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到七十七岁

　　我本科申请到欧洲的学校，一位年轻的文学系讲师是我的mentor。

　　“年轻”是指看起来，他不知混了几国的血，眼睛的颜色很特别，是勿忘草那样的蓝，喜欢穿白衬衫，看上去顶多二十七八。我第一次见他就惊为神颜，后来才知道他差不多比我年长二十岁……

　　不过我不在乎！反正拉里一没结婚二没小孩，我仗着他是我mentor成天找他喝咖啡聊天，搞得一个研究神秘学的教授很不开心，后来为了不挂科，我不得不避开她的所有选修课。

　　我基友刚好是那位神秘学教授的研究生，他悄悄告诉我教授苦恋mentor多年，尝试过给他下稀奇古怪的爱情药水、恋爱咒语，不过丝毫没有成功迹象。

　　我装模作样地叹气，指出问题的症结：“拉里有意大利和英国血统，她错只错在了性别上。拉里喜欢的，必定是我这种英俊内敛自带神秘气质的东方少年。”

　　基友闻言疯狂咳嗽。

　　我：“你吃鸡毛了？”然后就听到背后传来一声轻笑。

　　那声音比美杜莎的眼睛还可怕，将我当场石化。基友当机立断地拎包跑路，演技极其拙劣：“啊我的课要迟到了！”

　　我疯狂给他递眼神：晚上9点钟你上的是通灵课吗别走啊求你——

　　然后拉里就在我对面坐下了，勿忘草颜色的漂亮眼睛里隐约带点笑意。

　　我俩无言以对了一会儿——我不知道那个“一会儿”是多久，全迪士尼的烟火都在我脑壳里炸了。我面上不动声色，脑袋里五彩缤纷，甚至决心去考神秘学教授的博士生，专门研究失忆药水或时空穿越，要么让我俩忘记这尴尬一刻，要么让我穿回来把自己的大嘴巴子切掉！

　　我，没谈过恋爱，遇见拉里后忽然发现自己是gay。虽然老往人家身边凑，还跟基友大言不惭，但着实是个玻璃心的纯情小处男。我打定主意：要是拉里因此讨厌我，我就回国重新高考，永远离开欧罗巴这个伤心地！

　　这时前凸后翘金发碧眼的服务员小姐姐给拉里端来一份寿司和汤，随餐附赠颇具暗示性的眼神和笑容。

　　我突然间心灰意冷。美少女爱他，全世界都爱他，我算什么啊。我因此愚蠢地哭丧了半天脸，才想到“气质神秘的东方少年”本来是一句可以糊弄过去的话。可现在气氛已经变得奇怪，覆水难收了。

　　拉里一边吃晚餐，一边状似随意地说：“林，我已经三十八岁了，你才刚刚十九岁。作为恋人，实在年长太多。”

　　“我不在乎那个。”我豁出去了！

　　“喔。”拉里点点头，低头去喝汤。“那我们试试在一起吧。”

　　我空白了十秒，说不出话，然后激动哭了。是真哭了，泪光闪闪狂吸鼻子，模样想必十分愚蠢。当时竟有心思自我检讨：你表现得太幼稚了，mentor才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成熟男人！

　　然后拉里也哭了，哭得比我还动情。我才发现他强装淡定，结果把一坨芥末当曲奇吃掉了，嗯哼。

　　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接下来的日子恍如梦幻，直到我们并肩走在校园时开始被人指指点点。

　　有人向校委告发了拉里，说他利用职务之便勾引男学生，并发展为情人。这种无聊的事，我以为说清楚就好了，但不知为何，流言添油加醋传得飞起。我倒是无所谓，可拉里的同事和学生看到他时，脸上总不免带着一丝尴尬和探究。

　　拉里并没有比我成熟19岁，他只是很能装样子而已。他和我一样内敛，比我更加敏感。没多久，拉里辞去了讲师职务，我也怒而转学，我们搬去了一个靠海的美丽城市。真是焉知非福，我趁机换了一个更有意思的专业。拉里虽然喜欢授课，但一直希望有更多时间写作，现在他成为了一名全职作家。我俩都心满意足。毕业后，我成为了一名摄影师。

　　快二十九的一天，早餐上，我风轻云淡地对拉里说：“咱们在一起都快十年了，不如结个婚吧。”

　　拉里把牛奶喝到了鼻子里，泪眼汪汪地拿纸巾捂鼻子，说：“……好呀。”

　　我得意到不行——我终于是个成熟男人了，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那种！不过其实，这话我已经酝酿了三个礼拜，每天早餐脑补演习五遍以上，才有了今天这般身后爆炸也戴上墨镜绝不回头的从容风度。

