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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面人生危机
在我三岁到五岁那段时间,妈妈带着我住在米花町。他的安全教育里有一环就是让我记家庭住址,但很不幸,不知道为什么,那么一串地名带数字的组合串对我来说好像比咒语还难记。我妈让我记住信息的基本方式又非常粗暴,简单来说就是他先慢速讲一遍,问我能记住吗,如果我给肯定答复他就让我重复他之前的话,倘若我答错或者直接说没记住,他就把一句话拆成好几段,每说一个词停顿一下,让我逐词跟读,完成之后让我独自说一遍整句话。在此过程中,我必须保持与他对视,不可乱动或者转头或低头看别的地方,或许只有这样才能算是足够认真。对于他的大部分嘱托,进行到跟读复述阶段后我都能记住,唯独家庭住址是一道大坎,需要把这个流程重复十几遍,我才能独自说通顺,但过几个小时后他再问我家住哪里,我又说到东京都米花町就卡壳,于是先前的教学还需要再重复几次。
好不容易记住了东京都米花町2丁目23番地木马庄,没多久这个地方就遭遇火灾了。当那个戴眼镜的小学生提出有个地方可以给我们住的时候,我想都没想就大声说不要,然后我的脸被我妈一只手罩住。对面的小学生一脸尴尬,还没等他问为什么,我妈就用平静和缓(但在我听来极其冷酷无情)的语气对我说:“遥,你不能因为不想记地址就拒绝搬家。”
我可以确定,在场不止一个人笑了,但是我被我妈限制行动,没法逐个瞪过去,只能忍着。从那天起,我开始讨厌米花町,也讨厌那个灵机一动让我们搬家的姓江户川的可恶小学生,以至于之后至少两个月里,每次见到他,我都会对他怒目而视。他似乎对此感到无奈,还试图劝说我接受“即便他没有给出建议,发生纵火案之后我们也必须搬家,甚至可能离开米花町,这样的话新地址更难记,追根溯源我应该怨的人是纵火犯”,我反驳说怨纵火犯不妨碍我生他的气,搬到别的地方那种事情也根本没发生,事实就是我们最终住进了他提议的地方,所以我对他的不喜是有现实依据的。他无言以对,住在隔壁博士家的那位姐姐倒是笑得很开心:“大侦探,你还真是被小孩讨厌得很彻底啊。”她似乎很喜欢我,可能就是因为我从一开始便没给江户川好脸色。见面第二次时我就管她叫哀姐姐,她也没有拒绝,我觉得她对我的初始好感应该是蛮高的。但她好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喜欢我妈,当年我不确定这种感觉应该如何形容,现在的我会把它描述成一种“对抗性气场”。我记得有一次,我妈做了炖菜送到她家,我对她说这次我妈厨艺超常发挥,成果特别好,她的半信半疑在尝过一口后变成震惊:“如果这种程度叫特别好,那他平时究竟让你吃什么?”除了正常饭菜还能吃什么?他对我摄入不健康食品的限制非常严格,自己倒是从未戒过咖啡和酒。当时的我没有听出话外音,之后回想才意识到,她那时可能已经认为我妈涉嫌虐待儿童。
但我从没觉得我妈做饭难吃,最多也只能称得上一般,然而不论怎样,他做什么菜我都吃。不只是厨艺方面,其实,在我上小学之前,我甚至从没觉得我妈哪里不好,那个阶段的我认为妈妈就是完美的,从长相到性格到能力再到挑选第二张脸的品味,都没有一点问题。有些时候我会对他有怨念,但是每次触发怨念后负面情绪的持续时间都很短暂,而且我在擅长自我说服的同时,还很会把仇恨迁移到妈妈以外的对象身上。搬家那件事就是绝佳例子。他只是出于现实考量答应了提议而已,有什么错呢?他疑似咖啡成瘾,但以健康为由不让我多吃糖,说明他比起自己的身体更在意我的——也不知道我怎么能在那个年纪就成功把思路拐到自我感动这条路上,反正当时我觉得我发现了一个秘密的惊人真相。唯一比较强烈又相对持久的怨念来自记住址,搬进工藤宅之后,这项任务对我来说依旧困难。我妈似乎无法完全理解,毕竟新居与旧居地址差异也就是两个数字,他的孩子看起来也没有智力问题,再加上他给人一种从小到大都头脑清醒又灵光的感觉,想必他很难明白小孩大脑转不动时的痛苦。
他对我已经相当有耐心,然而那一次,我能够很清晰地感受到,他在此事上的耐性已经见底,于是我的紧张混着其他乱七八糟的复杂情绪缠成一个球,让我表现得更糟糕,他一问我家在哪里,我就开始哭。他在我面前蹲下,双手扶住我的肩膀,等到我差不多平静下来,他又问一遍,我很不争气地又开始哭。多年后每次回想起这个场面,我都觉得事情发展到此阶段时,我们已经算是在互相折磨,而局面还能变得更糟。他用纸巾把我的眼泪蘸干,最后一张纸只湿了一半,我的眼泪也停了,他或许以此判断出我差不多能和他进行冷静的沟通了——很可惜,他高估了我处理情绪的能力,也低估了情绪对我的影响,此时我的大脑还是一片混沌。这一次,他换了个问题。
“遥,”他的口吻温和轻柔得令我感到陌生,“你是不是根本不想记住?”
