
不同于身边人的悲春伤秋,惊蛰只想赶紧逃掉:贤士村的一切都使她感到不安。这种不安在三婶叫住庄季常时到达顶峰,使她不得不对庄季常发了一次火,迫使他抓紧赶路,否则她将难逃被养父卖掉的命运。这个素来性情温顺的妹妹,在得知养父的计谋后,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刚强和冷静。她找上了邻家的哥哥,和他谈论起国家大事来。
“外面的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洋人来了,革命了,清政府被推翻,外面一团乱。古书里说,英雄出于乱世,现在正是一个出人头地的好时机。庆才哥,难道你想一辈子待在贤士村,成天看着这些玩意?你天天趴在私塾窗户边上听明先生讲课,难道不想做出些大事吗?”
那天清晨,屋外的公鸡打鸣不停。惊蛰站在窗边,手不停比划,废了很多口舌才说服他。白光刺眼,在那片朦胧中,庄季常看不清惊蛰的脸,心里掀起一阵阵波澜。
“咱们去南京吧!”
庄季常将窗户关上,独自离去了。
二:
坐上牛车后,惊蛰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兴奋,她叽叽喳喳地说着未来的计划。……要去南京,到大学里,那里有很多学生,她也想念书。但是没有钱。不要紧,她会赚到钱的,她认识字,身强体壮,会干活,一定能找到活干。……庆才哥可以同她一起,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方便。……大浪一声巨吼,苍云吞吐日头。试问东来行郎,朝阳是否还有?
庄季常问,没听过这歌,是你自己编的吗?惊蛰笑着说,随便编着玩,哈哈,那天听说书的唱诗经,觉得好听,就随口编了几句,韵律都不通的。今日暴虎冯河,心有纵横捭阖。我不拾人牙慧,定当建功立业。
庄季常问,你知道那么多新闻,居然还会写诗吗?惊蛰笑着说,贤士村封闭,也不是铁板一块啊。写诗怎么了,只要会说话就能写诗,随心所欲的玩意儿。
庄季常问,南京在哪,学生需要多少钱?惊蛰笑着说,一路问人一路走呗,要钱,谋个活计做,总能赚到的。我不仅要当学生,还要参加革命党。听说,现在外边乱成一锅粥,等到南京就知道了。
庄季常问,……
惊蛰问,庆才哥,到了南京得有个新名字啊!总不能还叫惊蛰吧,多土气啊。庄季常说,我觉得惊蛰挺好听。季常也好听。惊蛰说,你名字当然好听,老庄是秀才,给你拿书起的名字,我就不同了,拐子按日子随便起的。庄季常问,那你想叫什么呢?我不会起名。惊蛰问,京蛰好听吗?是南京的京。庄季常说,不好听,读书人起名很少起蛰这样冷僻的字。何况与惊蛰无甚区别,没意思。
惊蛰说,不要,那我就叫南京。
庄季常说,你心里既已做好决定,问我是诚心找骂呀?京蛰不想理他,倒了下去,稻草扎着耳朵。她胡乱捏了把扔向天空,大声唱:
“呸呸呸!大浪一声巨吼,苍云吞吐日头。……”车夫听了,附和起来:“试问东来行郎,朝阳是否还有?朝阳是否还有?呼……唔……”
惊蛰唱着拙劣的唱词,躺在尖锐的稻草堆里,周边是一望无际的田野。驶出无尽山林,离开贤士村,庄季常第一次感到天地的无穷。离地九万里的大鹏鸟,俯视世界万物,一辆缓慢行驶的牛车犹如稻田里的一只黑虫。他坐在车上,盯着前方蜿蜒无际的小路,心里却未产生劳什子鸿鹄之志,满脑子都是惊蛰的歌声。
等他回过神来,惊蛰与他并肩坐着,却偏着头望向无边际的农田。春耕时分,即使太阳当头,数不清的黑点仍然忙碌,不知辛劳。庄庆才突然想起多年前的一个正午。
那天在田里收割,三婶的母亲匆匆跑来说:庄生快不行了。他一下子就愣在原地,等到家后,还是怔怔的。爹已是皮包骨头、邋里邋遢,摊在床上如一坨死肉。一见他,伸手用力捏儿子,说的话十分混沌,剩下能听清的,庄季常也已忘了七八分。为数不多记得的,是爹叫他好好念书。
庄生始终觉得惟读书是正道,也因贤士村这地方没几人好好念书,总觉得自己儿子天赋异禀,自傲为“庆才”。
“庆才哥。”
惊蛰拍拍他的肩膀,问他在想什么。庄季常羞于表达自哀之情,重重抹了把眼,摇着头说,想城里的日子,比乡下好很多吧。惊蛰却认真地说,都一样吧,一样的苦。在这样的世道,哪里能分出好和坏呢?大家都是苦人家罢了,只能想办法叫将来的日子没那么苦。
田地里的农民仍在劳作,牛车晃晃悠悠地行过一里又一里。庆才哥,你会陪着我吧?但她似乎并不期待我的回答,又或者她早已猜到我想回答什么。惊蛰笑了笑,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希望。一阵风吹来,她又躺下去,庄季常呼吸了几口,听惊蛰又唱:
“大浪一声巨吼,苍云吞吐日头。试问东来行郎,朝阳是否还有?
