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章罗平
你和章罗平接触,绝对想不到他是一个地下党。他身上夹杂着粗野的书卷气和退伍军人偃旗息鼓了的军匪气,把他放到山村学堂里或者泥泞乡田里都合适,唯独放在40年代的大上海赌场里,就是格格不入。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章罗平被选中成为了中统的地下党。
但我们今天不讲他在中统打拼的故事,我们讲讲他加入中统之前,在雨花村居住的故事。
章罗平退役那年38岁,带着三颗星的国民党上校军衔和一条微瘸的腿,回到了父母去世后给他留下的唯一遗产——一栋小土房里。
章罗平把那三颗星压在箱子最底层,换上农村人干活爱穿的破布衫子,把屋后常年荒废的地翻了两遍,又把这小土房扩建了一下,装上电话线、电视机、书架,就这样住了下来。
在村里人看来,他不爱说话,也不跟着年轻人鼓捣生意,有时候瘸腿锄地的狠劲儿和默不作声干活的压迫感总是让人情不自禁地去想象他在战场上杀人的样子,大家都有点害怕他,村口大妈也不敢给他张罗亲事,任由他自己过下去。
有时候冬天天黑得早,北风凄凄吹动屋后雪封的麦田之时,章罗平也想过要娶个媳妇。可是38岁了,没钱没事业又没有亲戚朋友,哪有女人愿意嫁给他呢。
也就在这个当口,之前国民党的同僚打来电话,说上海白家被日军抄了,男人小孩都被杀光,女眷活下来的都被掳走,在军队里过得很惨。领导实在看不下去,又不好撕破脸,想采取怀柔政策,把那些女眷买回来。
章罗平回忆了一下,之前在党内执行任务的时候,曾和白家有些接触,虽称不上家大业大,也算是颇有教养、衣食不愁的小康家庭,一夕之间就沦落至此,叫人唏嘘。
“那你跟我通话又是何意?”章罗平靠着烟熏火燎的灶台墙壁,佝偻着腰按了按瘸腿,电话就接在灶台旁边的小桌上。
“白家有个小姐,虚岁20,领导愁接回来没地方安置,总不能也扔到后勤做饭去,这就想起了你,你现在在哪潇洒呢?”
章罗平四下环视,小土房连个隔断都没有,一眼望去就是厨房、洗手盆和他父母结婚时候留下来的红木床板(如今也破洞掉漆了)。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床对面那个小型电视机,偶尔能调出来几个雪花不那么重的画面。
“你要是能帮上就帮上点,前几天我们去看,小姑娘很可怜,这样都没疯,日军那边看我们有意,开价也很高,钱都不是问题,就是……”
“我来出吧。”章罗平喉结一动,瘸腿在这本来相得益彰的房间里,竟突然显得特别局促,“日本人要多少钱,我来出吧。”
战友凌晨亲自把人送过来,站在小土房门口半天没说出话,临走拍了拍章罗平的肩膀:“别人问你,你就说是买来的媳妇,不会为难你的。”
“不为难。”章罗平这样说,眼睛看着在门口一言不发的小姑娘,不知该作何反应。
说来确实惆怅,章罗平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他从小就进军队,本来也没什么机会见到异性,后来战争频发,几乎每一天都是头扛在肩上过的,再后来升到上尉,不用轻易出前线了,却被一颗散弹打在腿上,直接轰回了家。
没办法,他只能拿出在军队里最熟悉的那个气势,下了碗鸡蛋面,给小姑娘把床铺的板板正正的,晚上关灯眼睛一闭就睡觉。
小姑娘虽然不说话,还算配合,吃了饭就穿着来的那身衣服躺在床上,连呼吸都没有声音。章罗平躺在床边闭上眼睛,半夜再睁开,人已经跑没了。
这里荒山野岭的,连条大路都没有,马车都难进更何况是人,章罗平只好披上衣服出去找。好在小姑娘也没跑远,闯进一片坟地就吓住不动了,腿上被野草割得全是伤,站都站不起来,还是章罗平一把抱回去的。
“你是我买来的!想往哪跑!”章罗平一边给小姑娘上药,一边拿出军队里震慑小兵的架势,想着和那些新兵蛋子一样,吓吓就好了。
第二天白天小姑娘又跑了。
这回是跑到了村子里,村人一看这么水灵的陌生小姑娘,问也不说话像是个哑巴,也打起了主意,想着村里有户人家家里儿子是个傻子,正愁找不到媳妇呢。
章罗平晚上干完农活回来,发现人又没了,拿着锄头一家一家地问,村人本来就害怕他,也不敢隐瞒,这就又把人带回去了。
到家之后,小姑娘盯着那锄头看了半晌,章罗平察觉到她的恐惧,赶紧把锄头扔到屋外,转头小姑娘已经躺到被子里了,还是穿着那件在坟头里打滚过的衣裳。
从那之后章罗平每次出门都会把门锁拴上,白天他不在家,小姑娘也慢慢适应起来,有时候多做了口饭,章罗平回来热热也能吃上。
“手很巧啊,什么都做得出来。”章罗平拿筷子指了指桌上那盘红烧芋头,明明是不值钱的东西,做的像肉似的。
“小米豆饭很好吃,我之前在军队也爱吃。”
“之前在上海,咱们也见过几面,当时没说过话,没想到脾气也很合得来。”