我立刻摇头,但他依然平静地看着我,没有任何反应,于是我又茫然地点头。可似乎这也不是正确答案,因为他叹了口气——在此之前,他从未当着我的面叹气。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立刻慌了,也不去想他领子下那个让我害怕的圈,马上搂住他的脖子求他不要走。他陷入沉默,停顿片刻后回抱并持续轻拍我的背。我不知道我这次花了多久才平静下来,停止抽噎后,我问他能不能把地址编进歌里。我觉得这是个很合理的提议,因为他也知道我记歌曲旋律和歌词都很快。但他又沉默了,我也不清楚这是因为他觉得儿歌很傻还是出于什么别的原因,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他五音不全,感谢他当年不开腔之恩。
“如果你实在记不住的话,也没有关系。”他的声音贴在我脑后,“即便你走丢了,我也能通过很多种方式找到你。你不会有事的。”
我把头埋在他肩膀,小声用单音节回应,但还是感到困惑且无法放心。他把我后颈的汗水和被打湿的那片头发擦干,又亲了我的额头和双颊,这才让我好受一些,却仍然无法彻底轻松。好像每一次都是,如果我没能完成他的某项要求,或未符合他的期待,而他又说没关系,我就会感到更加焦虑而觉得此事非做成不可,即便我知道他说“没关系”意味着他真的认为我做不到也可以。我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好像只要他接受我“达不到标准”就会使我在他心中降低一个评级一样。这种自己吓自己般的恐慌究竟来源于何处,我也无法确定,可能早在“他要隐藏真实身份完成某项任务,如果我想继续和他一起生活的话就必须足够听话并能配合良好”的认识被烙在我大脑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我想要也需要和他待在一起,所以只要不做某事可能导向“他会离开我的生活”,那么不管什么事我都会去做。
在我妈妈是“冲矢昴”这个阶段,我需要注意的事情很多,但这些其实都不算难,比如说出门在外时我不能碰他领子以上的部位,即便他没有那样要求我也不会碰,甚至哪怕我们在家里我也不会想碰第二次。覆盖在我母亲原本面容之上的一张脸摸起来像皮肤但又不是皮肤,他的声带振动时机器帮他发出与原本嗓音截然不同的声线,惯用语气也完全不同了,生下我养育我的人就在我面前,但看起来听起来都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剩下的那丝熟悉感使变化的部分更加可怖,我无法不去恐惧那些改变了他的东西。我参与了构建“冲矢昴”过去设定的讨论,主要是关于亲子关系的部分,最后得到的故事是“年轻男O不顾父母反对和同高中的一个A在一起,并在婚前发生了实质性关系,怀孕后恋人不想要孩子而他想把孩子留下,于是与对方分手,独自抚养女儿”。这部分我必须了解,但不能主动把这个故事告诉别人,在别人问起时也不能回答得过于详细,听起来复杂,但实际上对我来说很好办,现场判断哪些可以说、进行到哪一部分应该停止、什么时候要显得犹豫,都不是难事,因为在面对他人对母亲过去的询问时,“冲矢昴的女儿”本就是我唯一的身份,我完全沉浸在角色中,连演都不需要——这个谎言对我来说就是相对的真实。
而在谎言之外呢?对于母亲的过去,那时的我一无所知。我了解我能够看见的和能够触摸到的,知道他的容貌、遗传给我的发色和瞳色、声音和语气、他怀抱的温度和肢体的触感,还有他是男性Omega,至于年龄、生日、家庭构成甚至姓名,我都一无所知。我顶着并不属于我或者我妈妈的姓氏。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不知道他选择过什么样的对象、为什么选择生下我又是在什么情况下做出人生选择的,我对冲矢昴的了解比对真正的他还要多。在他的这些任务结束、我们离开日本之前,我从未听到别人称呼他的真名,每当他要打工作相关电话或者见同事,我都要待在房间里回避。那个阶段的我不该知道太多,我一直都能够理解这点,但道理上理解和反应上能否接受是分开的两码事。在我眼中的世界尚未成形的阶段,我就不受控制地开始怀疑一切。