　　万万没想到，拉里“好呀”之后直接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两枚戒指，勿忘草颜色的眼睛深深望着我，说这两枚戒指他已经揣了好几年。

　　拉里一本正经：“我比你年长太多，本来不应该用婚姻束缚你，是你自投罗网的。”

　　我，一个年近三十的成熟男人，可耻地泪目了。

　　我们在社交网站po出婚礼邀请，收到了许多祝福和礼物。意外的是，当年苦恋拉里的神秘学教授莉莉寄来一对男士情侣腕表，简约的表盘，刻着繁复古文字的牛皮表带，相当好看。

　　莉莉在信中说，十年来，她一直为向校委会污蔑拉里而悔恨，现在她得了绝症，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只希望我们接受她的礼物和歉意。

　　拉里挺难过的。莉莉从小学就是他同学，一直到大学，毕业后又成为同事。她有一半吉卜赛血统，外婆和母亲都是部落的女巫，因此在学校受到排挤。拉里一度保护她、和她成为朋友。后来她的友谊发展成狂恋，两人才日渐疏远。

　　刚跟拉里在一起的时候，莉莉曾指着鼻子骂我不配得到他。我仍记得当时她的眼睛，充满嫌恶和痛苦：“他怎会喜欢你这种浅薄无聊的人。”我也不知道，就说：“可能因为我年轻吧。”这使她愈加憎恨我，她和拉里同岁，看起来却比拉里大很多。

　　“我诅咒你们。”那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当然不喜欢她，也说不上讨厌，毕竟我得到了幸福。于是，我欣然同意了拉里在婚礼上佩戴情侣腕表的提议。

　　8月6日，婚礼结束的晚上，我们爬上海崖，互相依偎着看洒满月光的大海。那天，海浪声温柔隽永，我以为这就是一生。

　　那时我还不知道，一生虽然没有那么快，但也差不多了。

　　第二天早晨，我被阳光晃醒，发现床边空无一人。没有熟悉的体温、没有勿忘草颜色的漂亮眼睛和早安吻。身体变得奇怪，不大听使唤。我强忍着不适找遍了所有的房间，却找不到拉里。最后在卫生间发现了一个老头儿，头发枯白，脸皱得像橘子皮。

　　我跟老头儿脸对脸地瞪了半天，才发现那是一面镜子。

　　一夜之间，我从29岁的成熟男人，变成了一个糟老头子。

　　我一屁股坐在马桶上，试图接受这个现实，发现完全接受不了，只好带着哭腔呼唤拉里。隐约听到闷闷的哭声。我循着声音，一路颤巍巍地小跑回卧室，掀开被子，看到了藏在下面的光屁股小孩。

　　那是个很漂亮的男孩，一岁多点儿的样子，小脸挂满亮晶晶的泪水。他睁开眼缝儿看见我，伸手要抱抱。我僵着脸把他抱起来。男孩睫毛上挂着好大一滴泪，还眨巴眼看我——用那双勿忘草颜色的漂亮眼睛。

　　我年迈的心脏疯狂跳动起来。

　　他身上光光的，胳膊上却有一只男士手表，表盘泛着诡异的淡光，紧贴着肌肤，像长在上面一般。我抬手，果不其然看到了自己那只。两只表转得飞快，只不过我手上那只顺时针转动，他的却是逆时针。我甚至可以感受到两只腕表冥冥之中的牵引。命运的齿轮紧密咬合、充满恶意地运转着，让两根时针以相同的速度、相反的方向飞转。

　　我颤抖着戳戳小孩的脸颊，“拉里，亲爱的，是你吗？”

　　他只是眨着眼睛看我，看了一会儿，笑起来，吃吃地叫：“林，林……”

　　我竟然挺感动。老成这样你都认得，真棒。

　　我想把手表除去，可是表带几乎嵌入皮肉，我狠心一拽，立刻感到心脏被攥紧的剧痛，差点把孩子丢到地上。

　　我缓了缓，小心地把拉里放在床上，在他光洁的额头留下一吻，然后飞奔去查那个老巫婆的电话。我和拉里都没有留她的通讯方式，干脆打到学校的教务处，说想邀请教授做一档神秘学的节目，询问她的联系方式。对方愣了一下，遗憾地表示该教授已在三周前因病去世。

　　我失魂落魄地挂掉电话，在学校官网看到了她的讣告。“8月7日凌晨左右去世……”

　　等等，我和拉里是昨天——8月6号才结婚的。我记得清清楚楚，晚上我们去看海，回家后喝了两杯，相拥入睡……直到今早醒来，那今天不就是8月7号吗？我慌忙看了一眼日期，顿时感到眼前发黑。