今日暴虎冯河,心有纵横捭阖。我不拾人牙慧,定当成功立业。”
三:
进城那段模糊而尴尬的岁月,在庄季常未来十几年跌宕起伏的人生里,显得格外黯淡。狭小的小楼,无端的争吵,莫名的监狱生涯,两个讨生活的少年人。庄季常所剩无几的生命,懒得回忆这些生活的常识。
惊蛰十九岁生日那天,他们去照相馆拍了一张合影。惊蛰站在他身旁,面对新鲜事物,显得十分拘谨,向来笑眯眯的脸,不笑时竟有几分苦相。她拿到相片后拧起秀气的眉,说,好啦,照得真难看,以后再照一张吧,下次得好好做表情。庄季常笑话了她一顿,被惊蛰追着打。
那是民国十四年,惊蛰生日后没多久,庄季常同老乡明瑞轩一同参军入伍,很久都没有回来。
第一年:
惊蛰与庄季常分别的第一年,并不很想他。
同寝的姐妹见她一直抚摸相片,便凑过来问相片中的男人是谁,是不是她的丈夫。惊蛰气笑了,不是,这是同我一起长大的哥哥,从小到大没分开过的。他当兵去了。
姐妹哦了一声,看他这模样傻不愣登的,小眯眯眼,配不上你。你长得这么漂亮。惊蛰被她逗笑了,对。姐妹说,那个杜同学,一定是想追求你。想得怎么样了?……
夜色完全降临后,二人声音陡然大起来,空荡荡回响,甚至传到窗外世界。幽幽的校园里载满夜灯,发奋读书的学生写满一张张纸。
惊蛰小心翼翼地打开庄季常给她写的信。她记得很清楚,他是这样写的:
“惊蛰,我与你明兄日常顺遂,长官方庆对我们很好。你书读得怎样了?好难得的读书机会,一定要珍惜。最近还在写诗吗?我和明兄的津贴有些吃紧,倒有两个战友与我们相处得很好,又读了你写的诗,觉得这样的女孩子一定要去念书,也想用津贴来帮助你。
你若写了诗,或者其他文章,不妨寄来,也好叫我们知道,心血没有白费。切记,切记。”
惊蛰抬头望窗外的月亮,心里沉甸甸的。她无比感恩带她离开贤士村、供她念书的庆才哥,却被这沉重的枷锁压得喘不过气来。
第二年:
北伐战争吃紧,庄季常很少写信过来,惊蛰却无比思念他。
她到理发店剪了个刘海,换上红色的鞋,静静地在校园里走。她找到一份文字工作,学校也给了她些优待。今天惊蛰打算给庄季常寄信,告诉他,她不再需要资助。
第三年:
年末,庄季常在一个大雪夜回来了,惊蛰与他在饭馆里吃馄饨。庆才吃完一大碗,抬头说,明天回贤士村看看吧,你明姨去世了。在大碗的腾腾热气里,庄季常看见了惊蛰惊愕不知所措的眼,她似乎想不明白,为什么庆才哥可以如此平淡地诉说母亲的死亡。
惊蛰怔怔点头,一瞬间来到第二天的火车。她歪着头看向外面的灰色世界漆黑的枝丫映在无暇白雪上显得格外可怖冻住了的长河还停留着夏天的脏翠一切微生物都被锁在冰层之下。
她感到头疼。
两人在纷纷大雪中重回故土,院里的土狗朝他们大声狂叫,村里的孩童拿小炮仗冲着他们吼。京蛰驻立在被大雪掩埋的屋子外,轻轻推开房门,一股霉气扑面而来。熟悉的桌椅早已不是原先的位置,正对大门的遗像和三炷香,使京蛰情不自禁地背过身去。
她静静眺望银装素裹的群山,天空中没有一只飞鸟。
第四年:
京蛰坐在窗边,时常回忆贤士村最后的夜晚。
冷月之下,庄季常讲起大人物来,惊蛰一个都不认识。一天的丧事使她疲惫不堪,懒得理会这些勾心斗角,并且她认为庄季常很无聊。因此十分直接地打断了他,我不想听。
那天庄季常独自坐在孤楼的石阶上,盯着漂泊在浩瀚宇宙中的孤月,整个夜空没有一颗星星。惊蛰睡不着,趴在窗户边,仰望同一个宇宙,心里觉得很悲哀。
母亲去世前,托明先生为尚在前线的儿子写一封信。信里指责他抛下病重的老母,一人连家都护不了,谈何护天下人呢?庄季常郑重其事地写下,舍小家为大家才是英雄之举,大忠即是大孝,国家危难之际,他若只隐居故乡侍奉老母,才是懦夫所为。明先生又寄来一封更加情深意切的信,再次指责他的小人之举。其言辞犀利,庄季常读不下去,将信扔进了滚滚黄河。
狗吠声远远传来,模糊中,庄季常甚至听见河水的流动声。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他又听不见河水声了。