我的世界里,还有什么是真实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问题都在反复击打着我的脑袋,哪怕最初的我还没有清楚地意识到它的存在。那时我的生命中只有母亲,可就连他也不是完全真实的,他的形象一半是不可触的迷雾,一半是清晰的谎言,但幸好他还给我剩下了一些看得到摸得着的部分。那副身体还是我妈妈的身体,触感没有什么变化,虽然在炎热天气下还包裹得严实会让他的汗多一些,但也不足以构成问题,于是我无比依赖和他的肢体接触。他拒绝为我染发,于是保留了瞳色作为可展示的亲子间共同特征,镜片后的那双眼睛还是我所熟悉的母亲的眼睛,与他对视给我带来的莫名不适感也是我所熟悉的,于是那也成了对我的某种安慰。但远离这些的时候,他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就如同被卷入某种漩涡、要被撕成碎片般眩晕而感到孤立无援。躯体化症状极其明显。在幼稚园度过的第一天,和他告别时我表现得非常冷静,他抚摸我的头顶,我转身走进园门后只回头了一次,朝他挥手得到同样的挥手回应后,我就继续正常走路了。但是当第一节课开始时,我突然有了“在这一天结束后才能见到妈妈”的实感,霎时间天旋地转。我开始呕吐。但是我什么都不能说。老师问我怎么了,我只是摇头;她问我是肚子不舒服吗,显而易见的问题,于是我点头;我吐得太厉害,她问我要不要给家里打电话,我好想点头但是只能拼命摇头,因为我妈妈才刚走。最终,我还是没能忍住眼泪,但我不能说我想妈妈,只能说身体不舒服,因为老师最终肯定会把这些事告诉我妈妈,而我不能让他得到我想念他的直接证据。
我需要去上幼稚园,是因为正常来说小孩都应该上幼稚园,如果我不去的话会显得很奇怪,也会给妈妈带来更多不必要的关注。恰好我不在家的时候,他能有更多时间处理自己的事。而不是反过来。不是因为我在家会耽误他工作,才要被送去幼稚园。即便我知道我的存在一定会影响他工作,无论是出生前还是出生后还是现在还是长大后更久以后可能永远如此,我也不能这样想。我不能问我的父亲是谁,我有妈妈就足够了,这是最重要也是唯一重要的。我不能去想他到底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只能假定他从一开始就在情感上需要我并且想要爱我,至于别的,无论是原因还是后果都不能多想。但是很不幸,我实在没有办法表演得像个正常小孩,在考验的第一天的第一个小时就暴露了我的承受力问题。
没人知道我究竟是怎么了,体检也查不出结果,就连我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但我更知道这些事不能说出来让他们理解。秘密就是秘密,我承担着我妈妈交给我的部分秘密,又必须保守我并不能完全承受这些的秘密,因为我知道他在意我但他不是我,如果他看到压力带给我的东西,他必然会选择让我远离这些已经出现的真实反应,而不是让我避开“生活里没有他使我产生的痛苦”。但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或者说我清楚自己最恐惧最不想要的是什么,为了得到我乐于接受的结果,我甘愿付出一切代价。
地狱第一天结束,我妈妈来接我时,我见到他后就能表现得比较正常了。他蹲下与我平视,我紧紧抱住他,断断续续地讲今天过得很不好,可能是吃什么东西吃坏了肚子,老师也对他说什么我很勇敢、难受得厉害还坚持和小朋友们在一起没有回家,之类的话。我明显感受到他环住我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他抱着我站起来,我的头还埋在他衣服里,针织衫贴着我的脸,我无法看见他的表情。他用含着担忧与关切的平常家长的语气,问老师除呕吐之外我是否还有其他症状,得到否定答复后回“了解了”然后道别,并让我也和老师说再见。我照做,然后我们离开。回家路上,他用稀松平常的语气和我讨论晚上要吃什么,好像我真的只是身体出了些问题。但我猜他多半察觉到了某些本质问题,因为在第二天,他交给我一小瓶与他的信息素味道基本一致的精油,让我随身携带,并在我衣领处滴上几滴。这一措施神秘而奇怪却相当有效,我从那合成的气息中获得了非同一般的安心,此方法被我沿用到十二岁。