这话就不知道打哪来了,因为小姑娘自来了之后,就没开口说过话,章罗平就把她当哑巴,自说自话。但章罗平本身也不是爱说话的人,俩人几乎不靠语言沟通,也没有身体接触,连互相递个碗都小心不要碰到对方的皮肤,竟也能这么搭伙过下去。
转折出现在冰雪融化的那个春分,门锁因为屋檐滴下来的融雪锈住了,锁不上。章罗平横起来作势说了两句:“我走了!别乱跑啊!跑了饶不了你!”说罢就要出门,摸到自行车的时候又反悔自己是不是话太重,退回去刚要找补两句,只见小姑娘坐在藤编摇椅上,盖着毯子睡着了。
那藤编摇椅是章罗平上周自己绑的,因为看小姑娘没事就在床上坐着,坐久了也不舒服,又担心小姑娘皮肤嫩,就在椅子上铺了几层毯子,如今看着自己这辛苦没白费,章罗平心里竟涌出些丝丝缕缕的暖意出来。
像是什么浓稠香甜的液体,紧紧把他的心包裹住,冒着白色的泡泡。章罗平生平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忍不住走过去,俯下身亲了亲小姑娘的额头。
“还好是睡着的,不然恐怕又要跑了。”章罗平自言自语,转身走进春天的寒风。
背后屋子里,小姑娘睁开眼睛,盯着温暖的炭炉,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定有什么事在悄悄变化的,这天章罗平在路上绊住了,回家很晚,看见门锁有动过的痕迹,心下一沉,推开门就看到小姑娘坐在餐桌旁边,手拄着下巴无聊地看着桌上几盘没动过的菜,屋里是小米豆饭的香气。
“你在等我吗?”章罗平把锄头放在外面,先在炭炉旁边把寒气烤化了,再坐到桌旁。
本是没指望听到回应的问话,却听到小姑娘虚虚的嗓子:”出去走了走,看到你在河堤上背人,就回来了。”
背人?章罗平倒没惊讶小姑娘开口说话这件事,反倒是先慌乱解释起来:“今天本来是想早回来的,路上看到王家媳妇摔到河堤下面了,怎么也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把她背到村医那里我就回来了……”
“我又没说什么。”小姑娘低头吃东西,这一个冬天养下来,终于又有了些之前丰腴的样子。
话虽是这么说,章罗平只觉得今晚的饭菜格外地酸。
“不好吃吗?”小姑娘看到他的表情。
“好吃,很好吃。”章罗平“嗯”了一声,做出享受的表情。
小姑娘措不及防地笑了,虽然只有一刹那,那笑意还是映在章罗平眼底。
“我晚上带你去看萤火虫吧。”章罗平定了定神,“冬天太冷了没法出门,现在开春萤火虫也都出来了。”
把人关起来这件事,说成冬天太冷了没法出门,仿佛就把俩人之前冰封的关系一笔带过了。
章罗平骑上自行车,车后面老早就准备出了个小后座,小姑娘坐在后面环住章罗平的腰,俩人特别自然地骑过田头与河堤。路过村口有人喊:“老章,带媳妇出门啊。”
“啊,出来消消食。”章罗平带着谦恭的笑意。
骑到山脚,章罗平刚要下车,只听身后呼吸匀速,平稳静缓,竟是睡着了。他最小幅度架上车,手往后轻轻一挎,就把小姑娘背了起来,往山谷中心走。
所以小姑娘一睁眼,看到的就是漫天星光,莹莹星火,那些听说过的与银河有关的浩渺宇宙,此刻就落在她身边。
俩人躺在地上,看着这如梦似幻的景象,都不说话。半晌小姑娘撑起身子要起来。
“再躺一会儿吧。”章罗平小声说。
“可我冷。”小姑娘也小小声。
章罗平将她揽到臂弯里,热气透过布衫传递到小姑娘腰间养出的肉上。
那一晚是真正发生变化的转折点。
好像重获新生一样,章罗平生平第一次谈起了恋爱。他想起小姑娘刚来的时候没有睡衣,只能穿自己的布衫,就赶着早集花两三天时间去城里买了一大堆新鲜东西回来。什么发卡啊,雪花膏啊,干果啊,还有一件丝绸蕾丝睡衣。
小姑娘很开心,直到看见那件睡衣,恶狠狠地掐着章罗平的脸,把睡衣扔在箱子最深处,和章罗平那三颗星埋在一起。
章罗平到点出门干活,踩着点回家报到,晚一分钟就难免受到一番甜蜜的数落,他一边给小姑娘剥干果,一边看着小姑娘热饭,一句句嗔怪从这小土房里满溢出来。
“我想吃田鸡。”小姑娘最近总念叨,但是大上海能随处吃到的东西,这个小乡村还真是从来没见过。
这天小姑娘左等右等,怎么都没把这人等回来,之前不好的回忆一下子涌上心头,家人被屠杀的场面在眼前挥之不去。因此章罗平打开家门的时候,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一场“进攻”。
小姑娘哭得满脸眼泪鼻涕,把被子床单都扔到章罗平身上,这是她能想到最无法造成伤害的武器。
直到她低头看到对方脚上踩着拖鞋,下半身满是泥泞,瘸腿几乎已经无力支撑这具身体,却还是带着谦逊的笑意和讨好的眼神。
“我去给你抓田鸡了。”章罗平从身后拎出一网袋,“别哭了。”他伸手擦掉小姑娘脸上的眼泪鼻涕,把对方白皙银盘似的脸擦得像只小花猫。
有一天章罗平在家呆着,突然被村里人找上门来:“你媳妇和我媳妇打起来了,老章你说你管不管?!”