惊蛰和庄庆才决定留在贤士村过春节。二叔一家接纳了他们,大年初一带两人去拜年。在庄庆才的记忆里,这是个繁琐而尴尬的过程,起得大早,一家家拜访:先去老爷爷家,再去爷爷家,再去二叔家,再……
他害怕老爷爷家死人的味道,阴森的屋子,干枯的手,热情的老人。但一行人略过老爷爷家,直奔奶奶那。庄季常松了口气,却还是想问一问二叔,今年,怎么不去老爷爷家呢?直到拜完奶奶,才想起老奶奶在他离家前便去世了。那老爷爷呢,他是何时走的?庄季常不敢问。
他不敢问的还有许多:为何今年到家时还不到中午?三婶怎么老得这么快啦?都认不出了。年轻、会画画的三嫂嫂怎么不见了?二叔家的明明呢?东屋外那口井堵上没有?庄季常害怕贤士村,推脱部队里有紧急任务,需要大年初一就离开。
二叔对他的离去表示遗憾,却还是送他到村头。
庄季常回望贤士村光秃秃的树和向他招手的二叔。不知再回贤士村,是否还能有个收纳他的二叔?
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第五年:
惊蛰从中央国立大学毕业,成为报社编辑。庄季常回贤士村。
无事。
第六年:
“亲爱的惊蛰,我成为了一名上尉,长官方庆待我很好。你明兄前两天回来了,他很思念你。可惜最近实在忙碌,多地辗转,无数漂泊,只抽空回了趟贤士。你最近还好吗?”
第七年:
“亲爱的惊蛰,我遇见了一个姑娘,打算同她结婚。她叫绳怀珠,今年二十七岁,曾结过一次婚。她是个有志气的女青年,你一定会喜欢她。明兄已回乡,我相送。你最近还好吗?”
第八年:
“亲爱的惊蛰,我与怀珠打算于明年三月份结婚。你最近还好吗?”
第九年:
1934年2月,绳怀珠在上海被国民党特务逮捕,三个月后被判枪决,年仅二十九岁。
得知这个消息时,庄季常刚被提升为少校。他的上司王方庆将他叫进办公室,询问他有关绳怀珠的事。
庄季常回答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第十一年:
庄季常做梦,梦见第一次见绳怀珠时的场景。
和他说过话后,绳怀珠再难掩饰她的喜悦,笑着说再见后便转过身去,一层层下了楼梯。她的高跟鞋跺在向下的台阶上,铿铿锵锵,咚咚当当,密集得是一场急雨,敲在庄季常心里。
他由此爱上了她。
但庄季常始终不理解绳怀珠缘何答应同他结婚,明明她该喜欢那种与她互称同志的人。卑劣而阴暗的自己,似乎永远难以与光明的怀珠相提并论。因此得知绳怀珠死讯后,庄季常悲痛之余,感到一阵难言的轻松。他写信告诉京蛰未婚妻的死亡,京蛰却表现得不可理喻。
在那个淅淅沥沥的雨夜,京蛰收到绳怀珠的死讯,不可置信地读了一遍又一遍。确定绳怀珠确死无疑后,京蛰拿起一把手枪,想冲进政府办公室。但无数的人劝住了她。同志,还需隐忍。
京蛰手写了一封带着泪斑的信。
庆才哥,原来世界是这样的吗?……
怀珠是很喜欢惊蛰的,时常问他有关惊蛰的事。庄季常向来尊重怀珠,但提到惊蛰时,多少有些不耐烦。为什么总提她,烦人的孩子。惊蛰对怀珠呢?从她的来信看,惊蛰的不可理喻似乎又有些隐秘的道理。
但庄季常已经太累了,懒得去想这些过往了。
第三年:
离去的火车上,京蛰不舍得与庄季常分离。庄季常显得不耐烦,京蛰只能靠在车窗上,怔怔看着窗外飞过的一切。周围熙熙攘攘,许多人在讲话,京蛰却觉得很孤独。这种孤寂感使她患上失语症,使她不愿与陌生人说话。偏偏身旁又满是陌生人。
第十五年:
再回贤士村,路途坎坷,几不可得。贤士亦不复当年。风沙绕满小村,鲜血染红长河。已成为少校的庄季常坚决执行长官王方庆的任务。
第二年:
“庆才哥,我书念得很好,□□都夸奖我。许多人告诉我,我有文采,但不应局限于此。他们叫我写一些有关政治的东西。明明(我的室友)不理解我。唉,需要再想。你最近还好吗?”
