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

　　致沈鹊：

　　见字如面。
　　我是周晓树。
　　这么说是不是有些奇怪，明明我们很熟悉，信件的开头却依旧是一板一眼的姓名介绍。
　　（划掉了几个字）有收到那串手链吗？
　　很漂亮吧，红宝石一贯称你。
　　（涂掉了三行字）
　　言归正传，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安静地躺在你的怀抱里。希望我选的那个盒子没那么沉，这样你就不会太累了。
　　（笑脸）
　　对不起，小鸟。
　　我没有跟你说实话。
　　但请允许我稍作辩解，毕竟仔细想想，这好像是我们认识以来我第一次对你撒了谎。罕见病对普通人来说好像是个很遥远的名词，但不幸的是，我身上的这一种刚好具有遗传性。医生或许会跟你讲一些关于它的事儿，所以我就不在这里再多写了，有点奇怪，也太不自然。
　　算起来我是去年秋天确诊的，当时医生说能撑过冬天就很不错了，不过我还挺厉害的，现在又是新一年的秋天了。
　　医院的环境很好，有时候我都觉得不像在治病，而是像在勒阿弗尔度假。
　　我只是单纯地不想让你为我难过，所以五月份走的时候也没有告诉你我生病了，只说要出差很久，但现在想想我好像有些太自私了，对不起。
　　沈老师大人有大量，可以请你原谅我吗。
　　三、二、一。我默认你不生我气啦。

　　你最近身体还好吗？真心希望春天那场感冒是你今年的最后一次生病。秋天换季天气干，记得多喝柚子茶。
　　说起这个，你还记不记得高三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医院那天？
　　凌晨四点的西城下了好大一场雪，刚好赶上咱俩互相搀扶着往医院走，我说老天爷想给你提前降温，你就扯着我的围巾笑，睫毛上挂了白花。我那时候还跟你开玩笑，这算不算两个人直接从小孩变成老太太。
　　说到这里，突然好像看看几十年以后我们的样子啊。
　　所以沈老师，等你真的长出白发的时候，来给我坟墓前送一束花好不好？我想要绣球花。
　　嗯，还要一点你做的柚子茶，跟纸钱一起烧掉就好。
　　（爱心）
　　我特别开心遇见你。
　　就像我们毕业的时候我留给你的信，能和你做朋友我真的好开心，念书那会儿你也是我上学的动力。
　　十五岁的时候很开心，二十八岁的时候也很开心。
　　你还记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时至今日我仍旧觉得那年军训选的地点格外令人印象深刻，那么靠近城市边缘的区域，夜晚熄灯那样早，市区的灯火看起来格外遥远，像萤火虫一样亮着光。
　　当时我站在队伍最后面看见你，就觉得你好漂亮啊，好想和你交朋友，于是我做出了前十五年人生里最勇敢的事儿：休息的时候去主动和你说话。
　　我说你好我叫周晓树，一会儿可以一起去打饭吗？
　　你说你叫沈鹊，眼睛亮晶晶。
　　（两个小人的简笔画在信纸的角落里）
　　我们在那里抬头就能望见远处的山，一座连着一座，重重叠叠延绵到天边，好像没有尽头。以至于我后来翻译时很喜欢用的一个词就是来源于此：
　　远山青青。
　　跟编辑校稿的时候，她还笑着说这个词一看就是译者的风格，非常明显。不过好在Emma听了解释之后表示非常喜欢，书里那一长串话就被印刷成了短短四个字。
　　幸好我在住院前把最后一点翻译工作结束了，要不然很难保证服药后迷糊的脑子能译出什么东西。好遗憾啊，长大以后也没有翻译太多我喜欢的故事，就要离开了。

　　好怀念。
　　怀念高中苦中作乐的瞬间，比如期末考前全班一起的做法活动；生日时候酸奶和面包做出来的生日蛋糕，不太漂亮但是很好吃；运动会的零食和太阳；试卷角落传纸条的留言，你会在上面画笑脸。
　　小鸟，你那时候总找不到皮套，后来跟我熟了以后开始往我手腕上系头绳，记得吗？我第一次被套了个粉色兔子头绳，无奈地跟你说，‘不符合我酷姐的形象’，而你笑嘻嘻地不说话，我只好轻轻揪一下你的马尾发梢表示抗议。
　　后来大学时候同一个城市却不能常常聚，所以每次出来玩都很正式。见面的时候我会给你买花，被你男朋友知道之后，大概因为男人奇怪的胜负欲或者想要拉齐水平的决心，他也开始经常送花，后来我们小鸟宿舍的花瓶里鲜花就再也没见过。
　　好想念。

　　好想念。
　　时间不断流淌，北城的银杏叶黄了又青。
　　我们工作地点虽然在一个城市，但因为我的工作性质要常年各处跑，见面也并没有变的频繁，不过聊天的内容倒是更多元了。
　　能和你分享生活，每一种表达都会受到回响，我多幸运。
　　刚工作的时候，有次译稿出现了严重失误，我差点被炒。凌晨三点隔着几个小时的时差给你发消息，又在属于东八区的清早时间里收到回复，那一瞬间我真的很想哭。
　　其实已经记不清你具体回复了什么，但那时感受到的暖意一直保留至今。
　　谢谢你。

　　（信纸有些皱）
　　小鸟，今年是我们认识的第十三年。
　　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高考完的那个暑假，一起去游乐园玩，两个人从过山车玩到跳楼机，中间跑去打气球，赢了一只小熊。
　　现实里的小熊还在你家的橱柜里，过年的时候我见到了，然而在梦里它不见了。我们一起找啊找，最后在海盗船的入口处找到了等比例放大的棕色小熊。
　　（小熊简笔画歪歪扭扭画在段落末尾）
　　它说它不小心迷路了，很抱歉，要请我们坐海盗船。
　　你穿着很漂亮的一条浅绿色掐腰碎花裙，气喘吁吁地拍着那只小熊的脑袋，笑着说它是笨蛋。我站在你的身后，点头同意。
　　梦里的一切都像是起了雾，模糊又暧昧。只有你的身影那样清晰，可我的视野以你为中心开始慢慢收缩、消逝，像褪色的画。
　　醒来时是凌晨两点半，也就是我落笔写下第一个字的时候。
　　（信纸有水痕）
　　原来不告而别的不是小熊，而是我。
　　对不起。

　　（新的一页信纸）
　　小鸟，我在南山寺供了一盏长明灯，提前跟住持师父交了钱，祝福你身体康健，得偿所愿。
　　嗯，不管未来发生了什么，都记得多照顾自己一点。
　　祝你平安快乐。
　　祝你天天开心。
　　祝你每天的梦都温暖美好。

　　（字迹稍乱）
　　特效药的副作用是嗜睡、头晕连带着大脑不太清醒，哎，我这一倒下就不知道还有没有精力再爬起来给你写信了，索性多说了一点。
　　（涂掉了半页纸，字迹很难分辨）
　　药效好像起来了，那我就先写到这里吧。
　　希望回笼觉的梦能梦见你。
　　（一棵大树和一只小鸟，很漂亮的画在新一页信纸上）
　　最后小树想和小鸟说，死亡从来不是什么禁忌之事，哪怕发生在你我身边，也不必为此太过忧虑。

　　沈鹊，不必为我流泪。
　　从此这世间山水里有我一份，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我会一直祝你长命百岁。

　　周晓树
　　二零二四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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