章罗平惊讶于小姑娘竟然有这战斗力能和从小干农活的村妇打个平手,从村委会把人接回来的时候,还仔仔细细检查了下,确认了下战损程度。
”怎么和她们打起来了?”
“她们说我是花钱买回来的。”小姑娘坐在自行车后座,靠在章罗平背上,这次倒是没哭。
章罗平这才知道小姑娘也是练过几招格斗的。从那之后村里总有人来找,不是说小姑娘和自己媳妇打起来了,就是和自己家孩子打起来了,起因无疑是说“买回来”之类的事情。
章罗平每次都哈哈大笑:“打便打了,不吃亏就行。”
时间一长,这事儿也没人敢提了,不打不相识,小姑娘竟也渐渐和村里人熟络了起来。
章罗平爱在吃饭的时候听小姑娘絮叨些村里的事,时不时接上几句:“这次为哪般没打起来啊?”
“可是如此,我也听说过。”
有一次小姑娘嗫嚅着说:“我和她们聊天,不小心说漏嘴了,说我是上海来的。对不起。”
章罗平神色如常:“没有错没有错,不要放在心上。”
但白家在找人是真的,之前那位送小姑娘来的战友也多次打电话通知了,若要不想让人回去,就不要透露是从上海来的这件事。
”你想回家吗?”章罗平打电话从不避着小姑娘,这小屋也躲不到哪去。统统都一起听着。
小姑娘没说话。
不知是小姑娘说漏嘴,还是国民党那边泄露了信息,白家还真找到了雨花村这里。章罗平刚到家,还未来得及掏出这几日随身带着的手枪,就被一队宪兵按在地上。
“买卖婚姻本就不合道理,跟三叔回白家,我们也能养你一辈子。”领头的那个男人环视这件破旧的小土房,以及被按在地上的那个瘸腿男人。
不用他这样轻视,章罗平心里早就想好了,小姑娘要是想走,他也不会挽留。
尽管如此,在看到小姑娘沉默不语的时候,章罗平的心还是一点点沉了下去。他不知道自己眼里的光随着小姑娘沉默时间延长,就这样暗下来。
小姑娘向后退了几步,后背撞在灶台旁边烟熏火燎的墙上,章罗平就是在这个地方接到了把小姑娘送来的电话。
“我俩是登过记的合法夫妻,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和你回上海。”小姑娘靠着墙缓缓坐到地上,“你们快走吧,我们要吃饭了。”
白家带着宪兵齐刷刷消失在屋外,章罗平蹬着瘸腿从地上坐起来,和对面坐在地上的小姑娘相顾沉默着。
太阳从窗玻璃上跳下去,屋里的人脸慢慢隐藏在阴影里,小姑娘挪过去抱住章罗平:“锅里还有小米豆饭,要不要凑合吃点?”
“我去砍柴。”章罗平扶着床板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出去,在外面站了好久,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等他回到屋里,却震惊地手里一滑,满怀的柴火全掉了下去。
小姑娘背对着他,穿着那件压在箱底的丝绸蕾丝睡衣,听见他回来转身慌乱一笑,手指紧张地攥紧裙边,眼神却透出闪闪亮亮的纯净色彩。那是小时候被保护得很好,没吃过什么苦长大的人才会有的眼神。之前那段痛苦不堪的记忆,仿佛代替这条睡裙被掩埋起来了。
终于晋级成了正式夫妻,俩人的日子眼看着就要这么过下去了,日本军措不及防地经过了雨花村。
坏就坏在章罗平出了早集,三四天都没有回家,好不容易三轮车蹬回来已经凌晨四点,刚到村口他就像被一棒打在后颈般,大脑一边空白,耳边嗡鸣不断。
路边陈列的尸体和染红的土地已经揭示了这故事的结局。
章罗平蹬三轮车的脚就怎么都踩不实,好几次踩空都摔在地上,他就推着车往家跑,后来连车也不要了,瘸腿从来没跑得这么快过,却也只是更快地看到了家门口小姑娘残缺的尸体,和锅里已经酸臭的小米豆饭。
日本兵应该是刚走不久,共产党循着日本兵的脚步追了过来,不知他们怎么商量的,章罗平就跟着共产党走了。
这场仅持续了一年的婚姻成为章罗平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小姑娘也成为章罗平生命中唯一的爱人。
这就是章罗平加入中统前,在雨花村的故事。
插入书签