第三年:
离别后的雪下得很大。惊蛰在雪后的群山里找不到方向,旧乡的路犹如她的记忆,已经被大雪掩埋了。好在水乡的小河还留有痕迹,使她能溯源而上,重新找到庄庆才的家。
第四年:
庄季常和惊蛰分别后,觉得他们应该很快就会相见。即使这些年他辗转多地。
他要受到提拔了。
第五年:
七月的一个艳阳天,我站在门口等你,来往的青年使我感到未来无比美好。但柏油马路上腾腾冒着热气,我穿戴得太过整齐,以至于出了浑身的汗。我开始想念贤士村,热了就脱衣服跳进小河。何况你太磨蹭了,这样的等待使我不耐烦。于是你一出现,我便走过去骂你一顿。
但我的骂终究不重,充其量是抱怨。你讪讪地笑,嘴里不住地抱歉。我们并排走向餐馆吃饭。你提起你谈了恋爱,他叫杜望。
庄季常并不反对年轻人恋爱,何况惊蛰的年纪也不算小了。但听惊蛰的描述,那人生于富贵之家,还是个革命青年。他觉得革命青年太过危险,惊蛰反驳在这样的时代就应该革命。
两人大吵一架,惊蛰拿起包就离开了,她的高跟鞋声很响。
但庄季常并未动怒,他只是想吓吓妹妹。
他回头望妹妹的背影,是否该给惊蛰买些礼物呢,她没见过世面,才会如此单纯。
尾声:
即使我总不愿承认,但惊蛰的确已死去许多年了。濒死的我一遍遍回忆惊蛰想念我的场景,直到最后才不得不承认,其实是我一直在思念惊蛰。我祈求执行暗杀任务的孩子,将惊蛰与我的合照拿过来,我想再看一眼惊蛰的脸。照片中的惊蛰并不如记忆里那样美好,原来她笑起来成了眯眯眼,并没有那双闪亮亮的大眼睛。
原来一切都是矛盾的。因为在漫长而无聊的记忆中,我分不清哪些是我,哪些是惊蛰。迫切离开贤士村的人是谁,悲春伤秋的是谁,意气风发唱着歌的又是谁。
我早将惊蛰看成我的一部分,或者说,我是惊蛰的一部分。
现实:
时间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回到我与惊蛰分别的第五年。
庆才与方庆作别,明瑞轩在门外等他,并没有车来。两人并肩步行回家。一个人跑来说,你知道吗?你家妹妹在河边死了。
庄季常笑着说,我家没有妹妹的。
“就是你家的京蛰嘛。”
“怎么可能。”
“不信?不信你去河边看看。我骗你干嘛。”
路人走后,庄季常笑着对明瑞轩说:“你看那个人奇不奇怪,竟然说惊蛰死了。这不是开玩笑吗?”