　　今天是8月30号，时间诡异地跳到了24天以后。

　　我无力地看着自己手腕上的表。我敢肯定那个老巫婆在临死前给我们下了诅咒，但搞不清楚时间以何种方式在我身上奇异跳跃。现在看起来是：我变老了，而我身上丢失的时间跑到了拉里身上，让他变成了婴孩。

　　不知是不是错觉，不过一会儿，我就感觉自己老得更厉害了。我强打精神，拿起手机记录表盘时针转动的速度。表盘时指转了一圈，手机计时器刚好60秒。也就是说，表盘上的12小时——应该是我身体时间的12小时，在正常的时间流里只有一分钟……

　　我拿起便笺，想列一下算式，却惊讶地发现上面已经算好了，而且是我自己的笔迹：

　　正常时间 ——表盘时间
　　1分钟 —— 12小时
　　1小时 ——12 X 60小时 = 720小时 = 30天 = 1个月
　　12小时——12个月 = 1年

　　也就是说，每12小时我就老一岁，一昼夜老两岁。啊多么痛的领悟，我感觉自己的老脸分分钟更皱了。可，时间紊乱应该早就开始了，为什么我没有过去24天的记忆？

　　这时我听到拉里的哭声，忙回身看他，第一眼就让我的老心脏竭尽全力蹦了蹦——拉里变得更小了，肌肤粉通通的，看起来异常脆弱。

　　如果我和拉里的时间是守恒的，那么每过12小时，拉里就会年轻一岁。我一边安抚小孩，一边浑身冒冷汗。他看起来太小了，有一岁吗？再过12个小时……

　　我手抖得厉害，但还是先去厨房弄了点吃的，用小勺一点点喂给他。婴儿吃饱后，就抓着我的指头睡着了。

　　我做了两分钟心理建设，咬牙拿起纸笔，开始计算我们的身体年龄。如果时间是从我们结婚的那晚——也就是老巫婆去世时开始异常流逝，那么从8月7日0点到今天中午，8月30日12点，我的身体老了47岁，相应的，拉里的身体年轻了47岁。

　　2009年8月7日，我29岁，拉里48岁。
　　2009年8月30日，我76岁，拉里1岁。

　　我们正在时间轴上背道而驰，奔向各自的终结。最让我痛苦的是，拉里的终结比我来得更早。今夜他会年轻到0岁。那本是人生的起点，却是拉里的终点。我躺倒在睡着的拉里身边，无力地，在心里一遍遍祈求神明，让我们从这个荒诞的噩梦中醒过来。

　　这时，我发现床头放了一叠拍立得照片。

　　上面是不同年龄的我和拉里。越往后翻，我越来越老，拉里则越来越年轻，直到我变成老头，他变成小孩。照片整齐地以时间顺序排列，从8月12日至8月29日，每天一张，背面还有我潦草的字迹。

　　第一张照片就让我泪目了，上面的拉里和我19岁初遇他时一模一样。我亲了好几下，才翻到背面，然后一张一张看过去。

　　“8月12日，39-38。
　　“我们度过了非常糟糕的一周。先是发现莉莉送的手表有蹊跷，表针转速诡异，死活摘不下来，接着发觉我们的肉｜体时间已经紊乱。拉里着急联系她，却得知她已去世。
　　“我想到了当年的好基友罗恩，他好歹在老巫婆那里混到了硕士学位。罗恩火急火燎地飞来我们的城市，看到腕表上的古文字，吓得面白如纸。
　　“他证实了我们的猜测：我们被下了诅咒。罗恩说：‘这是很厉害的咒，也是代价很大的咒。’接着他沉默了，拉里也沉默了——8月7号的时间不是巧合，莉莉以生命为代价启动了诅咒。大概是因为当年那句‘因为我年轻’，她就要拉里亲眼看我变老变丑。
　　“罗恩回到莉莉的故居，打算在她留下的古本和笔记里寻找解除诅咒的方法，或许还有一丝希望。
　　“今天是12号，如果没算错，今天我39岁，拉里38岁。虽然我们的处境依旧糟糕，但早晨睁眼，看见当年的拉里睡在旁边，我还是激动得要命，起来拉着他一起照相留念，并且决定不管怎样，每天都要照一张相。”

　　……

　　“8月20日，55-22。
　　“今天罗恩突然出现在我们家门口。他看起来非常糟糕，面色黯淡，黑眼圈简直扩散到全脸。我怀疑他最近一周都没睡觉。他看见我的样子，55岁的我，愣了半天，然后崩溃痛哭。
　　“他说，对不起。
　　“他说，那是一个死咒。以死开始，以死结束。”