妈妈问过我是否喜欢幼稚园,我觉得最佳答案应该是“喜欢”,但此回答离我的本心实在太远,我只能说不讨厌,但是它让我很痛苦。他问我哪里让我痛苦,我无法描述,支支吾吾用手比划了半天,最后只能说痛苦是一种很复杂的感觉。如此这般,他也没法说什么,只能拍拍我的头、说了些安慰鼓励的(一听就让我感觉是来自某些育儿教学读物的)话之后,向我保证他每天都会准时去接我。后来,准时的部分是做到了,只不过完成这一行为的主语并不总是他,但来接我的总会是我的熟人,所以我对此没有什么不满。
我不喜欢任何形式的学校,一个重要因素是,在学校里我必须面对很多人,而在幼稚园与其他小孩相处的过程中,我还会被问到“你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这类问题,毕竟这些小孩完全没有所谓的边界感。幼稚园阶段,我回答“我妈妈是研究生”,收到的目光还不会太奇怪,最多是把话题转向下一个阶段“爸爸的工作”。我避而不谈,这些小孩就开始猜,直到某个人灵光乍现给出正确答案“你没有爸爸”之后,我才会得到很多奇怪的注视。
而上小学之后,情况就不同了。伪装任务结束、一切尘埃落定后,我终于有权限知道我妈妈的真名是赤井秀一、职业是FBI探员,我也变更了姓氏,认识了我的外祖父母、重新认识了我的一个舅和一个姨,以及母亲的一部分同事,还欣赏了我妈更年轻时的照片(包括长发时期的几张照片),了解到他高中赴美留学高效拿到绿卡加入联邦调查局的精彩历史,但我对这一切都还没有实感,我的生活好像仍然漂浮在半空中。当我和新同学闲聊,被问起母亲的职业时,我仍然下意识回答他是研究生,在看到对面的经典美式夸张惊讶表情后立刻反应过来,说他为了继续在学业上深造和养我同时打好几份工,我忘记有没有提到他拉手风琴的事了,反正最后我成功让同学对我妈心生崇拜,可见我当时的说谎本领已经跃进了一个层次。
去做心理治疗,也是我到美国之后才发生的事。因为母亲的伪装任务结束后,家里的环境相对放松,我暴露出的对新环境的适应问题也更加明显,在可以完全坦诚的咨询中,我讲了很多与新生活无关的、关于过去那些困扰我但无处可诉的事。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混乱的生活开始变得有头绪。母亲没有对他被告知的我的状况发表评论,之后路上的交流看起来也和平日里没有太大区别,晚餐也像平常一样快速解决。但是,睡觉前,在我刷完牙对他道晚安时,他多看了我几秒,然后说:“我爱你。”
毫无征兆地,我在洗手间门口痛哭。他走过来拥抱我,我的额头抵住他胸口,他的手在我后背摩挲,从颈部顺到腰处。自那天起,每晚睡前他都会说爱我,话语简单但足够有效,我从这咒语般的重复中得到了某种确认,让我即便在虚无的噩梦中,也能寻得一丝安慰。
如今,我已经升入高中,完成了分化,母亲重新蓄起的长发也已经留到腰部。工作不忙时,他还会开车来学校接我,在我和某个异性朋友近距离接触走出校门时挑眉。我用玩笑的语气说对方和我表过白,被我以“有心理创伤,无法与他人发展亲密关系”为理由拒绝了,话一出口我才意识到,这对现阶段的我们来说也有些沉重了,而他也的确没有笑。我尴尬地看向车窗外,他突然对我道歉。冲击力过大,使我不知该说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没关系,他并没有做错什么,而且那些事已经过去很久了。
我会发展出心理问题,或许也是不可避免的。毕竟,在我人生的初始阶段,我最大的不安与唯一的安全感来源都是母亲,无论我是否和他生活在一起,都必然会出现各种问题,只是创伤的类型不一样罢了。我不会对他有怨言,因为他至少让我做出了我的选择。现在的我已经能够把这些话整理好,然后平静地说给他听,能走到这一步,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往事不可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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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了!虽然还有一些不满的地方,也许之后还会写更多遥和母亲的故事,但总之现阶段的成果就是这样了!
找了半天没翻到合适的代餐曲,最终灵机一动蹭了BG3里我最喜欢的《I Want To Live》的一句歌词当Summary(…)从内容上说也不是不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