彼时风沙刚吹到城市,天如蛋白。安静离市的东郭,枯柳垂于河畔,黄草遮住篱落,夏日水中小洲的绿早已淡去,与黄水一色。庄季常奔走途中,重重摔跤,跌在泥坑里,摊成死水不想动弹,直到埋得呼吸不畅才抬起头。他望见一片长满芦苇的水洼,心想,她丧生于此,该是很有诗意的吧。
然而京蛰的死状很惨。
她活时被剥皮拆骨,死后肉身被野狗咬走大半。那一堆血骨混着红肉,丝毫看不出人样。郊民离她三尺以外,皆捂脸不忍观,就连见惯奇尸的警察也呕吐不止。明瑞轩后退,难以将明眸皓齿的惊蛰与这一团血肉联系起来。她该多么疼,那连着骨血的皮被薄刃剥下,也许她尖叫过,疼晕过。他踉跄地踩到什么软物,低头一看,是一块被狗遗落的肉。
这是京蛰的肉吗?他迷惑了。那么一个娉婷的女孩子,却被碎尸万段了啊……
高高的蒹葭摇啊摇,小河被烟雾笼罩,朦朦胧胧。庄季常伏于地,直勾勾盯着惊蛰的尸体,双眼茫然,只有惊蛰的倒影。
京蛰和杜望被拖拽到此地。京蛰生性坚毅,大骂其人,得了一巴掌。那人将她踹倒在地。京蛰哭,被扒衣服,露出并不光洁的身子——她麦色的皮肤满是老伤。杜望见状欲来相救,却无能为力,被人打晕。
这个刽子手,如同剥猪皮一般对待她。从上到下。手艺极其娴熟。京蛰虽不住颤抖地哭,却失语着。剥到不知何处,她的哭声突然停止,只是鲜红的血仍不住地流。
朦胧的青色和刺眼的红色,使庄季常彻底无法睁眼。很久后,他从坑里爬起,满脸盖着湿泥。警察告诉他,这就是他的妹妹与妹妹的情人,旁边还有二人的绝命书。这是一场殉情:两个身份差异巨大的年轻人,由于爱恋不被世人允许,故而选择双双自杀,并以民间祭祀的形式了结自己,以求来世可以相会。
庄季常说,她读过书!警察说,读过书的年轻人不一定不会信巫术。庄季常冷笑,不可能,惊蛰就算要死,也不可能死于这么荒谬的理由。警察说,很抱歉,现实如此。庄季常大喊,她是一名同志!你们是在侮辱她!警察问,你在说什么?先生,请注意你的态度,我们要结案了。这是一件再普通无比的殉情案,只是手法比较残忍。死前,她所有的血都被放干净了,她死于失血过多。
夕阳缓缓落下,天空也被血染成红色。漫天的火烧云不断碰撞,好像要分出格你死我活。直到冷雨落下,庄季常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警察早已走了,整个河滩只剩下他一人。淅淅沥沥的大雨里,晚风冷得让人不敢相信。惊蛰的红鞋还没被收走。
第五年:
1930年7月,杜望在南京被王方庆派人暗杀,年仅二十九岁。
得知这个消息时,京蛰刚被提升为尉官。她的上司王方庆将她叫进办公室,询问她有关杜望的事。
京蛰回答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第四年:
惊蛰打开庄季常的信。这封信她已读了很多遍。
“惊蛰,贤士之行,悲痛不可绝。然回望往事,贤士竟已模糊。我书念得不好,但心中郁郁不可抒发,只好作拙诗一首,名曰《救火》。似有不祥之兆。
昨日春衫薄,乐游白云垛。穿花寻路难,误入神仙落。
水绕云城游,雾升空碧阔。陵上柏照暖,涧低石咽悠。
香槐在村头,山民邀相坐。忺然抛尘俗,沽酒相谈说。
突斥破华胥,蛮夷来横索。意气骄冲天,拔剑步踱踱。
同伴歃血盟,义士千金诺。为民开太平,行在凌云陌。
誓把匪徒擒,呼号杀敌窝。折戟沙场外,义气冠为寇。
咫尺天涯远,铁窗锁情柔。归家朝夕改,游人寄小楼。
流萤飞高阁,寒蛩斜气候。不眠看户牖,灭烛冷月愁。
喜见佳人来,不辞棹船走。家书扔闹江,颠簸逞大舟。
雨急云拢变,风赶征袍皱。知交乘鹤归,参商把歌讴。
安平碧落阵,气冷千秋阔。昏夜星无名,演漾天在水。
酹酒行故里,旧事传奇说。火烈烧草茅,月暖恨白昼。
救行不知数,仍有命丧里。民声哀哉道,友人远相离。
道行阻又长,寂寂隐南郭。拂晓村头侃,日昏归巢卧。
垂髫相执游,黄发吊影走。江村夜笛远,吹老稻花腰。
驻足闲低视,麦穗携行衣。入户抖衣衫,芒粒散深幽。
寒雨入梦来,风吹酒幌动。夜响沽酒声,促银买玉友。
惊雷破窗坐,半晓推户走。独行见少年,突觉白发多。
春衫自令前,听君曾辅国。闻言自得余,不敢承此作。
为表谢卿意,蹒跚取新酒。少年把刀持,不知身后事。
归人怅寥廓,前尘走马过。瑟瑟世事窄,昔日不可追。
南山风萧索,木叶无情落。秋风不解意,游人乐漂泊。”
惊蛰看笑了,再次提笔写下:“庆才哥,大官还没当上,就开始写酸诗啦!……你最近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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