　　……

　　“8月22日，59-18。
　　“拉里今天18岁！为了庆祝这个帅小伙成年，我们一起做了甜奶油蛋糕。拉里没少吃，要知道他以前根本不碰甜食。18岁的拉里嫩得像朵娇花儿，我看着我俩今天的照片，非常惆怅委屈。
　　“我说：‘我都不好意思亲你了，感觉自己像个老变态。’
　　“拉里立马亲了我一脸奶油。他说：‘林，本来我比你大19岁，以前我每天努力锻炼、认真养生，因为想陪更你久一些。我给自己划的及格线是70。等你70岁时，我已经89岁了；75是理想线，我感觉活到94有点难；再往上绝对算常超发挥。现在呢，我不用每天跑步游泳，也不用吃胡萝卜芹菜西蓝花，随随便便就可以陪你到77岁，简直躺赢！所以，亲爱的……’
　　“他又亲了亲我，温柔得不像话，‘我已经心满意足。’
　　“我说不出话来。拉里抱着我的老脸，抵住我额头。他说：‘我陪你到77岁，再往后，你的时间就恢复正常了。林，以后你要好好生活。’”

　　……

　　“8月28日，71-6。
　　“我刚过完29岁生日，却垂垂老矣。
　　“面前的孩子只有6岁，勿忘草颜色的眼睛里住着48岁的成熟灵魂。那是我的爱人。
　　“糟糕的是我们都开始遗忘。或许因为老得太快，我经常丢失这段时间的记忆，恍然间以为自己29岁，前一天才跟拉里结婚。好几次我都被卫生间的镜子吓一跳，一屁股坐在马桶上哭喊拉里。我怀疑自己患上了阿兹海默，记忆的末端，总是飘回我最幸福的那一天。
　　“拉里也开始遗忘，他不再像变小的成年人，更像一个心事重重的小男孩。毕竟，6岁的大脑怎能容纳48年的记忆？”

　　……

　　“8月29日，73-4。
　　“事情变得糟糕起来。起床时，我满以为自己29岁，差点把枕边的孩子当做拉里的私生子。
　　“今天拉里4岁，是个真正的小男孩儿了，吵着要吃薯条汉堡，去公园挖沙子。于是我们堂而皇之地出门了，反正邻居们也认不出来。我给拉里买了超~可爱的童装（上午合身的衣服下午就变大了）。
　　“我们在公园碰到了同一个街区的维娜，她没认出我来，但可能觉得脸熟，又非常喜欢可爱的小拉里，就闲聊了两句。我说我是带孙子来度假的，拉里抬头看了我一眼，还让我有点小心虚。
　　“维娜是位爽朗可爱的女士，经常送我们她自己做的蛋糕和派。她很喜欢小孩。‘可惜上帝没能赐我一个。’她总遗憾地说。
　　“晚上拉里揪着我的衣领不肯睡觉，‘林，林，林，’他用稚气的声音不停地说：‘我爱你，爱你，爱你……’小孩子的身体抵不住困意，就那么睡着了。
　　“我亲吻他的额头，轻声说：‘我也爱你，拉里。’”

　　……

　　我一张张地看完这些照片，仿佛就此跟拉里度过了一生。

　　眼泪掉到照片上。看来我终究无法成为硬汉，到76岁还是不免掉眼泪。

　　我吻一吻粉嫩嫩的小婴儿拉里，再吻一吻，很轻声说：“我爱你，爱你。”

　　我将旧照片理好，装进贴身的口袋，然后抱着睡着的婴儿拍了一张照片，在后面写下：

　　“8月30日，77-0……”

　　……

　　今天是8月30日，身体时间紊乱的第24天。

　　等到今晚零点，我就77岁了。

　　我又跑到海边，像婚礼那晚一样。颤颤巍巍地爬上崖顶，一抬头，漫天都是细碎的星星，海浪一声比一声温柔。

　　拉里，亲爱的拉里。我已经太老了，而你完全可以拥有全新的人生。

　　我会等到你足够小，小到不再能够记起我。

　　明天天亮的时候，维娜会在家门口发现一个篮子，里面有襁褓中熟睡的婴儿。等她打开襁褓，会看到掉落在一边的腕表——表针已不再转动。

　　篮子里，还有一小束盛开的勿忘我和一张照片，照片上一个皱巴巴的亚裔老头儿，抱着熟睡的婴儿。背后写着字，那是我最后想对拉里说的话：

　　“8月30日，77-0。
　　“我与深爱之人相伴此生，已然心满意足。
　　“亲爱的，愿你拥有美好的一生。”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